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荣
佛教大藏经虽为佛教文献之渊薮,然于中国古代文学之研究,它也是必备书目之一,既有助于作品辑佚,又有助于涉佛作家作品之文本解读。对此,笔者尝撰过一些短章札记,现补缀三则如下,不当之处,谨请方家正之。
庾信(513—581)是南北朝文学史上的大家,其作品集今所存者主要有清人吴兆宜《庾开府集笺注》十卷、倪璠《庾子山集注》十六卷。今人许逸民先生校点后一书时辑有部分诗歌佚句,不过,最近有研究者多所辩正,谓大半不是庾信所作。而中唐高僧澄观(738—839)《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三三有云:
疏:如鸟在壳者,壳谓鸟卵。为母所附者,言含声未吐者,庾信云“团团竹上禽,白玉里黄金。里有司晨鸟,含声未吐音”,借其言用。
此处所引庾信五言咏物诗,前揭清人辑注的庾信集及逯钦立先生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悉未见收录,当是庾氏之佚诗。其写法与子山传世《咏雁诗》之“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稻粱俱可恋,飞云复飞还”逼似,据其内容,可拟题《咏鸟》。
王钦若(962—1025),字定国,临江军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太宗淳化三年(992)进士,真宗朝擢翰林学士,历任参知政事、枢密史、同平章事等,卒谥文穆。其人迎合真宗,大中祥符(1008—1016)年中,参与伪造道教天书之事;天禧元年(1017),又奉命兼任译经润文使。故他对佛、道经典都较为熟稔,尤其是道教典籍。《全宋诗》卷九三辑其诗四首、断句六,曾维刚先生指出只录断句“春渍苔纹沿石塔,月含松韵杂琴声”之《题栖霞阁》,实存全篇,诗见明正德《袁州府志》卷一二。笔者则从明查志隆撰《岱史》中辑得其七言律诗《登泰山》,诗作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随真宗封禅泰山时。而南宋陈田夫撰《南岳总胜集》卷中又云:
真宗朝,敕差冲靖天师单惟岳来住持,提举岳门宫观,兼管烟火。后奉旨改为甲乙,自兹始也。故宰相王钦若有《送单大师归岳》诗云:“玉书飙驭降神州,楼观丹台选道流。岩谷难藏猿鹤性,吟怀终恋水云幽。晚程冒雪潇湘渡,采药沿溪舴艋舟。乍到楚乡应动念,十年人物半沈浮。”
按,大中祥符四年(1011)真宗崇封五岳,乃派工部侍郎薛映(951—1024)、给事中钱惟演(962或977—1034)持奉礼部侍郎丁谓所撰、皇帝钦定之《玉册文》来到南岳。陈田夫虽未点明《送单大师归岳》的写作时间,但若结合薛映、钱惟演分任南岳奉册使、副使过荆门军得获芝草时在大中祥符四年十一月及诗中“晚程冒雪”之描写,颇疑单惟岳与薛、钱同行,则诗或作于该年三人离开京城时。而从“十年人物”一句推断,王钦若与单惟岳交往时间甚长,两人情谊甚笃。
《赋得古原草送别》是中唐诗人白居易(772—846)的名篇之一。晚唐张固《幽闲鼓吹》载其流传情况曰:
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
《唐摭言》卷七“知己”条则载:
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旧唐书》卷一六六白居易本传,则进一步把乐天干谒顾况(725?—814?)的时间落实在诗人“年十五六岁”。傅璇琮先生谓此仅是故事传说,不能就此确定本诗就是白氏十五六岁时所作。我们暂且抛开具体的创作时间之争论,单就张、王所提供的信息而言,它们还是有互相补充的地方:即张固所记第一句与现在耳熟能详的“离离原上草”有别,因为它明确说是“咸阳原上草”,即交待了送别之地是在咸阳;而王定保提供的诗题亦与流行的《赋得古原草送别》稍异。综合起来看,或许原诗题目当如王氏所载,诗句则以张固所言为是。当然,二者也有共同点,那就是顾况之所以延誉白氏,是因为后者写出了千古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这一名句,无论谈语源还是谈影响,都与佛典有着较为密切之联系。
