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天业
(广西电力职业技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7)
传统认知理论在实验室条件下赢得了较好的科学形象的同时,却遭遇实验结果与真实的认知活动很难相吻合的质疑,有学者提出,“在研究某种认知系统时我们分离得越成功,则所得资料对于说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认知活动情况的有效性越低”,一些文化心理学家则认为,“竭力在个体和文化之间作出区别是无济于事的[1]36、52”。俗信文化遗传基因根植于每一个主体的心理结构中,这种原生性的信仰文化表现为某些同类经验以代代相传的方式形成人们心理上的沉淀物,认知主体会集体无意识地、选择性地接触、理解、记忆与其传统文化基因一致的认知信息。因而理解和把握影响具身认知的文化因素具现实意义。
“具身认知”的英文表述为“embodied cognition”,国内大部分学者多使用“具身(涉身)认知”的翻译,近年有学者因为强调“人总是处于情境构成之中”、“总是在彼此的相互牵引之中”,将其译为“寓身认知”[2]40-41,本文沿取“具身认知”一说,是因为中文“身”虽本意是指人的躯干总称的象形字,但词性词义都有了扩展、丰富和深化,已逐步引申出“自己、身份、地位、身心、毕生、身体所处境况、亲身、体验”等义,可见,所处之“情境”已经属“身”的应有之义而无须额外强调身之所“寓”。
人类认知因其具有“棘轮效应”[1]36而表现为灵长类认知的一个特殊形式。基于对人类这一认知特性的共识,具身认知进一步认为认知源于世界与身体相互作用:认知依赖于经验,而经验来自具有各种感觉运动能力的身体,而且,这些感觉运动植根于一个更大的包含了生理、心理和文化等各个方面在内的认知情境中,通过情境中的认知活动,每个人成为了一个包括了交织着记忆、情绪、语言和生命其他方面的机体。
具身认知强调的是身体物理结构和属性对心智的塑造作用,认为“认知和心智的特性在很大程度上同身体的物理属性相关。不仅脑神经水平上的细节对认知过程有重要影响,身体的结构、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也对高级认知过程的形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认知等高级心理过程是被身体及其活动方式塑造出来的[3]32-33。”由于身体只是整个认知情境的一个部分,文化背景、环境条件、人际互动和社会生活都对认知有制约和塑造作用,进而对于具身的理解不能仅仅局限于身体,还包括身体所处的具体情境。下文着重分析具身认知的文化背景。
文化,即以“文”“化”之,它在某种意义上可看作是人类认知能力作用的结果和表现形式。人,即被“文化”之人。人的认知发生必然具备一定的文化背景,因此认知活动可纳入到文化框架中去分析和认识,个体通过经历和学习而将某种文化模式不同程度地内化为自己的人格和行为方式,其认知活动的方式和倾向也随之打上文化的印记。俗信是人们在长期生产与生活中形成的并直接间接用于生活目的具有一定合理性的传统习惯[4]240。俗信或警戒人们远离邪恶敦促人们为人善良、或抚慰人们的心灵鼓舞斗志、或增添人们的喜庆祈愿安康。如隐喻性俗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祈愿型俗信“年年有鱼(余)”、禁忌俗信“人在做,天在看”、农耕知识俗信“二月二,龙抬头”等,生活世界中的俗信通过个体复杂活动来普遍影响和塑造其认知。
具身认知直接或间接地镶嵌着认知着身体的空间体验。“空间”在我国传统俗信中是由天地四方围合而成,即“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方上下”。(郭璞《山海经·海外南经》(卷六))结合星空方位和日影确定东西南北,即“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宋]陆佃解《鶡冠子·环流》(卷上))
