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建文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0)
福克纳指出,家园具有两层含义:一种是物质层面的,指具体客观的人的生活环境,小到个人的家庭、家族、家乡,大到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环境;另一种是精神层面的,指具有社会属性的人赖以生存的精神的归属感。福克纳对家园的阐释,在新时期的中国当代作家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对后者以家园为主题的创作活动产生了巨大影响。当代文坛常写常新的高产作家王安忆对“家园”意象的丰富意蕴进行了多重阐释,本文拟从地域家园、心灵家园、文化家园等几个方面予以解读。
如果说“芦清河畔”、“葡萄园”是张炜小说“家园精神”的独特载体,东北高密乡是莫言追寻心灵慰藉的终极所指,那么,上海这座极富传奇色彩的城市则是王安忆小说最重要的背景,“自从我坐在痰盂盆上进城开始,就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审视和追溯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并与之形成了千丝万缕的精神联系”[1]。在作品中,她执着地探究着与上海或紧密或疏离或抗拒或融合的联系,流露出浓厚的孤独与漂泊感。这与其早年的人生体验密不可分。王安忆,1954年出生于江苏省南京市,次年随母迁到上海,1970年到淮北农村插队落户,1972年考入江苏省徐州地区文工团,1978年调回上海,任《儿童时代》编辑。在王安忆的童年记忆里,由于干部家庭的特殊身份和语言的隔膜,初到上海这个大城市,她无法和外人沟通,找不到应有的伙伴,在个人的身份标签上打上了这样的烙印:一个生活在上海的非上海氛围中的“外乡人”。家外的异质感在家中依然得不到温情的补偿。在家中,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专注于写作,姐姐上学不在家,王安忆体会不到多少家庭的温暖。在喧嚣的城市角落里,王安忆的童年是安静的。友情和亲情的缺失让记忆充满了孤单,这些生命中最初的情感体会,深深影响了她的人格成长和文学创作,奠定了其小说孤独的基调。她的作品对“外来户”有大量的描写。短篇小说《悲恸之地》讲述了山东大和乡麻刘庄青年刘德生一行五人到上海卖姜的故事。缺乏生活经验的青年农民对上海充满了好奇,然而在进入上海这座庞大的城市之后,茫然间迷了路,贻误了卖姜的好时机,最后被全弄堂的人追逼,无奈从楼顶跳下,理想之地变成了悲恸之地。外来户刘德生踏入城市的孤独感和试图与城市建立联系遭拒的心情正是作者体验过的,是作者个人情绪的延伸和宣泄。
知青题材是王安忆早期创作中的主要题材,文中人物也带有明显的外来户特点。对于她笔下的雯雯、桑桑等这些知青而言,农村意味着故乡、亲人、文明的远离,城市也并非理想中彼岸的所在,回城后的他们无法融入新的环境,甚至和亲人产生了种种的矛盾,不管身在何处都被强烈的孤独感包围。短篇小说《本次列车终点》即是这类人的真实写照。知青陈信历尽艰辛重归故里上海,可处处都像一个外来户,与人竞争有限的生活空间:他顶母亲的工作调回上海,而弟弟却因此成了待业青年,他的归来使原本拥挤的住房雪上加霜,哥嫂为了保证既得利益和母亲提出了分家,甚至走在上海的路上他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是真正的上海人。故乡,这一原本漂泊无定的心灵的慰藉此时虚无缥缈,反倒时时刺激他脆弱的心理。原本渴望回归的陈信不得不又一次漂泊在路上,充满了知青群体渴望身份认同而不得的无奈与失落。
