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海江, 胡雅清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418008)
湘西南地区原属楚国,据《史记·秦本纪》记载,公元前280年秦昭襄王派司马错“攻楚黔中,拔之。”[1](P216)三年后(前277年)蜀守张若再次攻伐,并建立了秦之黔中郡。公元前276年“楚人反我江南”,(《史记·秦本纪》)《史记正义》注释说:“黔中郡反归楚。”[1](P216)这一记载也得到了《史记·楚世家》的映证:“(顷襄王)二十二年 (前277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二十三年襄王乃收东地兵得十余万,复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1](P1735)这一地区被楚国收复后五十余年皆属于楚,直至“秦王政立二十六年 (前221年)初并天下为三十六郡”[1](P1220),(《秦本纪》)才又成为秦之黔中郡。这里“历汉至唐,更治不常,五季叛乱,不入版图。”(《沅州黔阳县重修县治记》)“迨我朝熙丰间,复定州立邑。”(薛举严《黔阳县登科题名碑》)[2]卷888(P373)宋神宗以后朝廷才又加强了对这里的管理。
湘西地处沅水流域,这里山高滩险,古代常为贬人之所,屈原流放溆浦,李白贬逐夜郎,王昌龄左迁龙标,魏了翁贬谪靖州,使这里抹上了一层层荒寒的色调。不过在宋元典籍与石刻文献中,我们发现了文化教育发展的轨迹,文明的光芒在这里闪耀。南宋名臣魏了翁贬谪靖州七年,到靖州后即建立靖州鹤山书院;与此同时,福建邵武籍仕人饶敏学为官黔阳,他兴修县学;到了元代又有当地粟姓乡贤捐资兴建军了靖州广德书院。他们推动了这里文教事业的发展,培养了当地早期的一批知识分子。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揭溪斯《文安集》和宋碑《沅州黔阳县重修县治记》、《黔阳县登科题名碑》记载了这些盛事。
宋理宗宝庆二年(公元1226年)魏了翁因与权相史弥远等人有矛盾,遭到排挤陷害,被贬靖州。在这里他建立了靖州鹤山书院,这是继他在老家四川蒲江之所建的第二座“鹤山书院”。关于书院建成的时间,清代学者缪荃荪《魏文靖公年谱》系于绍定元年 (1228年),彭东焕《魏了翁年谱》据《鹤山集》 中有“宝庆三年三月甲子……魏某书于靖州鹤山书院” 一语,认为书院建成于魏了翁抵靖当年。[3](P296)笔者据明抄本《靖州志》 残卷所载《鹤山书院记》 文末有“宝庆二年秋八月戊申临邛魏了翁记”十五字,证明彭东焕的推断是正确的,同时进一步确定书院建成于当年的秋天。这年春天魏了翁从江浙起行,夏抵靖州,当年秋天即建成了鹤山书院。书院落成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因而他特写下了《靖州鹤山书院记》,文章先叙自己曾在四川浦江老家建鹤山书院,“聚书求友,朝益暮习”等情况,然后介绍贬谪来靖,在此建鹤山书院的经过:
居数年,又以罪戾徙湖北之靖。山囚濑絷,不通于中州,益得以静虑澄 (明抄《靖州志》作“凝”)神,循念曩愆。寓馆之东曰纯福坡,五老峰位其左,飞山属其右,而侍郎山嶷立其前。冈峦错峙,风气融结。乃屏剔翳,为室而居之。安土乐天,忘其已之迁也。乃即故乡之名,榜以鹤山书院。(《靖州鹤山书院记》)[4]卷47
