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的一段中尼交往秘闻

2013-09-06 16:33滑璇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36期
关键词:辛格尼泊尔

滑璇

1989年,夏登峻以西南政法大学图书馆馆长身份,到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法学院做访问学者。

在一次聚会上,他得知女主人的丈夫曾在美国驻尼泊尔大使馆做过17年武官,刚刚卸任回国,于是用标准的尼泊尔语向他问候:Namaste(你好)!对方听后,满脸惊讶。

夏登峻简单地告诉对方,自己曾在西藏当兵10年,接触尼泊尔商人较多,所以会尼语。

他说,自己曾在拉萨见过尼泊尔前总理孔瓦尔·英德拉吉特·辛格,向前武官打探辛格的近况。对方说,辛格已于1987年过世(另有1982年过世之说)。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重庆一家医院病房里见到的夏登峻,开朗、健谈,常大笑出声。谈到一些细节时,这位87岁的老人会靠在床头,闭目回想。

老人的二女儿夏小俊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她说,父亲过去在涉密部门工作,不该讲的绝对不讲,这些60年前的往事,连她也从来没有听过。

“喜马拉雅的罗宾汉”

1952年,26岁的夏登峻已从著名的震旦大学法学院毕业3年。精通英、法两国语言的他,就职于四川省公安厅。

9月的一天,夏登峻突然接到处长刘锦洲的指示:到李家钰公馆向中共四川省委统战部陈希琛处长报到,以接待主管和翻译的身份,迎接从尼泊尔来的公众领袖辛格一行。刘锦洲强调,这是一项绝密工作,要多请示汇报。

高占庭也接到了指示。19岁的他,已参加革命多年,枪打得准,车开得好,是政保处所属的政保队的骨干,因此被调来执行保卫任务。

第二天一早,夏登峻按时来到位于成都市文庙前街92号的李家钰公馆——彼时为四川省政府交际处下辖的招待所。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看到,如今的文庙前街92号,早已面目全非,变成了一个居民小区,唯有进门后右手边一幢青灰色砖瓦、绛红色木制栏杆的二层小楼,还保留着旧有的样子。

今年80岁的高占庭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保存下来的这幢二层小楼,正是这批流亡中国的尼泊尔人当年居住的地方。首领K.I.辛格和将军K.B.格隆住楼上的单间,参谋和士兵住在楼下,两三个人一个房间。

这是一群皮肤黝黑的南亚人。包括辛格和格隆在内,共27人,绝大多数为尼泊尔籍,少数参谋为巴基斯坦籍。

这原本是尼泊尔境内一支2000余人的反政府“起义军”。

1951 年,在印度的支持下,统治尼泊尔一百余年的世袭首相拉纳家族被赶下了台,特里布汶国王重新掌权。

早年曾在印度、泰国求学,在缅甸行医的辛格,回尼泊尔参与了这次行动。由于拉纳家族仍有两名成员在政府和执政党——尼泊尔大会党中占据显要位置,辛格拒不执行大会党的停火命令,因而被捕。

1952年下半年,在被捕、越狱、再被捕、再越狱之后,辛格带领追随者,翻越喜马拉雅山,从聂拉木山口进入中国。他们在西藏定日碰到中国军队后,主动缴械投靠。

不久,大部队被遣返回国。留下的20余人,在中国政府的安排下,追随辛格来到成都。

负责这批特殊客人日常起居的夏登峻依稀记得,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们的房间里常摆着一盘盘切好的广柑(四川话称橙子),供人食用。公馆院子里还有几棵品质上乘的水蜜桃树,每年结果不多,但味道异常鲜美。“那几棵树上的桃子都是有数的,这棵树上的要送到北京给毛主席,那棵树上的给其他领导人,四川省只能留一棵。但是必须留下两个桃子,给辛格和格隆。”