传统俗信中,“东西南北左右上下中”等空间维度均有其尊卑高低秩序之分,古代把“南”视为至尊,而把“北”象征为失败、臣服。如日常祝辞“寿比南山”,日常竞技用辞“败北”。“东”、“西”方向上,则东为尊,西为次,如日常用语“房东”,民间供奉祖宗牌位也要在东侧。俗信里“左”、“右”也有尊卑高低之分,如今现代社会男女平等了,但“男左女右”习俗延续至今,戴婚戒、照婚照、出席礼仪场合,均为男左女右。而“中”的涵义不断丰富和深化,由物理空间扩展为社会空间,如“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等,甚至“在社会和政治意义上,‘中'还象征终极的权利”[5]111。由此可见,即便我们可以用客观、准确的实验数字将认知空间表述,也难以分离因文化因素赋予的更为丰富和深化的感受和体会,可见,俗信影响的空间因素往往超越纯粹的物理空间的体验,影响我们的感觉和认知方式,俗信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我们对空间的感觉通道、情绪体验和意志特点。
中国古代的“时间”并非只是现代意义上的客观的物理时间,常和祭祀、政治、礼制等紧密联系,如古语有训:“礼,时为大。[6]717-719”《礼记·礼器第十》还说:“礼也者,合于天时,……合于人心,理万物者也”。中国文化认为时间是循环往复、没有止境的,“十二月运行,周而復始”(《文子·自然》)。这一时间观念体现在社会历史观上便是“历史循环论”,这种循环性时间观使人们产生了时间充裕的错觉,养成了不紧不慢的行为方式。有“一切向后看”的倾向,强调“以史为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做事愿意效法古人,循规蹈矩。“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表现了中国人对自己的“未来”缺乏更为积极主动的思考;过于消极地依赖时机,俗信“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中国文化还认为万物的孕育,成长和消亡和万事的开端,进展和结局都与时间有密切的关系,这种观念走向极端,便有了如“三岁看老”、“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等开端决定全过程的“偶因论”[7]41,如今民间还流行婚丧嫁娶择日,婚姻看生辰八字、造屋开张选吉时,甚至当前幼儿教育中的“不要输在起跑线”也受此观念影响。可见,俗信文化影响下的时间不仅仅是对应于钟表上的客观时间,还是一种主观时间、文化时间。
民间俗信从个体出生伊始就赋予了很多活动以特别意义,婴儿诞生后的洗三、吃喜蛋、取乳名、挂长命锁、一个月后的满月礼、一百天后的百日酒、一周岁的抓周礼、给幼儿戴虎头帽穿虎头鞋,本命年的扎红腰带或穿红内衣和袜子、成年后的成年礼、结婚的交杯酒、用红枣花生撒帐、一直到祝寿的长寿面,即便在白喜事中,依然有不少俗信支配下的仪式和活动。这些充满了俗信观念的民俗活动,伴随个体的一生,是古老而又普遍的具有合理性的传统文化心理特征,大凡在民俗传统中生存和发展的人们几乎都无法摆脱这种俗信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即便是主观上自认为是无神论者的那些民众,也不得不坦诚地承认自己并没有完全脱离了民间俗信的影响,相反,他们依然自然而然地保留着形形色色的俗信习惯,这些习惯还照旧在一定程度上支配着他们的日常生活。由此可见,作为认知主体的我们从呱呱落地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开始,俗信以各种方式在个体生命中留下了它们的痕迹,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或者重新认知着自己的俗信观念影响下的行为。
俗信在民俗生活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真实的生活细节,传统俗信文化因素影响下的具身认知具有以下特点:
传统俗信文化背景下,具身认知的考察和分析背景是生活世界中的自然情境,认知分析单元的边界不再囿于个体头脑的内部,它既强调社会文化因素在人的心理发展中的基础作用,同时把认知方式类比于大脑神经系统的结构,将认知过程和认知系统视为一个动态而流变的有机系统。中国人的整体性、系统性思维特点决定其看待问题的方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人合一”等古语早已内化为人们的潜意识,重视身体与环境的整体性,研究表明,倾向于从整体的角度看问题,所以在认知事物的时候往往不把个别事物从其所处的环境中分离出来。认知、身体和环境形成一个动力系统。与Brinol 和Petty(2008)研究是否“牵动笑肌”导致的认知感受和评价不同,传统文化影响下的生活认知既关注“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生活世界中的自然情境,也关注通过“祭拜”等个体整体的、主动的身体行动和体验。