当时靖州隶于荆湖北路,故有“徙湖北之靖”语。当时水路为主要交通方式,渠水为沅江支流,由沅水下洞庭直达武汉。不过由于沅水流急滩险,当年魏了翁来靖却并不是走这条水路到达靖州:“某溯江而上,闻沅辰道险,惟潭邵路稍平,遂涉湖之潭……与朋友李肩吾及长儿之靖。”(《答丁大监黼》)[4]卷34长途跋涉十分辛苦,然而魏了翁不顾路途劳累,没有因被贬而牢骚满腹耿耿于怀,他一到来即着手兴建书院,数月间书院落成,其人之作风襟怀可想而知。据当时的条件,书院不可能十分华丽,但经他的悉心筹划,书院环境幽雅怡人:
背夏涉秋,水木芙蓉,更隐迭见,老梅樨杉,灌木丛条,又将寻岁寒之盟。某息游其间,往辄移晷,而乐极生感,咏余兴叹。或靳之(靳之:《左传》庄十一年“宋公靳之” 注:“戏而相愧。”)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4]卷36
魏了翁将书院整治得既俭朴又清丽,非并为了自我陶醉或麻醉,而是为治学、交友与修德养性营造一个美好的氛围。他虽遭谪贬,而忠君爱国之心不改,有朋友劝他“若无所容,而亦庶几有以自靖自献矣。”“自靖自献”出自《尚书·微子》:“自靖人自献于先王。”注:“各自谋行其志,人人自献达于先王,以不失道。靖马本作清,谓洁也。”朋友的善意是要他满足于洁身自好。而他的回答是“慎尔优游,勉尔遁思,忌悻悻以忘君也”;是“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是“古今无未定之天,而亦无难事之亲。”爱国忠君之志,昭若天日。
魏了翁来到靖州时,尽管这里设州已有一百余年,但是仍然城小人稀,民风淳朴:“布跣足之风未之有改”。他说:“余以罪戾徙靖,始亦陋其士,夷其民;徐即之而不然。盖民不知有纷华之悦,故寡欲易足;士不知有科举之利,故质实近本。祀事往往用尸,虽功缌亦疏食以终,丧吉凶不以佛老,无塔庙僧牒之耗,郊人犹有大布之冠者,既乃知辰沅间亦莫不然。然则斯民也,视小有才而居近利者,固不可同年而语矣。甘受和,白受采,使因其去本未远,而有以开导扶植焉,视他邦不既易易乎。”(黔阳县学记》)[4]卷36
魏了翁热爱这里人民的朴实近本,这里的人们也爱戴这位朝廷贬来的直臣,他与此地官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附近州县的书生纷纷来求见请教,而“湖湘江浙之士不远千里负笈来学”(《宋史·魏了翁传》)也颇有其人。靖州鹤山书院的建成极大的促进当地教育事业的发展,不久就有士子考中科名,魏了翁还特别举办了鹿鸣宴给予奖赏:
何处何时不产贤,黔中故地夜郎天。虽云地脉元无间,欲破天荒未有先。
万蚁场中春锁棘,九宾庭下晓鸣鞭。便将正学昭群聩,留取魁名万口传。[4]卷11
在魏了翁来到靖州之前,这里还没有读书人考中功名,所以诗中有“欲破天荒未有先”,鹤山书院建成后,这里送出了第一批贡士。宋代贡士是指州府科举考试中试者,“黔中故地夜郎天”,从此也出人才了。魏了翁在鹿鸣宴中勉励他们参加朝廷的会试,考试在第二春天举行,所以又称春闱,贡院周围最初有棘篱,考棚要上锁,以防作弊,故有“春锁棘”之语。今天有所谓蚁族,指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其实早在宋代魏了翁就用它来描述科举士子了。会试竞争激烈,而一旦中试,则直入青云。“九宾庭下晓鸣鞭”,能得到皇帝的恩宠,这样的礼遇,是封建时代多少士子梦寐以求的啊。最后魏了翁教导贡士们要坚持正道,要回报社会,要珍惜荣誉,爱乡爱土,殷殷情深。鹤山书院是自筹经费办学,为了解决书院经济困难,他还在靖州城郊修建“兴贤庄”,以庄产助学,且耕且养:
