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
新时期以来,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一直是新诗研究的重要方式之一,这种研究方式至今方兴未艾。所谓文本细读就是立足文本的内部构造,对文学文本进行逐字逐句的研读,以发现文学的深层意义和艺术独特性。这种研究方式,对研究者的鉴赏能力、感悟能力与语词把握能力提出了较高的要求,审美感悟力不够,语言把握能力不强的人,是没办法进入诗歌文本内部的,也就无法准确使用文本细读方法。同时,对新诗文本和新诗读者来说,文本细读应该算是一种极负责任的研究方式,它通过穷究诗歌细部纹理处的意义脉络,既体现出了对诗歌文本本身足够的尊重,又体现出对诗歌读者的系统引导和细致启发。当然,考虑到历时不到百年的中国新诗在内容表达和形式建构等方面都还不成熟,具有较大阐释空间的文本也并不丰富,因此,进行文本细读时,对新诗文本的选择是需要慎之又慎的。一般来说,只有那些意义丰厚,语言含蓄的诗歌作品,才适合拿来进行文本细读,那些语词直白,意义单薄的诗歌则并不适合。陈陟云《月光下海浪的火焰》一诗语词典雅,意象丰沛,表意含蓄,结构精巧,是可以用来作为文本细读的案例的,通过细读,我们一方面能疏通诗歌内部的意义条理和情感路线,另一方面还能将诗歌独具特色的艺术个性揭示出来。
这首诗是从一卷“画轴”开始写起的,“画轴”的出现仿佛给诗歌的意境创设布置了一幕别致的景深:
画轴展开时,你须在现场随即入画。
按照诗题暗示,诗歌重点的烛照对象应该是月光下的大海,是那片集偌大的宁静与偌大的喧嚣于一体的特定地域,但诗人没有一开始就将“大海”这个主体形象铺展在我们眼前,而是选择“画轴”为写景的切入点,这是耐人寻味的。从“画轴展开”到作为目击者乃至亲历者的“你”的“随即入画”,这都显示了诗人对诗意描画的某种设计性,“画”作为一个有一定的尺寸安排和空间限制的物件,它显示着诗人对生存空间和生命时间加以“截取”的特性,它告诉我们:接下来的故事发生于某个具体的时间段落和空间段落上,出现在某个可见的具体生命上,绝不是荒诞无稽的空想,也绝不是和人生无涉的无意幻觉。“现场”一词则意在强调对下述内容的亲历性特征,凸显了诗中情景的可感性和真实性效果。
面对一生中极少提及的大海
未知何朝之月,拖曳着如此巨大的月晕
时光难得比月光宁静
波涛未必比生命汹涌
“大海”在这里出现了,因为有前面的诗句引导,这里的“大海”定然是某个画轴中的“大海”,它是美的,打上了人工印记的,被设计和安排的,同时也是具有开阔的阐释空间的大海。“面对一生中很少提及的大海”,平时很少提及而在此时被“提及”,足见大海此刻所拥有的重要地位。大海纵然重要,但没有其他事物的映衬,它注定是孤独的。只有被周边事物所簇拥,所环护,所映照,大海才真正体现出丰富的情韵和意趣来。诗人紧接着写到“月”,写到了“月晕”,这月由于“未知何朝”,因此更给人神秘之感。“月晕”是光与影的交织,是月和云的连体,这神秘的月晕现于大海之上时,由于“未知何朝”的这种时间未明性,以及因时间未知而带来的神秘莫测,不觉撩发了诗人关于时光和人生的无限感慨:“时光难得比月光宁静”,“波涛未必比生命汹涌”。在这几行里,海月相映的画面安排也显示着诗人对笔下景致的某种设计性,设计意味着选择,或者说意味着取舍,这种选择与取舍来自于前面“画轴”一语的事先筹划,同时也为后面的景物展开铺垫基础,创造条件。
月晕下的海面,是滚滚而来的火焰
发着浅蓝色的暗光,燃烧,熄灭,湮没
无休无止的火焰!无休无止的燃烧,熄灭和湮没
从遥望月晕,到近观大海,这体现着观察者关注焦点的明确挪移。对月光映照之下大海景观的近距离凝视,观察者出人意外地发现了“火焰”,“滚滚而来的火焰”,这是海水的另一种生命情态吗?现实的海水摇身一变为诗歌中的“火焰”,这又显示着诗人对眼前之景的有意设计。在诗人的有意设计下,这“火焰”尽显奇特之貌,它发着浅蓝色的暗光,不停地燃烧,熄灭,湮没,反反复复,无止无休。这奇特的景物,自然是孕育着奇特故事的所在。这充盈着活力的火焰般的海水,构成了一种神奇的召唤性力量,它为人类的前来蓄足了势能,它为此后的诗情敞开开设了航道。