在饱受了“外来户”身份的挤压,历经了情感的孤独和灵魂的漂泊之后,王安忆继续以寻找与发现的姿态,书写着小说家独特的心灵世界。她说:“小说的理想,是以语言为材料的故事形态,建设一个心灵的世界。这世界和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是不同的两个,它自有其独立的逻辑、原则、源头和归宿,它的一切都是非现实性的,却是合理性的。”[2]《叔叔的故事》便是她挖掘心灵世界的独特尝试,以颠覆的姿态推翻了男性的权威,为后来女性话语的建立开辟了道路。王安忆坦言,《叔叔的故事》不同于以往作品的客观书写,是主观叙述,是作者抒发情感的一个有力载体,表现了作者成长经历中父爱的一种疏离与缺失。作者多次提到,作为干部子弟在铺天盖地的锣鼓声中,在一群扭着秧歌欢天喜地的人群中,王安忆随父母来到上海。然而童年的幼小心灵缺少友情的慰藉;家中忙于工作的父母,无暇顾及年幼的孩子,更加上父亲在外地工作,常年不回家,缺少亲情的沟通与交流。这种人生体验在王安忆的成长中打下了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父亲缺失,或者父母不在身边,寄人篱下的少女主人公形象。比如《米尼》中米尼父母双双出逃到香港,她从小跟性格怪癖的奶奶长大,在冷漠和绝望的生活中独自挣扎。《桃之夭夭》中的郁晓秋,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在母亲的白眼,哥哥姐姐的疏远和街坊四邻的冷落中顽强长大。《上种红菱下种藕》里秧宝宝的父母外出经商,自己独自寄养在老师家等等,这些形形色色的少女形象多少都留有少女王安忆孤单的影子。90年代的小说《叔叔的故事》更是在文学虚构的基础上完成了王安忆对父系神话的解构,对知识分子话语的颠覆。“叔叔”的故事始于50年代,年轻的“叔叔”因为写了一篇文章被打右派,被遣返回乡,到苏北一个小镇过起了平庸的生活。在一次“桃色事件”败露后,他变得非常怕老婆,他的婚姻变成了一种苦难,只给他带来屈辱和不幸,他从此完全消沉下去,感到生活无比空虚。又经过“文革”中更大的磨难,使他最终向生活妥协,彻底放弃了自尊,灵魂也随之堕落,人格也变得委琐,他的精神世界变得极其自私和虚伪。作家通过叙述者的主观分析,剥去了笼罩在这个道貌岸然的类似精神领袖式的成功作家“叔叔”身上的一道道虚饰的光环,暴露出他丑陋不堪的历史,虚假狂妄的理想,以及无法摆脱的精神的桎梏。最终,“叔叔”这位具有极强的时代烙印的男性知识分子的光辉形象轰然倒塌。由此,“叔叔”所代表的男性中心文化的优越感、男性权威的“神话”也在顷刻间被瓦解粉碎。王安忆在艺术创作中融入了自己的思考与感受,她说:“《叔叔的故事》容纳了我许久以来最最饱满的情感与思想,使我发现,我重新又回到了个人的经验世界里。”[3]这种经验即是作者的童年经历,是在地域家园之外情感需求的无所依附,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的普遍的生存困境。男性神话的粉碎瓦解表达了作者精神家园追寻的延伸和继续,是作者营造精神之塔的最初的尝试。
男性神话被解构之后,王安忆依然继续着自己的精神之旅。童年的王安忆,生活在冷漠的家庭关系之中,陪伴王安忆最多的人是她家的扬州保姆。在这个有亲和力的保姆身上王安忆寻找到了妈妈的感觉。母爱便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在王安忆的生命中。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王安忆的母亲茹志鹃这个革命作家对王安忆的影响,无论是从生命体认,还是从小说创作上,都无法忽视。相对于王安忆小说男性形象的完全缺失,女性或者说母爱,在其文本中多有体现。王安忆绝大多数小说所呈现出的母亲形象都表现出一种相似的精神气质,她们内心坚韧,生命力绵长,不甘于屈从任何社会,包括男性的即成规范,无论到了怎样的人生境地,也都永远不会丧失自己对生活的信心和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以及改变自己命运的勇气。在小说中,母女关系成为凌驾于一切社会关系之上的人际关系,母亲被认为是传统女性唯一的、最终的生命归宿,王安忆也很乐意用母性的光环来最后升华她的作品。
《纪实与虚构》这部由母系家族史的探寻和青少年生活回忆交织构成的长篇小说,便是对这一精神追寻的理性思考和现实拯救。王安忆从母亲茹志鹃的姓“茹”入手,寻出一条她相信的家族兴亡的经过。作品以推理和考古的方式虚构了母系家族的历史,悬念迭起。从发生在两千年前的拓跋部战争起,木骨间做了草原游牧民族的奴隶主,社会创建了游牧国家,成了“我们柔然最后一名英雄,也是我们柔然最伟大的英雄”,到后来突厥崛起,柔然被灭族灭宗,柔然的另一部分则充当蒙古人的“堕民”南移至浙东绍兴。这段历史,奇妙无比,引人入胜。探寻母系家族的原意并非仅在虚构,真正目的在于反抗“上海”这个城市的物化力量,安慰自己孤独的心灵。从柔然衰亡到成吉思汗的草原神话到部落南迁后的衰落,正如她所说,是一次精神游历。对于原始创造力的向往,使她总是趋于强盛的血脉,摆脱孤苦无依的生命烙印,确定个人身份的认可,完成精神之塔的构建。