如宋代有个叫高翥的诗人,作过一首很有名的诗《清明日》,诗云:“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让人感受到的已经不再是纯自然的情境,籍由这首诗中呈现出来的传统节日俗信,我们对传统清明节的认知不再停留在清明节的自然情境,它的具体性表现和认知系统化的,只有通过拟人的概念或凭借自然的投射才能清楚觉察和深刻体会。这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的感叹,其实既有对生命单程不可逆的体会,也有扫墓后对生命进行思考的结果,还是一种珍爱生命享受生活的态度。而人们在扫墓之后总是沉醉于荡秋千、放风筝、斗鸡、蹴鞠、踢毽子、踏青等各种富有生命力的活动,也是因为这些活动都是通过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的参与,对参与者生命力的张扬,甚至吃青团、插柳条等唱响的也是生命之歌、青春之歌。这些传统习俗和信仰深刻塑造人们对清明生命俗信影响下的具身认知的过程,也很好证实了传统俗信影响下认知过程具有身体内的视觉、听觉、味觉等各种感觉通道间、身体与情境间、自然情境与社会情境间的系统的特点。由此可见,传统俗信影响下的具身认知更注重身体内外、物我、多感官的融合,这类行为经验逐渐成为人们的一种心理机制进而在某些维度上改变他的认知系统。
传统俗信文化因素影响下具身认知的“生态性”既是其认知特点也是要求。目前包括学校在内的现代正式教学机构教学条件因其量化和精确分析而导致的“生态效度”越来越低而受到质疑,因为它们对涉及众多变量的态度、品德等个性品质的评价常流于表面并以分数这些看似精确却在生活中难以得到确证的数字上。教学条件的控制往往使得认知流失了生活原型,得到的是脱离实际的假想规律,很难与真实的心理生活相吻合。而传统俗信影响下的具身认知则不然,从“蚂蚁搬家要下雨”、“一年之计在于春”、“三分种来七分养”、“早起三日,抵一天工”,“瑞雪兆丰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五月五,避五毒”、“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月亮戴帽,不宜出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等日常真实生活情境下的传统俗信可以看出,传统俗信影响下的具身认知从保健养生之道、人生哲理、出行安全到农业生产劳动,把原本抽象难懂的科学道理生动形象表述出来,深得人们的喜爱、信从,也因此具有很好的认知生态效度。民间俗信特别是传统节日俗信、人生礼仪俗信等,主要展现了人们的求吉避祸心理,表达向往健康长寿、家人平安、生活美满、社会安定的良好愿望,因而俗信都可在生活生产实践中不断总结、创造、传承和使用的,都这也进一步使得在其影响和作用下的认知具有明显的生态性。如除夕前辞灶、贴门神、贴福字,过年说吉利话,守长命岁,年初一不扫地,正月里不剃头,七月七年轻女子乞巧,中秋月圆人团圆都体现了这种心理。尽管其中有些俗信仍然带有某种迷信的成分,是不够科学的,但它们在实质上已经成为人民大众既娱神更娱己的丰富精神生活的组成部分,而不存在多少有害成分。有一部分民间俗信则演化为象征性、礼仪性的,有些人并不一定因为相信只是为了图个吉利,也抱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求吉的心理去对待。总之,无论传统俗信的总结者、信奉者和实践者都是在日常行为情境下完成认知,其认知行为的生活化实现了认知生态效度的最大化。传统俗信文化因素影响下具身认知得出的理论或者研究结果因其本身无论发生、发展还是研究都是发生在真实的生活情境中,因此具备较高的生态效度而具有很好的认知价值。
具身认知的“主体间性”特点存在于两维或多维主体的交互作用中。传统俗信诸如“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年初二,回娘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家里有老,如有一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个朋友多片天,多个冤家多堵墙”、“得饶人处且饶人”等教育人们要珍惜亲情、注重家庭成员的团结和睦、教育人们要多行善事、不可作恶、要友善处置人际关系等。还有一些俗信如修建“功德桥”虽然基于迷信,修桥者因为信奉为别人做好事可以“积阴德”而在天未亮时到山间路难行处架桥,方便了他人而不为人所知。这虽然与雷锋的做好事不留名有着功利性动机上的本质区别,但仍不失为促进人们实际利他行动产生的传统俗信。