张鸣
土包子进城,肯定要闹笑话,古今一理。古代的城乡,差距不大,乡下人尚且被人取笑。近代之后,沾了洋边的城市,有了现代化设施,乡下人再来,诸事不懂,人家就更是笑话。蹲在椅子上吃饭,蹲在坐便器上大小便,属于传诵多少年的经典洋相。其实,当年进城的乡下人,遭遇的不仅是嘲笑,还有欺凌甚至敲诈。上海滩一茬一茬涌进来的苏中、苏北的老乡,几十万被骗到欧洲的华工,同样数量卖到美洲的华人猪仔,大抵都是这种遭遇。大上海当年,有一种人叫做白相人,或者吃白相饭的,据说就是靠欺负乡下人混饭吃。
但有的时候,同样是土包子进城,洋相归洋相,笑话归笑话,却没人敢当面说三道四。解放军占领南京,在国民党总统府里养马,割了府里的地毯做垫子,抽水马桶弄得一塌糊涂,肮脏无比。这些都是见诸解放军将领自己回忆录上的。但是在当时,他们的洋相没人笑话,见到这些洋相的南京人,大概也只能在背后嘀咕嘀咕。1945年8?15光复之后,接收台湾的国军将士,在台湾人眼里,也是土包子,对于台湾已经有的现代化设施,好些人也不大明白。传的最久的一个经典笑话,是说国民党军人不明白为何在墙上插一个水龙头,就可以出水。自己从五金店买了一个,试着插上去,结果不出水。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但一直到近些年,这样的笑话还在传。
当然,这样的事情即使没法实地考察,从情理上推,存在的可能性也很大。台湾被日本占领50年,期间日本人多少做了一些建设,现代化程度比大陆高,尤其是比大陆内地高,理所当然。当年入台的国军,大多来自大陆的内地,没见过什么世面,有点大惊小怪在所难免。
其实,当年的台湾,即便是比较繁华的台北,比起大陆的上海,现代化程度还是要差一大截,从云贵和四川山上下来的国军,到了上海,笑话闹得更多。担任过多由贵州人组成的九十四军参谋长的张法乾将军,到台湾之后回忆道,抗战胜利后国军九十四军接收上海,即便是司令部里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官兵,到了上海之后,也是笑话百出。马路旁理发店的旋转的蓝红灯,贵州士兵以为是走马灯,也不进去理发,扎堆在门外看了又看,看个没完。司令部安在国际饭店,没多久饭店经理就找上门来,求参谋长千万帮忙。一打听才明白,原来士兵们觉得电梯上上下下挺好玩,站在里面不肯出来,一趟趟地上去下来过瘾。后来司令部搬到一个前公共租界里的英国人俱乐部里,设施不错,但笑话就更多。淋浴一开,就被吓到,魂不守舍。转到浴缸洗澡,浴缸水漫出来也不知道如何关龙头,只好用棉军服去堵,弄得水漫金山。食堂的伙夫,见抽水马桶不错,就把米倒进去淘米,一冲水,米就不见了,惊得哇哇直叫。接收日本军营,日本人把一箱箱的啤酒,好好地放在那儿。这些贵州兵见了,不知道啤酒是什么东西,当成是日本人的尿——非常愤怒,说是凭什么把尿都装到酒瓶里?!抡起枪把子,把啤酒都砸了,满是玻璃片和酒气。
军人手里有枪,成群结队,出点土包子的笑话,城里人即使见了,也只好在背后笑笑。如果哪个敢当面嘲笑,多半是吃了豹子胆。但是,只要在现代化程度高的地方住久了,或早或晚,他们都会明白是自己闹了笑话。然后就是明里暗里改掉自家的土氣,逐渐跟上城市的节拍。再后来,就轮到他们笑话别的新来者了。
抗战之前,中国的军人们也在打内战,流动性说起来也不小,但跟抗战相比,还是小巫见了大巫。八年抗战,牺牲惨烈,很多军队,整个打掉。因此,兵员损失的程度很大,连穷乡僻壤的山民,都被动员出来了。不管是自愿来的,还是抓壮丁抓来的,反正该出来的都出来了。这就是中国抗战,一个落后国家对付现代化强国的生死之搏。死掉的,没有办法,但活到抗战胜利的官兵,可就大大地见世面了。
老朋友章东磐把他收集有关远征军的老照片编成了书,你看那里面一个个来自中国的土包子军人,跟美国人一同训练,一同学习,一同了解有关现代生活的一切。过不了多久,他们居然变得跟美国军队一样,可以熟练地操练现代化武器,甚至接受了美国人关于现代战争的观念。别的中国军队,也许达不到这样的程度,但远征印缅的远征军,却开了洋荤。出来当兵,只要不死,就会长见识,至少见识了飞机,见识了汽车和火车轮船。如果有幸接收上海天津这样的现代化大都市,虽然出点笑话,毕竟从此开始熟悉了现代化,不再是乡下人了。
没有什么,比战争对乡下人的改变更大了,但前提是一定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