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设元首”
我,荷兰王国的新臣民,不孝,工作所迫,数年未遂我留守北京父母之心愿。今年4月下旬,二老终于盼星星盼月亮把我从荷兰政府所在地兼荷兰王都海牙市盼回生我养我的京城探亲,可我却染了不敬之嫌,错过了4月30日在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举行的123年来第一次国王加冕典礼,没能同1600万荷兰顺民一起在王宫前广场上振臂高呼“威廉—亚历山大国王万岁万万岁”。咳,忠孝古难全。
让我这个从小受祖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的旅荷华人相信王国存在之必要,难似让骆驼穿过针眼。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年不懈的察言观色,我终于明白了把民主自由平等博爱视为命根子的荷兰人,为何一看到他们的君主便像目击了上帝显灵,激动得热泪盈眶,手舞足蹈。
荷兰为君主立宪。国王虽称国家元首,但权力仅限于做国家代表,签约、宣战、授勋、组阁,而自去年起连组阁的权力也交予了议会,可谓名副其实的“虚位元首”。不过,两次幸见荷兰女王,使我体会到“虚位元首”非同小可的社会作用。
女王宴请
第一次是上世纪90年代末。中国领导人访问荷兰王国,女王贝娅特丽克丝在海牙行宫宴请与中国有关的各界人士。我刚出版了处女作荷文小说《荷花戏台》,算是成了当地名流,便鱼目混珠地受到邀请。
行宫位于海牙市中心,须穿过一片以荷兰这个精致小国标准来看堪称巨大的草坪。时值春天,万花怒放,但草坪却不敢恭维,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地露着土,酷似一个癞痢头。这可以理解,因为海牙市民天气好时可以来这里躺着晒太阳,或席地读书。女王开放她的花园让臣民共享,用心良苦,令人敬佩。不过女王有数个宫殿,开放几个殿前花园也在情理之中。
我踏着大理石的台阶进入女王行宫。门庭的地是黑色的。殿内的墙和装饰虽高雅,但显然有年头没装修了。一方面我觉得惋惜,但另一方面正由于这些古老斑斓的痕迹,使我浮想联翩。过去这里一定很华丽很高贵,我想。
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宝石蓝的碎花旗袍,跻身于西装革履的黑鸦鸦的长队,等待与女王握手接受片刻的召见。在此之前,我们曾被也是一身黑服、腰板直得可以当尺子用的礼仪官领入一个大厅。
女王身穿庄重雅典的长裙,个子在我眼里很高,仪态优雅,站在那里,像尊高贵的铜像。
虽然礼仪官预先告诉我了他将如何向女王介绍鄙人,但当他以洪钟般的声音报道:“Lulu Wang”(王露露),停顿,“Auteur”(作家)时,我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想起电影中他中国古代的同行,中国古代司礼仪的太监可叫不出这雄伟的声音。同时我觉得他描述得不太像我,一时乱了方寸,差点忘了前行继而与女王握手。当然我也把礼仪官的嘱咐忘在脑后,没有再次向女王禀告臣下的名字与养家糊口的拿手把式。记得圣明礼貌和蔼地看着我,耐心地等待我言语,可我张口结舌没下文。好在我记住了那伟岸的礼仪官的下一个忠告,一路小碎步地走了人。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我被安排的桌子坐有外交官和文化人,与他们谈话使我感到轻松,但我发现,觉得“王气袭人”的不只我一个。当时的场景和气氛使我这个在共和国生在共和国长的中国前公民兼华夏不孝子孙亲临其境地体会到君主在荷兰民众心中的地位,以及她由此对荷兰国家的影响。后来我发现女王平易近人且名誉高洁,所以她对国与民的正面影响非任何一政党或组织可以比拟。
女王聆听
第二次近距离与女王接触时,我第七本书《香气袭人》出版大概不到一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于2005年1月收到了女王办公厅的信,问我有否兴趣参加由女王组织的同年5月中旬将举行的荷兰文学与语言学研讨会,旨在探讨如何更有效地向外国介绍荷兰文学与语言。那还用问?我马上回信连道我有兴趣。不久我便收到回信,告知他们届时将通知我开会地点。我等啊等,马上就要到日子了,才得到有关方面来信。本来我还以为女王把小人给忘了呢,后来琢磨了一下,也许临会前夕才公布会址与保证王室安全有关?
