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荔
1
关于我的身世,在8岁时的夏天被自己知晓。在此之前,我跟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宽容寡言的爸爸,温柔而有些唠叨的妈妈,还有呵护宠爱我的哥哥。可是就在那个夏天,我跟别的孩子吵架,她理屈词穷,突然就嚷了起来:“你没爸没妈,你是克死了你爸妈的‘扫把星……”
在她尖利的嗓音里,我第1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妈妈在我一岁时,遭遇意外身亡,爸爸接受不了这个打击,选择了彻底的逃避,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而我一直视为母亲的她,真正的身份应该是我的姑姑。其实,爸爸的其他兄妹经济条件都比她好,但他们选择了旁观,只有她,抱起了嗷嗷待哺的我。
一切都变了。原来以为天地间至亲的人,只不过是自己的姑姑与姑父,回头想想都些得到的爱与呵护,都像隔夜菜,变了味道。
她还想说什么,我转过脸:“妈,我累了。”
我的童年就是在那天结束的,我变得寡言、敏感,甚至毫无道理地任性。
我假装看不到他们的小心翼翼,突然之间懂事很多,拼命地学习,常常在教室里呆上很长的时间。她很高兴,以为我终于懂得为自己奔前程,其实,我只不过是逃避她,逃避回那个家而已。
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重点中学,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住校。她异常兴奋,顾不得刚回家的疲惫,扛起大包小包就要送我去学校。我拿过包袱,说:“我自己去。”她僵在原地,我强迫自己不看她,不回头。只是,汽车驶了很远,我还是在拐角处看到她被拉得长长的身影。
打开她准备的包裹,我倒吸一口气:里面有新书包,新衣服,新鞋子、新文具,而且全是我以前以羡慕口吻说给她的品牌。甚至连被子都是冬暖夏凉的蚕丝被,在行李箱的最底层,居然还有一大袋我从没吃过的零食。我一样样地翻看,心里一阵颤抖,想起了哥哥泛白的衬衣领口:爸爸已经有小洞的T恤衫。不知道为了我上学,经济窘迫的家里要经过多长时间的筹划。
第一个周末,我没回家,躲在图书馆看书。电话里她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但她什么也没说,轻轻地挂断电话。半夜里,我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想着6岁生日时,她买给我的粉红色公主裙,带我去公园荡秋千;她每次回来,只要亲亲她,她就会变魔术似的拿出零食或者小发卡之类的礼物给我。这些亲密,自从我8岁洞悉自己的身世秘密后,再也没有过,许多次,我看到她的手臂就要张开,但在我安静的眼神里,慢慢地垂了下去。
周末的图书馆几乎没什么人,我也无心看书,回宿舍时,我在林荫道上看到了她的身影。捧着保温饭盒远远地看到我,露出了微笑。这个微笑纯净、温柔、和煦,让我刹那间回到了被抱在怀里讲故事、念儿歌的童年时光。
在宿舍里,我吃她送来的煎饼,是我最喜欢的美食。然后,她就忙进忙出手脚麻利地整理宿舍,接着抱起一星期的脏衣服回家洗。看到被我吃得干净的饭盒,十分高兴,临走时,她说:“妈下次回来再给你做煎饼。”
2
可我忘记了与她的约定,去参加同学的生日晚会。同学家郊区的别墅里有草坪,白色的铁艺秋千,还有钢琴,而她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出现。她穿得太寒酸,头发有些凌乱,有人问她找谁?她说了我的名字,特意加了一句:“我是她妈妈。”我在同学们诧异的眼神里,无地自容。在此之前,我把自己臆想中优雅的母亲添油加醋地形容给了同学。我走过去,故意大声问:“你不会在‘妈前面加个‘姑字吗?”说完我就后悔了,但虚荣强撑着我。我只眼睁睁地看着她挣扎哽咽了半天,才轻轻地把一叠钱塞到我手里:“你上中学了,这是你爸给你寄来的。”
我接过钱,她照例嘱咐我:“好好学习,注意身体,有事情给家里、给我打个电话……”我喊了声:“妈——”她抚摸我的头,宽容而无声地笑笑。
我想,她终究还是介意了,因为从那次以后,她就没再到学校里来。她再次来时,却带来了一个黑瘦矮小神情萎靡的男人。她让我叫爸爸,但我终究没叫出口,因为尚未张嘴,想到的就是姑父平静沉默的脸。
