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
“在我女儿的眼里,她们班里的同学分成了三个等级,一类是有北京户口的,一类是有居住证的,还有一类就是户口和居住证都没有的。她觉得自己是中间一等,不算太坏。”
说这话的是陆昕,一位年薪12万的中产阶层女性,2003年第42期《中国新闻周刊》报道《总有一些声音在提醒 你是一个外地人》的主人公之一。陆昕是海南人,因丈夫赴京发展,2000年,带着5岁的女儿到北京定居。
在可见的媒体报道中,这也是中国主流媒体关注城际间流动人口的身份与权利的开端。彼时,《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找不到一个研究这个群体的学者;在北京市统计局,对这个群体亦没有准确定性;他们甚至连统一的称谓都没有,唯一与此相关的词语是“农民工”。本刊则将这些异地工作的中产阶层率先定义为“城际移民”。
10年之后,这一群体对于权利与尊严的争取渐渐集中为一个较为可见的目标——子女的就读地高考权。
《中国新闻周刊》仍和陆昕保持着联系。但是她们一家等不到政策的改变了。她的女儿正努力接受自己将离开中国温暖的家、独自去加拿大上大学。在班上同学都备战高考时,她在准备托福,而陆昕自己,则在为每年20万的留学费用操劳。
在《中国新闻周刊》做出报道之后的2004年,像陆昕这样的北京绿卡族约有4万多人。所谓“绿卡”,是“北京市工作居住证”,由北京市人事局在1999年推出,有了这张“绿卡”,即可在购房、购车、子女入托入中小学、因公出国、申请驾照等等方面与北京市民享受同等待遇。
但陆昕一家的遭遇,似乎就是要证明,所谓的同等待遇,其实极为有限。
2007年4月,北京市朝阳区公立初中入学报名登记时间,陆昕和丈夫却找不到愿意接收女儿的学校。几家中学的答复类似,只接受有《2007年朝阳区初中入学报名卡》的学生,而报名卡的获得,条件之一是具有北京市户口。
夫妻俩的遭遇,被写进了2007年第14期《中国新闻周刊》的报道《户籍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文章同时提到,尽管至当年3月,全国已有12个省、自治区、直辖式相继取消了农业户口和非农户口的二元户口性质划分,但在计划经济时代形成的以户口登记为依据,城乡分割的劳动就业、社会保障等不合理的社会管理功能仍然没有消失;尽管中国在财政收入上已经走向税收国家,但在包括教育资源在内的公共产品分配体制上,仍然没有相应变革。
陆昕最终通过“走后门”勉强让女儿上了一所中学,但她此时已经明白,没有北京户口,女儿的高考注定是一场挣扎。2004年,包括北京在内的14个省(自治区、直辖市)被授权高考自主命题;2005年,教育部和公安部联合颁发通知,要求坚持户籍学籍双认定原则,以减少高考移民。
陆昕的户口所在地海南,分数线比内地平均低100多分,加上户籍管理日渐宽松,曾是高考移民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为此,海南规定,除户籍外,考生本人高中阶段后两个学年需在海南就读才能报名参加高考,之后,又规定空挂学籍者一律取消学籍。
没有户籍就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没有学籍也不能回到户籍所在地参加高考,陆昕女儿的两条高考之路都被堵死了。
从2005年起,陆续有北京市政协委员为此提案,也有家长状告北京市教委,不过多为“单兵作战”,都以失败告终。城市新移民的孩子们,要么出国留学,要么找关系、想方设法回户籍地高考。
2013年是陸昕女儿的高考年。她最终选择了第一条路。“我女儿就是‘被出国的那一种。”她说。
2009年,一位温州女教师章冬翠的上访、一封知名学者撰写的《关于非北京户籍子女上学权利的呼吁信》、一群律师的公益援助,使得呼吁异地高考权利的群体渐渐可见,并日益壮大。
2010年2月的一天,包括章冬翠在内的家长们聚在一起,开始了这项为下一代谋求平等受教育权的行动。“那是春节刚过,鞭炮隆隆,大家聚在大钟寺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2012年10月,《中国新闻周刊》在报道《27个月的27次行动》中重现了这些家长的行动。