就语典来源讲,它和北凉昙无谶译《佛所行赞》卷五《神力住寿品》中的偈颂极其相似。偈曰:
猛火焚旷野,草尽还复生。
贪欲火焚心,正法生则难。
特别“猛火”两句,白居易“野火”两句与之相比,不论意象构成(原野、火、草)还是表达方式(草尽又生),应该说都如出一辙。当然,也有相异之处,如白居易点明了草“又生”之因是“春风吹”,而《佛所行赞》对此则略而未谈。此外,就内容特色言,佛典旨在说明贪欲的可怕,是以说理为主,白诗却在借景抒发朋友间的离别之情。
说到马鸣菩萨的《佛所行赞》(又名《佛本行经》、《佛所行赞经传》、《佛所行赞经》、《佛本行赞经》、《佛所行赞传》等),是印度佛教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佛传作品之一。汉译之后,广为传诵。饶宗颐先生甚至怀疑猛烈反佛之韩愈(768—824)所作《南山》诗,就受过其影响。而白乐天对汉译大乘佛典的熟悉程度,毫无疑问要超过韩退之,其《爱咏诗》曾夫子自道云:“前生应是一诗僧。”因此,他对《佛所行赞》定然不会陌生。
白居易是唐代佛教史上禅、净兼修的代表性文人之一,并且很早就被列为南宗法嗣之一,即大鉴(慧能)四世洛京佛光寺如满禅师之法嗣。或许正由于此,后世禅师常引其诗中名句来证悟禅机,而“野火烧不尽”两句最为常见。兹择要列表如下:
①《大正藏》第47册,第641页中。②《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69册,河北省佛教协会,2006年,第287页下。③《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78册,第700页下。④《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71册,第735页下。⑤《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73册,第133页中。⑥《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69册,第568页中。⑦《大正藏》第47册,第989页上~中。⑧《大正藏》第47册,第1039页上。
①《嘉兴大藏经》第29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第827页下。②《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285页上~中。③《嘉兴大藏经》第37册,第686页中。④《嘉兴大藏经》第40册,第461页中。⑤《嘉兴大藏经》第37册,第757页中。
从表中可以看出,赵宋及其后禅宗各主要派别对白诗多有引用,这说明“野火”句在后世禅师中有较大影响。就使用对象言,师徒悉可,师者如序号1、5、6、7、8、10、11、12,弟子如序号2、3、4、9。就使用场合言,既可在定期上堂之时,如序号1、7(1)之岁(正)旦,序号6之结夏(一般在农历四月十六至七月十五之间);也可在小参(指禅林中不定时的小规模说法;而正式说法,称上堂,即大参)时,如序号4、10、11所示;又可在僧俗火化时,如序号5、12所载。从使用方式言,多数是直接引用白氏原句,但也有改动字词者,如序号9、10;甚至活用其意者,如序号7(2)。而表达的禅学意义,因人而异:如序号1中,方会禅师意在开示弟子要断灭言语之相;序号2、6、7(1)、8、10、11引用(或化用)白诗时,则似回归于其原始出处《佛所行赞》,因为烧不尽的草比喻的是有情众生无穷无尽之烦恼(染心),此若不灭,就永无解脱;序号3中,圆通法秀针对弟子的疑问,明确指出悟道方式是自悟;序号4,重在揭示修道时要顺应时势,善于权变而不偏执一端;序号5、12,则在祝愿死者能乘愿再来,生生世世皈依佛法;序号9表面看是答非所问,本来僧人所问是“色”,弘储却答以声,这种反常之举,恰恰体现了禅宗的反常合道精神;而最具诗情佛理者,是序号7(2),它既抒发了虚堂智愚人生如幻的感慨,又揭示出真幻一如之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