自乡治废,田制坏,士之贫窭,反出农工商贾下。汉之盛,犹以数路得人,而郡国贡士尚存劝驾续食之意;至隋唐后纯用科举,士幼而学,壮而欲行,非是无进也。裹粮负笈,侣役夫隶人,以群趋于有司,幸而升诸春官,则去畿愈远者,聚粮愈艰,贷田庐,贷子钱,不足则失口失色于人;自以求济其欲又不足,则昼而不前,往而遄反。士生斯世,所居广居也,所位正位也,所行大道也,今未能以有行,而使降志辱身若是,是将谁咎与?靖故有田,以给贡士,岁入为钱万七千八百,益以屋僦五万六千,然仅供新土半途之费,而免举者,又不及新士十之一。予自迁靖,食土之毛,继廪之粟六年,于兹身安家和,得以增益所未能,秋毫皆帝力也。而未有所报称,矧四方行理之间日至,益廪廪有空餐之惧,念欲与士共之。乃会居积行粮之馀,市近郊田,积三岁所入以给三邑之新旧进士。为之规约,识于碑阴,州府与校官掌其贰……是举也,学教谕唐佑之,实任其事,绍定四年三月辛亥临邛魏 (某)记并篆。(《靖州兴贤庄记》)[4]卷50原碑已不可见,或有重见天日之时,幸而文载于《鹤山集》中,今人得详其事。魏了翁身为逐臣,而仍以天下穷苦书生为忧,其德才,其境界,由此可窥一斑。
无独有偶,魏了翁在靖州兴办书院的同时,邻近的沅洲黔阳县也来的一位贤明的县令,他就是福建邵武籍仕子饶敏学,他于魏了翁抵靖的同年春季到黔阳为令,一来即着手重修县治,兴建县学。有石刻碑文记其事:
宝庆元年 (1225年)春,昭武饶侯敏学来,以学为政,因俗以行。……居数月,岁丰人和,公家事简,究见利病,唤工虑材,成谋自我。……念惟社有坛,学有宫室,风化所关,邑之所先务。社委交关之外,无尺椽避风雨,即邑志东,置坛设主,仍作斋厅,以奉祀事。学虽屹立,祠庙仅存,自讲堂斋庑至棂星,悉力经营,以厉士气。盖侯平易近民,是役之兴,用其余力,毫发无挠。竹木材石,无不乐与,官为市者,乃鸠余材,轫宝山道院,为士夫往来息之所。复立盍、澄练两亭,为迎送之地。至于境内邮传祠宇,悉更新之。(《沅州黔阳县重修县治记》)[2]325册(P104)
饶敏学到黔阳后,看到治所和学校厅宇破落榱楹腐败,决定重修治所,复建县学。他以为“学有宫室,风化所关,邑之所先务”,他决心“悉力经营,以厉士气”,在他的主持下,官办民助,不久就建起了斋厅、讲堂,又创建宝山道院,作为士夫往来息之所,复立“盍”、“澄练” 两亭,为迎送之地。原来榛翳之地,经锄艹雉疏理,焕然一新:松径卉木之嘉,流水泉石之胜,胸中丘壑,随所高下,美不胜收。饶敏学之所以能顺利完成这一工程,与他个人的人格魅力不无关系,碑文说:“侯平易近民,是役之兴,用其余力,毫发无挠。竹木材石,无不乐与。”又说:“费不侈,力不劳,而功绪淹济者,固非强人以所不欲,而遂我之必欲。”正是他量力而为,因而事易而功巨,受到民众称颂。
魏了翁《鹤山集》也记载了这一盛事,他还为此特别撰写了《黔阳县学记》一文,文中说:
昭武饶君敏学,故朱文公弟子子也,为令黔阳,纾滞救乏,摧奸抑强,威行令孚,粟衍财,思以父兄所讲,淑其民人。县故有学于治寺之东,自嘉泰后,钱君衢移之县西南,罗君方又为礼殿,余悉未备。饶君始为门墙,继葺殿屋、堂室、斋馆、庖、庭庑,以次毕具。又为绘象祭器,以严《春秋》之祀。命贡士单铨董其役事,谒记于余。夫饶君之所以厚其民者若此,余虽不敏,敢不诵所见闻,期有以告于邑之人,相与反诸其本心,明辨而笃行之,以无负兴学之意云。[4]卷47这一段文字补充了不少资料,使我们的县学的沿革、建设的规模与格局有更细致的了解。特别重要的是魏了翁在这则资料中说饶敏学为“故朱文公弟子子也”,则为朱文公弟子者乃其父,而非某学者所称其为“朱文公高弟也”。朱熹生于公元1130年,卒于公元1200年,《黔阳县重修县治记》立碑时间为1228年,假若饶敏学该年四十岁,则朱熹去世之年他才十二岁,似不可能成为朱熹“高弟”。而魏了翁所言“朱文公弟子子”则无不安处。