请选择一个时段,譬如公元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年
最好是夏天,最好是子夜时分
两个相爱的人,像两颗撞击的水滴
溅落海滩。
世间景物再优美,再独特,要是没有人类的造访,都将是意义缺失的。只有人类入住风景之中,成为风景的一员,与风景发生了密切的关系,风景才呈现出切实的意义,人类也得以找到了生命的诗意栖居。诗歌至此才出现了人,也交待了具体的时间。“请选择”一句,暗示的仍是诗人对故事的某种设计性意图。“请选择一个时段”的吁求,是对此前“未知何朝”这种时间未明性的挑明,是将先前那个去时间化的“画轴”签署上时间的款识,“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年”、“夏天”、“子夜时分”这些时间符号的出场,让一种似乎超越历史的情景涂染上“当代性”、“现时性”的意义底色。接下来出现于画面中的人并非平素之人,而是“两个相爱的人”,相爱使他们处于一种非同寻常的生命状态,正因为生命状态不同寻常,他们才有可能感受此刻大海上的神迹,也才会经由大海上的壮观景象返观到自我生命的精彩丰盈。相爱的人“像两颗撞击的水滴/溅落海滩”,他们因为相亲相爱而心潮澎湃,从而与大海的节奏相应和,他们因为形如水滴,又与大海具有了同构性,总之,他们与眼前的大海达成了对话关系。因为有对话,他们才与大海互为往来,彼此生发,在此基础上,才会出现下述的有关宇宙人生的各种丰富的体验与妙悟。
生命的短暂,不可遮蔽相爱的久远
两滴水的缠绵,从来就不是一种短暂
如来自寒武纪两丝蓝藻的纠结
深入地层,还会构筑另一种相传的方式
这是对出现于海滩之上两个相爱之人所具有的生命情态和内在意蕴的随感而发。生命短暂而爱情绵长,这种人生辩证法写满了历史的许多书页。正因此,水的缠绵才永远不会被时间的刀斧所砍伐,不会被岁月的尘烟所掩埋。它将不断伸展,始终延续,即便“深入地层,还会构筑另一种相传的方式”。
此时,月光是唯一的映照
以点,以束,以片,以慢镜头的动作
展开事物的可见性
笑容可见,掌纹的走向可见
甚至发际的暗香、脉搏的起伏也清晰可见
唯独世界消隐,记忆消隐
在短暂的联想之后,诗人又将笔触转移到有关相爱之人的叙述之中。在上述这几行中,诗人采用了镜头推移的摄影技巧,将相爱之人的生命情貌全息曝光。“笑容”、“掌纹”、“发际的暗香”、“脉搏的起伏”,等等,都是诗人有意选择和安排的“可见”之物,其设计性意味也是显明的。诗人还以世界与记忆的“消隐”来衬托恋人的“可见”之处,将爱的力量进一步放大。
两个影子的重叠,犹如两片叶子的抖动
惊栗于错过而不曾相遇的假设
惊栗于火焰的熄灭和燃烧
惊栗于十指的紧扣,是两束忧伤的根须
在泥土深处锁闭的纠缠
如果说此前对两个相爱之人的诸多描述只是一种节奏平缓的抒情调式的话,那么诗歌到此就可以有了转折,有了突变,节奏的突然变化,自然给人造成了某种急促和紧张之感。三个“惊栗于”引导的诗句的铺排,将相爱之人情到深处又将复归常态时的内心纠结精彩呈示。“错过而不曾相遇的假设”、“火焰的熄灭和燃烧”、“十指的紧扣,是两束忧伤的根须”从相识前的生命遗憾、眼前大海的汹涌不已和主体内心的异常繁复等不同层面,展现出相爱之人心灵世界的斑驳图影。
而展望海面,月光的开阔就是情感的开阔
滚滚而来的火焰背后,就是滚滚而来的星系和宇宙
以及宇宙之外的无边,无人敢于想象的高远
或许,两个人也就是两个宇宙
血肉、经脉、骨骼和气息,构成体内的星系
细胞和血液的星体,以运转形成平衡
以生生灭灭形成新陈代谢
心脏的某一处海边,也有两个相爱的人
缘于月光的缘由,以探寻的目光
仰望我们身体的宇宙