这回与女王见面比上次宴会更有内涵,因为这天有讲座和公开论坛。与会者名流虽多,但我认识或听说过其中一大半,因为我们都是语言文学界的同行。主持人也是个作家,我们多次在签名售书以及其他文学活动中见面寒暄。今天他可谓妙语连珠,诙谐中不失庄重,比往时我认识的他更有魅力加亲和力。
在第一排正中端坐着女王,我坐在往后几排,左边是莱顿大学历史系一位原荷属印度尼西亚殖民历史专家,右边是一位诗人兼语言学家。右边的那位问我有否带了口香糖,我包里真有,正中他下怀。会间休息时我同他聊了一会,也与别的朋友和“敌人”寒暄了一番。
所谓“敌人”,一来因为在西方作家和评论家是猫和老鼠的关系,职业天敌,虽然没个人仇恨。二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文人一样相轻,属遗传职业病,与个人恩怨无关。三来因为文坛如政坛,左派与右派意见针尖对麦芒,各自通过自己掌握的媒体攻击驳倒对方,但说归说写归写,骂累了大家一块儿去咖啡馆用啤酒润喉收拾战场。
说是这么说,但各路神仙彼此见面,少不了尴尬:作家油然想起评论家曾几何时对其文学作品的讽刺挖苦, 评论家见到他口诛笔伐过的作家免不了有点肝儿颤。尴尬气氛并不因为女王近在咫尺而被中和。
休息后,公开论坛开幕。我在媒体上和各种文学活动上所见过读过听过以及对话过的水火不容的左派右派文人们,用笔宰割别人的文学作品连眼都不眨眼的评论家们和他们宰割对象的作者们,不肖于同行作家多年呕心沥血文学创作成果的文学家们,突然变得彼此惺惺相惜,煞有相见恨晚之势,人人纷纷踊跃发言,“夫唱妇随”得令人春心荡漾,大家水乳交融共同商讨如何齐心协力对外国推荐荷兰文学和语言。往日的敌意荡然无存,其态度之变化令我费解。
直到当天晚上研讨会结束,我收获非浅并且酒足饭饱离开女王的行宫后,经过多番苦思冥想才悟出其中的奥妙。因为女王坐在第一排,聆听公开论坛所有发言者的意见。各派各专业人士能使自己的智慧和高见直达圣明,所以他们摒弃前嫌,暂时忘掉过去门户之见所摩擦出的不快,存小异求大同。大同是女王所代表的荷兰王国共同的利益,大同也为荷兰臣民共享之所爱,即令人心旷神怡的文学作品及其载体——荷兰语。
通过这两次幸见荷兰前女王,我终于意识到了一点。虽说女王在君主立宪的荷兰王国里是虚设国家元首,可王室有助于保持国家统一性,能避免、驾驭并超脱各种党派、群体、组织和机构间利益或意见的冲突,从这一点来看女王和新加冕的国王,其作用实实在在、不可低估,目前无人能代替。
夕阳无限好
这并不意味着荷兰缺少对成为共和国的呼声。这也是荷兰国会从去年开始就绕开女王组阁的原因。各种迹象预兆着荷兰的新国王将听到来自各方的更迫切的共和国诉求。不仅如此,欧盟的进一步完善,将挑战欧洲诸王国的存在。比如早已废弃君主制的法国和德国,在欧共体内不说是一言九鼎也是一言三四五六鼎,他们能够长期接受成员国中几个特殊的君主政体所带来的合作的复杂性吗?举个例子,如果在不久的将来欧盟国家元首更频繁地共同协商制定决策,那他们开会时是请荷兰国王与会还是请荷兰实权派领袖?
另外,越来越多的人不爱读甚至不相信王国的童话了。加上王室昂贵的开支由纳税人负担,给臣民平添了一个不想为童话买单的理由或借口。然而在新国王威廉-亚历山大登基前所做的民意测验表明,在王室去留问题上并非人人向钱看齐。相反,经济越是危机,人民越勒紧裤腰带,民族国家主义越抬头,国王也因此比往日更到受欢迎和爱戴。
尽管如此,大江东去,大势所趋,王国风景再迷人,在宇宙发展史上也只是昙花一现。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荷兰民众不但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正因为如此而愈加珍惜眼前的王室。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谁能闭眼不见黄昏的美态而不被它所陶醉,以致流连忘返呢?
回顾中国历史,当初大清朝廷不无实行君主立宪的想法,社会也不乏支持者,但革命党人选择了一步到位,推翻了清王朝,直奔主题地建立了共和国。如果中国这辆历史列车在君主立宪的中间站逗留些许,建立了类似荷兰王国的政体,那现在的中国将是什么样呢?
与中国改制不同的是,荷兰议会一直在以和平的形式蚕食着荷兰君主的权力。纵观荷兰史,激烈的争论比比皆是,但却很难找到大的社会动荡。他们怎么解决利益的冲突与权力的转移,我将在未来的文章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