魏了翁、饶敏学在沅水中上游建校兴学,为此后为官此方的后来者树立了榜样,二十多年后一位叫薛举严的士子来黔阳为令,对县学又作修缮,也就是在这一年,黔阳县考中了第一位进士,“欲破天荒未有先”的局面终于被打破了。为了庆祝这一盛事,他特刻碑纪念:碑文如下:
沅楚地也,自春秋历汉隋唐,更治不常,迨我朝熙丰间,复定州立邑。而黔阳属龙标旧境,山明水秀,代产奇英。宾兴之岁,其预计偕者,视邻邑犹盛。至擢进士第,卢则开先焉。学宫在县治西南隅,昔以敷教,扁讲堂额,文篆而刻画不楷,岁久而丹书已蠹。淳壬子(1252年)予以墨绶来与诸友讲贯其间,思以“明伦堂”更之,筹诸众,众曰:“三山林君元晋襄诞生兹邑,笃叙雅好,守辰阳日,远遗三大字,久欲揭而未能更之,亦众志也。”乃于是年冬命工镌刻,壮改旧观。时捧乡书南宫者二人,而舒梦桂果奏凯捷,遂为龙标破荒。岂非学校者贤士之所关,气数既回,盛事鼎至,实肇端发祥于斯额更新之后乎!或曰:“士之达有时,得有命,于扁额之更不更,无系也。”然古今人才较之何优,江山旺气民之何奇。不自先,不自后,恰际其逢,若合符券。系云乎哉!不系云乎哉!予喜而就为立石,以题名于堂之侧。继至今掇拾巍第,拖青紫者,裾联袂续,又当大书,不一书。若夫铺阳圣朝得人之盛,归美贤侯驾之功,刻勒三邑登科姓字。……宝甲寅登高第前一日,邑令东嘉薛举严记。(《黔阳县登科题名碑》)[2]343册(P221)
县学所修缮与舒梦桂的奏捷虽属巧合,但偶然中无不蕴含着必然因素,这里虽僻在五溪,但为令者重教兴学的美德,代代薪火相传,又加之这里历代多有直臣贤士被贬期间,山水多多被诗熏文染,钟灵毓秀,贤才出世,终当有时。
另有元代碑刻《靖州广德书院记》记载当地乡贤捐资建学,碑文见于揭斯文集,今摘要如下:
靖州居楚极壤,洞庭渚其左,巴蜀据其右,伶僚与邻,猿鸟与游,而兵革之所狃习也。然其民好斗而勇于为义,虽寡学而易感,犹有屈、贾之遗风焉。自魏文靖公窜靖州,士始知学。近来有粟朝仪者,靖之会同之贤者,忧其土地僻陋,去上国遐远,士不典于学,惴惴然恐王化之不流,乃筑书院于居之里,因其乡名曰广德。厚岁币以聘良师,高廪稍以养生徒。凡乡之子弟俊茂者、窭不给者,咸得来学其中。弦歌之音甫作,而邻檄警报,当大兵督饷道,学遂瓦解。事定,凡园田进取之务悉置,益广栋宇,丰聚蓄,招徕生徒,由是复振。且欲示子孙毋替厥服,介其友谒文于余。……其为屋椽础之数若干,工匠之计若干,自相攸讫成之岁月、廪给之寡夥,咸俾列于碑阴焉。[5](P341)
当时社会并不安定,办学也有过波折,但粟朝仪毅然坚持,最终将书院建成,其精神可嘉,因此当时“翰苑名流”揭斯欣然命笔,镌文以颂其事。
湘西地理相对闭塞,在古代属偏僻之地,汉侗苗瑶等多民族杂居,更增添了这里的神秘色彩。然而被贬或受命来此官者多有贤达之士,当地也有智识之杰,他们共同推动了这里文教事业的发展。
[1][汉]司马迁.史记 [C].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曾枣庄,刘 琳.全宋文 [C].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3]彭东焕.魏了翁年谱[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4][宋]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 [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