陈陟云诗歌总是显示着收放自如的艺术表达功力,这首诗也不例外。在上述几行诗句中,我们发现诗人叙述视点的迁移,由此前聚焦于两个相爱之人很自然转入到关于人与世界关系的诉说之中。“而展望海面,月光的开阔就是情感的开阔”,“展望”意味着眼光的放远,意味着思绪的重新开放,由于思绪再度开放,观察者才意识到月光与情感之间的密切关联,才意识到眼前世界之外还有着更为广阔无垠的世界。这是望远镜式的思维形态。随后,诗人又以显微镜式的思维方式,观照到人类主体的不寻常意义,“或许,两个人也就是两个宇宙/血肉、经脉、骨骼和气息,构成体内的星系”,对个体这样的“内宇宙”进行了诗意阐发。更为巧妙的还在其后,“心脏的某一处海边,也有两个相爱的人/缘于月光的缘由,以探寻的目光/仰望我们身体的宇宙”,这种内宇宙中还有人类生存的联想,实在是不遵常理,令人匪夷所思,而又不得不拍案叫绝。如果说全诗体现着“画中画”的环套式结构的话,那么此处“人中人”的环套式结构是与之相应的,这不能不说都来自于诗人独具匠心的精巧的艺术“设计”。
其实,两个具象的人,只是一个角度的参照
坐于海边,便是坐于物质的有限可见和灵魂的无限深远
两个相爱的人,只是两颗瞬间的水滴
在一个夏天的子夜,他们的爱情
被赋予月晕的色泽,留给疏忽的目光,和删减的情节
他们的耳语,以丝绸的质地,在后人的海风中飘拂
他们对待事物的方法
是看着月晕下滚滚而来的火焰,燃烧,熄灭,湮没
然后,伸手紧握相爱的久远
在这几行诗中,诗人进一步将思维拓展,将此前详述的两个相爱之人的具体性抽空,代之以带有普遍意义上的读解和诠释。“两个具象的人,只是一个角度的参照”,“参照”意在指明,诗中对两个相爱之人聚于海边的情景描画,只是出于诗人的某种有意“设计”,是为着凸显生命短暂而爱情长远、“物质的有限可见和灵魂的无限深远”的宇宙辩证法则。
画轴收起时,你还须在现场,不可随画而去
这是全诗的最后一句,它独立成节,与诗歌首句构成呼应关系,同时也扩充诗歌的意义空间。画轴展开与收卷的首尾写照,使整首诗的情景展示体现为一种环状的锁闭结构,预示着抒情主体陈述的完整性和诗意表达的完整性。同时,“你还须在现场,不可随画而去”的交待,又给人一种余味无尽的感觉,它意味着,还有更多的画面会随之而来,你也将受到召唤,“随即入画”,于是,新一轮的自然观照和生命思考重新启动。如此的结构“设计”,便使这首诗成为了一首循环播放的经典曲目,乐音辗转,经久不息。
成熟的诗歌应该是一种具有精心“设计”性的诗歌,这种“设计”,正是成熟诗人必须具备的艺术技巧的直观反映。臧棣曾对诗歌表达中技巧的重要性给予过充分肯定,他指出:“在我们所卷入的‘与语言的搏斗中’,技巧是唯一有效的武器,是表达从语言对它的纠结中解脱出来的最后手段。在根本意义上,技巧意味着一整套新的语言规约,填补着现代诗歌的写作与古典的语言规约决裂所造成的真空。”他甚至认为,技巧的有无决定着现代诗的成败:“很难设想,没有技巧,现代诗歌的文本会堕落成什么样子。如果我们谦卑些,那么也不妨说,写作就是技巧对我们的思想、意识、感性、直觉和体验的辛勤咀嚼,从而在新的语言的肌体上使之获得一种表达上的普遍性。”(《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以上通过对《月光下海浪的火焰》一诗文本意义的系统读解,展示了诗人对个中内容精心筹谋和“设计”的一面。而在诗歌语言使用和情景组合等技巧层面,诗人也是颇费心机的,也是作了精心安排的,虽然这样的安排有时是有意的,有时是无意的,但也值得加以阐发。
我们知道,现代主义诗歌往往会将意义相反或相对的诸多词藻、多种情景罗致在一起,构建出气韵生动、激荡不已的话语场,由此生成充满张力的艺术空间,产生让人常读常新、阐说不尽的旨趣和妙味。在陈陟云《月光下海浪的火焰》这首诗里,就有不少意义相对的词汇与情形,它们共同出现在一个诗歌的界面上,持续地摩擦、碰撞、互逆,对话不已,纠缠不清,相互否定又相互肯定,以此形成语意繁复的诗性世界。正因为有这些相对抑或相反的词语和景致共同存活在诗行之中,这首诗从而构成了意义不断变幻、永远挖掘不清的典型文本,读者对其作出的阅读就不可能一次完成,或者说永远也无法完成,每一次的阅读都可能是一次新的艺术之旅,每一次阅读都将生出新的理解与感受,都会有新的发现和领悟。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说,《月光下海浪的火焰》是一首言说爱情的诗,或是一首有关生命存在真意的诗,又或是一首关于月光下大海景观的自然诗,一首关于宇宙奥秘的玄思之诗,等等,似乎都有道理,似乎都能找到足以立论的诸多证据。因为那些相反相成力量的不停冲撞、牵扯、分化、重组,《月光下海浪的火焰》的内在意蕴事实上始终处于不定型之中,始终在发展和变化着,我们也许永远都将阐释不尽,挖掘不完。这种将意义相反或相对的诸多词藻、多种情景组合在同一诗章的艺术安排,也可以看作这首诗的另一重精巧的“设计”。