这个我生物学上的父亲,只让我感觉很遥远很陌生。我才发现,因为有她的呵护,我并不缺少关爱。所以,对他,我没有恨意。我感谢他每年记得给我的压岁钱。他诧异地转过头看她的瞬间,我突然明白,这些钱,都是她以他的名义给的。我的心狠狠地紧了一下,对于拮据的家庭来说,那笔压岁钱,不知道她要攒多久才能攒到,而我从来都视为理所当然。
从她的谈话中我知道了父亲的近况,去外省的农村做了上门女婿,没钱没地位,又要养育那边的儿女,日子艰难。我知道,她是在替他开解。
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大概是他现在的妻子看到他带回去的照片,突然让他打电话来,要接走我。女人很强悍地说我是父亲的女儿,当然要跟父亲在一起。我很害怕她会答应,没有了我,她与姑父的担子要轻松很多。
她的回答很让我安心。她斩钉截铁地回说:“她是我女儿,哪里都不去。”后来的故事,是哥哥告诉我的。女人不死心,居然带了人上门讨要我。她从厨房拿起一根擀面杖提一把菜刀就冲了出来,站在门口:“谁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头?”那帮人终于在警察来之前,悻悻离开。哥哥说他从没见过那般疯了一样的她。
直到很久以后,我为一场恋爱几欲崩溃时,她才告诉我,父亲所在的偏僻山区娶媳妇很不容易,那女人想把我要过去,大概是想给她家做童养媳。她是想让我知道,任何时候,我都没有理由为任何人伤害自己。我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她就那么放手,我的人生该是什么样子?
3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她请了老师们在最好的酒楼吃饭。她却先喝醉。到此时我才知道,虽然她不来宿舍找我,但老师家的门槛都被她踏破了。
在她的描述里,她的工作很有趣,直到我去上大学,我们同乘一辆火车,我才真正了解了她的工作。她在列车上推着小车兜售杂志、零食、小玩具,要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吆喝,承受许多白眼与刁难。一整列列车走下来,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还没喝口水,就有人冲她喊:“喂,去把垃圾倒掉。”她又立刻起身去整理垃圾,帮忙打扫车厢……像一个陀螺被旁边神情矜持的女人支配得团团转,做许多琐碎本不属于她份内的事情。
我替她不平,她轻轻地说:“我是临时工啊。”她反而安慰我:“没关系,你上大学了,哥哥也快毕业了。咱们家就快好起来了。”
到此时,我那些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叛逆、敏感,终于渐渐消散,我开始能与她平静地聊天。我问她,当初收养我时犹豫过吗?她却陷入了幸福的回忆:“你那时还不会说话,我一抱你,你就拉住我的手不放开,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呀看。我就舍不得放下了。你才一岁半,就会搬来小板凳,说,妈妈,坐。还有啊……”
她在追忆那些我小时候完全依赖她的时光,我却听得泪光莹然,我都错过了什么?错过了与她悄悄谈论心事的亲密;错过了挽着她的手一起逛街的快乐;错过了母亲节送她一束康乃馨的温馨……我用自己的任性与冷漠执意要竖起自己与她中间的墙。她没有抱怨,没有失望,因为,那是一颗母亲的心,永远温暖,无限地包容。
我去了北京,第一次在天安门看到红旗在朝阳里冉冉升起,而我知道,同样的时间,她在颠簸闭塞的车厢里推着小车,沙哑疲惫地吆喝兜售,放下小车,她又该去倒垃圾打扫卫生了。
后来,数次看法国纪录片《帝企鹅日记》《北极熊的故事》我都在深夜泪流满面,从那些小企鹅身上,我看到了被照见的自己。天下母亲,都是帝企鹅,也是北极熊。
给她打电话,兴奋地向她讲述我快乐无忧的校园生活,讲到后面,却只剩下哽咽与沉默,“妈,谢谢你当年的勇敢。”
她却在电话里兴奋地说:“你哥哥带女朋友回家了,我得去拾掇拾掇;你恋爱了,也要把男朋友带回家来,让我跟你爸你哥瞧瞧,把把关。”
我答应得很干脆:“好的,妈。”
好的,妈!
司志政摘自《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