在夏登峻的记忆中,时年46岁的辛格粗壮结实,有着暗古铜色的皮肤,嘴唇上两撇浓密上翘的胡子,格外显眼。

这个曾经多次被捕又多次成功越狱的外科医生,因领导农民武装劫富济贫,在民间素有“喜马拉雅的罗宾汉”之称。夏登峻注意到,尽管在半疗养中,辛格的状态也与手下截然不同。

辛格作息规律,一般晚上9点就躺下休息,凌晨4点多便起床打坐。他冬天也穿得很薄,经常裹条毯子睡在地上,用两只手枕在头下,有时还会坐着睡觉。他从不参与士兵们的学习和游戏,从不出门看电影,也极少与人来往。平日里,基本靠阅读《毛泽东选集》英文版等政治书籍和随身携带的医书打发时间。 “他像在尼泊尔时一样,有意识地锻炼身体、磨砺意志,并且随时准备坐牢。”夏登峻说。

1953年3月5日,苏联最高领导人斯大林病逝。作为斯大林的崇拜者,辛格席地而卧,禁食七日,以示纪念。在陈希琛等人的反复劝说下,才勉强喝些开水,吃了一些水果。

“中国绝不会派出一兵一卒”

辛格崇拜的,除了斯大林,还有毛泽东。事实上,他带人翻山入境,便是效法中国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而“长征”的终极目标,正是拜会毛泽东,借兵南下,以图彻底打垮拉纳家族,并赶走控制尼泊尔的印度势力。

5月,辛格如愿离川赴京。然而,来到北京并不意味着能见到毛泽东。

据夏登峻所知,接待辛格的任务由统战部等部门负责,直接向政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长周恩来汇报。

开始,根据周恩来的指示,中方打算安排辛格出国考察,目的地依次为朝鲜、苏联以及东欧几个社会主义国家。杨荫东和夏登峻,都在陪同出访之列。

1953年底、1954年初,夏登峻陪着辛格一起照相、填表,办护照,组织还给他发了一套蓝色卡其布的棉衣棉褲。

然而没过多久,中方接到了金日成的回电。电报称,有消息显示,美国中央情报局正在寻找辛格,所以朝鲜暂时不能接待。原定的出国计划因此一并取消,改为在国内参观访问。

回想起在北京陪伴辛格的岁月,夏登峻开心地说,那段日子他享受了平生最好的待遇:一个月只交6块钱的伙食费,吃的却是54块钱的伙食标准。

他们住的地方,每天早上既有西餐又有中餐,包子、点心、面包、黄油、果酱、奶酪,什么都有。一次,他们带辛格去全聚德吃烤鸭,一只烤鸭就有一二十斤,可做一大桌子菜。“他惊奇得都站起来了,说不相信。我把大厨叫来,带他到厨房看,果然就是一只鸭子。”夏登峻说。

为了稳定辛格的情绪,时任外交部顾问、中印友好协会副会长陈翰笙和外文出版社副社长兼总编辑刘尊棋用英语为他讲解毛泽东思想等中国革命理论,每周两次。

夏登峻记得,陈翰笙和刘尊棋的英文都说得很漂亮。“他们能用很简单、很基本的词汇表达很深刻的意思,听着简直是一种享受。”

一次上课时,陈翰笙向辛格发问:“学了这么久,你知道中国共产党胜利有几大法宝?”辛格摇摇头。陈翰生说:“三大法宝,分别是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听到这,辛格立刻跟他们讨论起在尼泊尔建立统一战线的可行性。

除了上课,辛格还一边学习毛泽东著作,一边把它们翻译成尼泊尔文,两年多下来翻译了四本。

对于休闲娱乐活动,辛格几乎毫无兴趣,三年中只到剧院看过一场田华主演的《白毛女》。但他对工业兴趣浓厚,先后参观了北京机械厂、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等多家工厂。

直到一年多以后,辛格才总算见到了周恩来。陈翰笙和刘尊棋参加了这次会见。

辛格后来告诉夏登峻,在40分钟的会见里,周恩来态度明确:中国支持尼泊尔人民革命,但绝不会派出一兵一卒。

中方对辛格的存在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在京的夏登峻每与妻子通信,都要经人转交,信件到手,往往历时两月有余。