虚实相间是该诗第一个值得关注的矛盾性情景设置。在诗歌创作中,以虚写诗,或者以实写虚,都是极为常见的表达策略,陈陟云的诗歌更可以说是将这种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发挥到极致,《月光下海浪的火焰》一首通篇都是虚与实联袂而出,相互掩映,彼此生发的情景写照。从标题上看,月是实的,光是虚的,海浪是实的,火焰是虚的,这样的虚实组合构成诗题,本身就给人奇幻之感,让人顿生丰富的想象。在诗歌中,画轴的设计,时光的写照、月夜的描画,都可以说是虚实相生的情景处理。诗歌一开始,“画轴展开时,你须在现场/随即入画”,似乎有一幅画面在眼前展开,你不得不沉浸其间才能领受随之而来的神奇。然而画面不过是诗人的一种有意设置,是基于隐喻层面上的有关海上世界的巧妙描述,是一种实则虚之的笔法。大海如画的诗意诉说,在虚实相生的艺术逻辑中,借助阅读者的主体认知而构筑起一个相对稳定而封闭的情景场域,有了这个相对固定的情景场域,月光,海浪,火焰,恋人,才可能笼聚和接洽在一起,构成一种可以阐发的意义链条。再如这两句富有哲理性的话语,“时光难得比月光宁静”,“波涛未必比生命汹涌”,也是虚实相生的典型例证。月光的宁静是实,时光的宁静为虚,以月光写时光,正是以实写虚;大海的波涛是实,生命的波涛为虚,以生命写大海之“波涛”,正是以虚写实。虚实参杂,虚实互照,使整首诗显得气韵生动,诗意盎然。
时空交错是此诗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矛盾性情景设置。时间的有与无,空间的有限与无限,在诗中呈现出一种繁复交错、纠缠不清的复杂关系,令人产生历史与现实重叠、当下场域与未来场域复加的亦真亦幻之感。诗中最初呈现的“月”,是“未知何朝”之月,这种去时间化的写照,表明了月挂中天的亘古性,令人不觉生出“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万千感慨。而后,诗人又以“请选择一个时段,譬如公元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年/最好是夏天,最好是子夜时分”的祈使句,让月夜有了明确的时间身份,这种有意做出的时间标记,为此后出现的两个相爱的人欢聚海滩的情景找到了现实的注脚。在后面,诗人又写道,“两个相爱的人,只是两颗瞬间的水滴”,“瞬间”一词所含有的短暂易逝之意,对此前标画的具体时间符号加以悄然解构,它暗示着现实的时间终将为历史的时间所替代,具体的爱情场景终究会如过眼云烟,只有爱情的真意才会与日月长存。在空间设置上,诗人也匠心独运。“画轴”的布景安排,将无边的大海有限化,也将漫无边际的思绪作了有效的取舍和剪裁。“月晕下的海面”一语,也是对大海的一种有意装裱,是用时间对空间进行的修饰和限制。还有“月光是唯一的映照/以点,以束,以片,以慢镜头的动作/展开事物的可见性”,“点”“束”、“片”的空间性内涵,是借助时间性的变换(慢镜头之“慢”)而呈现的,或者说是时间空间化的展示。时间的晦暗不明,空间的有限与无限莫辩,时间与空间之间的盘根错节,使此诗的人生内涵和宇宙深意更显浓郁而深隽。
此外,水与火的缠绵,人与世界的互文,生与死、短暂与久远的辩证,物质与精神的分隔,可见与未见的隐显,等等,都是这首诗矛盾性情景设置的重要组成部分。诸多充满矛盾与张力的情景在诗章中的并置,无疑让《月光下海浪的火焰》一诗意蕴更其繁复,结构更其立体,艺术性也更其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