从争取“小升初”的正当权利起步,成功后转向争取居住地高考的权利,这些家长们在27个月中,坚持每月到教育部表达自己的诉求,“我们是中国公民,可以来说话,只是来说话”,其中一位家长说,“我们不是上访,没有个人怨气,我们拿的是公民呼吁书,只是向部门表达基层群众的呼声。”
他们将自己命名为“教育平等公民联合行动”,并从最初只为自已利益诉求,很快扩展到整个流动人口群体的权利,最终发展到中国的教育公平。
2011年10月29日下午,部分非京籍随迁子女家长共同起草的《随迁子女输入地高考方案》公布。方案建议:取消高考户籍限制,依据学籍和父母经常居住地等标准来认定高考报名资格——为了与投机性的高考移民区分,他们特别厘清自己争取的“异地高考”应为“随迁子女就读地高考”,而这种权利之所以正当,是因为家长们早已为所居住城市合法纳税多年。
这份被视为“异地高考”的民间方案,出现在《中国新闻周刊》报道中。作者为本刊前记者谢良兵。在关注“富人移民”选题过程中,谢良兵发现,并非所有送孩子出国上大学的家庭都是大富大贵,有一些仅是因为无法在中国参加高考。
那时,同样没有北京户口的谢良兵刚做了爸爸,对于孩子的未来,他同样无法确定。他随后结识了网名为跳舞、桃源等几位志愿者家长,并参与其中。
“他们大多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会计、律师、IT人、创业者,”谢良兵说,“可以说,他们都是有权利意识、公民意识、重视子女教育的中产阶层。”
时间进入2012年,随迁子女家长们争取高考平等权利的同时,本地家长的反对声音也渐渐高涨。
作为志愿者,谢良兵曾去一家公司征集签名。一位刚结婚的北京姑娘,听到是为这件事签名,脸涨得通红:“那我的孩子怎么办?”
不过,谢良兵没有把这个细节写进稿子里。他不想放大或挑动京籍家长们的不满。
他也没有渲染非京籍家长们的种种压力。事实上,阻力无所不在——比如事先商定的开会酒店,往往突然抱歉地通知无法提供场地;而家长们的征集签名活动,也常常被迫中止。
“这个制度伤害了我的孩子。我痛恨这个制度。如果我能亲手把它送进垃圾堆,我义不容辞”,桃源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自己因征集签名被制止时,曾对派出所警察这样说。
桃源的女儿,被迫在高三回山东。这个在北京班级排名前十的女孩,为了排解独自面对高考的压力,拼命吃东西,一下子长胖了20斤。为了孩子,老公狠心关掉公司,回去租房陪读。
然而他们一家已不再期待政策对女儿的实质影响。复读一年后,女儿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对于为参加高考回山东两年间发生的事情,女儿都不愿再提了。
尽管在教育部的要求下,各省市都赶在2012年12月31日前出台了各自的异地高考方案,但北、上、广等人口输入集中地的方案,并未提及家长们迫切关注的高考,而只是简单地将他们推向了中职和高职。
第六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中国现有2.2亿人离开户籍地工作和生活。仅以北京为例,2012年,北京市义务教育阶段非京户籍学生41.9万人,约占全市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的40.9%。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数字仍会保持增长。
谢良兵采访的专家们均表示,在现有制度下,随迁子女就读地高考改革需要顶层设计,由地方政府“打补丁”式地解决,只會引来新的问题。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说,“不解决完全由政府操控的教育问题(国家主义教育观),就难以实现公平。”
但谢良兵也感受到了变化。他最近收到朝阳区招生考试中心小学初中办公室的一封信,采集未来三年入小学生源的相关信息,信中特别强调,“其户籍所在地或家庭实际居住地在朝阳区的适龄儿童,均在此次统计之列此次信息采集是对入学需求进行统计,将作为研究政策和落实学位的重要依据。”
虽然已与自己无关,桃源仍然志愿参加教育平等行动。有人说她,孩子已经高考过了,还跟着瞎起什么哄?她反驳说,“这不只是为了我的孩子,不只是高考。我仍然是非户籍人口,这是我的权利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