然而,1954年国庆期间,辛格流亡的消息依然不胫而走。

那年“十一”,夏登峻等人陪同辛格,在天安门观礼。在金水桥前的观礼台上,一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外国人一眼看到了夹在人群中的辛格。这名自称《印度时报》记者的男子,迅速上前打听辛格的来历。还没等他开口,辛格身边的工作人员已若无其事地挡在了他身前。即便如此,《印度时报》还是在第二天刊登了辛格在京的消息。

冲突爆发

在辛格滞留北京之时,20多名留在李家钰公馆的尼泊尔人,在成都过得悠闲自在。

他们被分成数个小组,每个小组由一名中方人员负责,一边学习中文,一边教中方人员学尼泊尔语。很快,双方就能够进行基本日常交流了。

不上课时,大家常常聚在一起闲聊。“听他们讲,尼泊尔人特别喜欢吃辣,四川人跟他们比差远了,他们连吃水果都要蘸辣椒。”高占庭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而且尼泊尔的骑兵和印度一样,是骑骆驼打仗的。”

高占庭是尼泊尔士兵生活起居的直接管理者。他曾好几次带格隆去医院看牙,只说他是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不会说普通话。偶尔,遇到一些留洋回国的医生,双方也会直接用英语交谈。但对于这些人的来历,识趣的医生从来不会过问。

辛格出国考察的计划叫停后,夏登峻回了成都,此后,常在成都、北京两地之间奔波。

1954年夏天,夏登峻、高占庭带着这些尼泊尔人,来到离成都不远的青城山避暑,住在天师洞道观的后院。

那一个半月,是几年中双方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用上课,不用学习,每天在山上玩耍、散心。山上很清静,游人很少,观里的道士也对他们敬而远之,不来打扰。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与位高年长的辛格、格隆不同,这些底层士兵多数只有20多岁,性情开朗。在一次尼泊尔传统节日到来时,士兵们提出,要请中方人员吃一顿尼式大餐。他们开了一张采购清单,“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尼泊尔语水平较高的夏登峻,对着字典查了又查,才翻译了出来,很多东西都得到中药铺去买。

他至今记得,尼泊尔人炖红烧肉时放了槟榔、糖和咖喱。他第一次尝到槟榔,刚开始觉得很难吃,但是凉凉的,很值得回味。

但是,浓烈的思乡情绪也开始蔓延,一些人开始对中方表示不满。负气、咒骂、摔盘子摔碗,时有发生。为了做好安抚工作,留苏老干部、时任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长杜心源专门给中方工作人员作报告:“你们要理解这些人的心情,我在苏联的时候别说摔盘子摔碗,连吃饭的桌子都掀过。”

“其实当时如果真的马上让他们回去,他们也有顾虑。”高占庭说,“毕竟,他们在尼泊尔的身份问题还没有解决,回去就得落个叛国罪,不是砍头就是坐牢。所以他们的心情也很复杂。”

其实,他们回家的道路,正在铺就中。

1951年,毛泽东指示外交部,努力与尼泊尔建立外交关系,但尼泊尔方面表示,由于其与印度关系更密切,尼中建交尚存在困难。在外交部副部长李克农写给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的报告中也谈到,“印度俨然视尼泊尔为附属国。”

1954 年 4 月,中印签订了《关于中国西藏地方和印度之间的通商和交通协定》,印度承认中国在西藏的主权,取消了旧时在西藏的所有特权。中印关系取得重大进展。

这年10月底,印度总理尼赫鲁访问中国,期间与中国讨论了中尼建交的问题。中尼建交道路上的最大障碍,由此扫除了。

而这一切,辛格和他的士兵并不清楚。中印的接近,让一向反印的辛格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将近三年的时间里,他始终没能得到面见毛泽东的机会。尼赫鲁访华期间,本就情绪不稳的他有一次骤然爆发,和中方人员大吵了一架。