俗信影响认知的主体间性的特点除了体现在人际间的认知关系,还体现于人与自然间的认知关系中。传统俗信认为包括天、地、日、月、星、山、石、海、湖、河、水、火、风、雨、雷、山林、花草、动物等天体万物及自然变迁现象都有其生命、意志、情感、灵性和奇特能力,会对人的生存及命运产生各种影响,虽然这种认知现象产生的原因是由于生产力的低下和科学技术的欠发达,但这一“天人合一”各物种间和谐共处的、甚至有点谦卑的认知理念在生态环境不断恶化,环保问题日益突出的今天具有现实意义。如敬牛的习俗就源于对牛的崇拜,这直接导致了农历四月期间“牛生日”、“慰牛节”、“脱轭节”等富有农耕特色的传统节日的产生,各地民俗当天均不用牛劳作,广西贺州、阳朔、平乐、柳江、恭城等地还念诵牛的功劳,主人牵牛下河洗澡,之后放到预先选好的草地上让牛饱食一天。广西苍梧、来宾等地则包粽祭神,拜牛栏,给牛挂艾草、挂红等习俗。各地看牛者还在山上聚餐,修牛道,斩除荆棘,平整山路。而从事具有一定危险性和冒险性的水运生意的人家,则对水神特别敬重,大凡商船出入港口前后,必到当地水神庙、妈祖庙、天后庙等拜祭水神。而信奉山林诸神的地域,则人与自然的关系更为和谐。与西方现代认知强调和追求的片面深刻的学科化、精细化的认知不同,传统俗信因素影响下的认知认为,认知主体间的关系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主体对另一个孤立的主体之间的关系,它超越了简单的主客二元论,可避免单一主体同一切非主体的客体相异化而导致极端的个人主义、利己主义以及人类中心主义。主体间性关注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结构,力图回归生活世界,寻求理想化的人类生存方式。作为一种社会性存在物,任何一个主体的存在必定包含着其他主体与他一样的存在,而且,主体所处的和互动的群体是“预先存在”[8]78的,认知过程中的各主体以主体间性的方式与其他主体共享这个世界中的实在。
在日常生产生活中,俗信的影子几乎无处不在,它们时时处处对人们的言行举止、思想精神起着“软控”的作用,并通过仪式、禁忌、谚语、民间故事等各种形式世代传承,其对认知的影响作用不可忽视。但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俗信作为民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在人们主动接受或愿意信从的前提条件下,其影响作用才得以显现。因此,对于那些有益于认知的俗信,我们要大力弘扬、提倡,对于那些不科学、不健康不利于科学认知的民间俗信,我们也不必逃避。因为从历史上俗信嬗变情况看,它们最终会被科学的俗信所取代。正如哈钦斯断言的“认知科学在个人认知理解成熟后才论述文化、情境和历史”是不幸的,人们也逐渐认识到“不承认认知过程的文化性质将导致对产生智力证据的系统的边界的错误辨识”[9]266-268,但目前横亘在研究者面前的困难除了“日常生活世界情境中的认知”的研究方法不成熟,还体现在建立对复杂的文化遗传和进化认知过程的相关事件进行综合分析所需要的心理学、人类学、生物学等跨学科的人才合作的平台的建立方面。
[1](美)迈克尔·托马塞洛.人类认知的文化起源[M].张敦敏,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2]费多益.寓身认知心理学[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2.
[3]叶浩生.具身认知—镜像神经元与身心关系[J].广州大学学报(社科版),2012,11(3):32-33.
[4]乌丙安.中国民俗学[M].大连:辽宁大学出版社,1985.
[5]张杰.中国古代空间文化溯源[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
[6]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7](法)加迪,等.文化与时间[M].郑乐平,胡建平,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
[8](美)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M].霍桂桓,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
[9](美)哈钦斯.荒野中的认知[M].于小涵,严密,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