归国

1955年3月,与印度关系密切的特里布汶国王去世,继位的马亨德拉与其父不论个性还是处事方式都有很大不同,他不甘心只做一个统而不治的君主。

4月,萬隆会议召开,周恩来率领的中国代表团在会议期间与尼泊尔代表团进行了接触。两国建交的步伐加快了。

根据双方达成的协议,辛格和他的士兵都被赦免,获准以革命者的身份回国。

5月,辛格从北京回到成都。收拾好行装后,夏登峻等几名中方人员陪同辛格,乘坐两辆苏联吉普嘎斯69,踏上了归国之路。

数日后,包括将军格隆在内的其余26人,由高占庭带队,乘两辆军用卡车,向西藏进发。离开前,这些在中国生活了三年有余的尼泊尔人,没能带走一本中共党章。除衣物、毛毯等随身物品外,只有个别士兵带走了几份《人民日报》。

彼时,西藏和平解放才4年,人民币无法流通。进藏前,他们专门在四川甘孜的德格县停留,用钞票兑换了银元,驮满了几匹骡子。“那时候东西还挺贵,在拉萨吃一碗面要半块大洋,没钱找,只能找给你一双羊毛袜子或者二三十颗花生。”夏登峻说。

尽管条件艰苦,但沿途景色奇绝。车行山颠时的腾云驾雾之感、林芝遍山的烂漫野花、云母矿上光滑如镜的地面、极其罕见的金丝野牦牛……都让从未入藏的工作人员大开眼界。几十年后,夏登峻对喜马拉雅山脚下不知名字的一方湖水仍记忆犹新:湖面很大很静,雪山倒映在湖里,碧蓝的水面上全是雪白的天鹅。

历时一月有余,辛格一行终于到达拉萨。因为地势平坦,夏登峻隔着老远便望见了布达拉宫的金顶,“一片金碧辉煌”。

从拉萨开始,当地派出一支100多人的队伍,接手了辛格的护送工作。此后的路,汽车无法通行,只能骑马。加上运送行李的骡马队,一支300多人的庞大护送队伍浩荡而行。

在最后共处的日子里,辛格多次感谢3年多来中方对自己的保护、照顾,并邀请夏登峻等人日后到尼泊尔访问。

在中尼边境的若素瓦山口,夏登峻穿着军绿色的皮大衣、黑色狗皮长靴,戴着摔破之后用橡皮膏粘合的眼镜,与界碑合影一张。

辛格出境时,夏登峻从望远镜里居高临下地看到,若素瓦山口对面,有一支百人左右的欢迎队伍和一个十几人的乐队,印度派驻在中尼边境的军官也在其中。他们身后的红色条幅上,用尼文、中文、英文写着:欢迎辛格医生回到尼泊尔。

在夏登峻的日记上,那一天是1955年9月4日。此前的8月1日,中国和尼泊尔正式建交。

“毛主义”当政

两年后,回归尼泊尔的辛格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政治抱负,组建了民主联合党(United Democratic Party),并在1957年7月当选为尼泊尔总理。

8月3日的《参考消息》,摘登了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对辛格的报道,题为《美报谈尼泊尔新首相(总理)辛格对中印的态度》。文中写道:“辛格博士自从1955年9月回到尼泊尔以来,就一直表明自己越来越对印度友好……尽管辛格博士最近表示了亲印立场,并且矢口否认他是一个共产党人,但是批评他的人仍然把他看作至少是一个(共产党的)同路人。”

然而,辛格的总理之路并没有走得太远,仅数月之后(一说4个月,一说8个月),他便无奈下台。

分别之后,夏登峻、高占庭等人与27名尼泊尔人再未有过任何联系。但他们一直对尼泊尔的情况格外关心。

1996年,尼泊尔共产党中的激进派宣布退出议会斗争,成立尼共(毛主義),开展“人民战争”,并于2008年4月,取得220个制宪会议席位,成为尼泊尔的执政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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