纵观王安忆的作品,写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的《小鲍庄》《大刘庄》是其抛开小我的私人空间,将视角深入民族与文化层面的大我的书写。相比于90年代其作品的家族寻根,这是挖掘民族文化心理和国民传统意识的根,是文化寻根。这次文化寻根源于20世纪80年代作家的一次美国之行。在亲历了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之后,在心灵与家园苦无所依的孤独与漂泊的个体生命体验之上,王安忆,这位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的作家,又一次遭受了更强烈的来自西方的文化冲击和包围。在异质的文化环境中,王安忆不得不对中国几千年的民族心理和文化传统进行认真思考。《小鲍庄》正是个人创作道路上最重要的一次转机,王安忆新的叙事风格逐渐形成。作品从“引子”开始,就以寓言式的描述,讲故事引入了悠长的中国历史之中,并在刻意为之的东西方远古神话的外在叙事之下,对生活在中国农村典型代表的小鲍庄的民众进行了深入的刻画,对其生存状态、精神状态和文化心理等各个方面进行了真实的关照和描摹,以图找到民族文化的根脉,在反思中弘扬作者心中的真正的儒家文化——仁义。“小鲍庄真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敬重个仁义。”小鲍庄因仁义而声名在外:“小鲍庄的名声可响着呢,方圆几百里都知道,这庄上的人仁义着呢。”仁义观念已经在小鲍庄里形成了一种群体意识,这种意识深深地内化为全庄人的生活及行为的准则,他们相互救助、忍让、宽容、扶持。仁义是小鲍庄的特色,而仁义思想更是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几千年来一直处于主流话语的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仁义之乡小鲍庄正是仁义中国的一个缩影,是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写照。在以仁义为核心的儒家文化的熏染下,生活在小鲍庄的人们平和、知足、仁爱、互助,但不可否认的是小鲍庄也是千年如一日的贫穷落后、停滞封闭。王安忆冷静客观地指出在新的历史和社会环境之下,小鲍庄村民对所谓仁义的坚守其实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状态和心理结构。他们对苦难的忍受其实是对现实的逃避。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迹的逃路来,而以为正路。”[4]小鲍庄正是用“瞒和骗”,轻易地实现了对惨烈现实的逃避和麻醉,以告慰自己艰难困顿的生存现状。
至此,王安忆的民族文化寻根之旅,找到了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民族文化的核心——仁义精神。作家不无自豪和赞美地写出了仁义思想规范下人们良好的道德伦理修养,然而作家也毫不避讳地揭示了仁义盛名之下,民族生存的困境和心理的遮蔽,呈现了相对于西方现代文明观照下的落后封闭的社会经济面貌。
由此,孤独依然存在,漂泊注定无法停止,独特的生命体验使得王安忆在种种异质文化的冲突中,找不到自己的文化凭依,坚守着一种“在路上”的状态。但也就是这种家园的迷失,无根的飘摇,为王安忆带来了自由、独立、深邃的创作空间,赋予她新鲜的灵感和独特的视角,使其长久保持着绵长的创作生命力。1995年出版的《长恨歌》,以主人公王琦瑶的一生摇曳多姿地展现了上海几十年的变迁,使一个城市的性格,在风花雪月中显形,在柴米油盐中凸现。在海派评论者眼里王安忆变成了上海的一个符号。2011年的《天香》,以纪实手法虚构了三百年前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清康熙六年(1667)的上海,立意要为上海地方特产“顾绣”追根溯源。海派文学里最著名的评论家王德威高度分析并赞赏了这篇小说,他写道:“《天香》意图提供海派精神的原初历史造像,以及上海物质文明二律背反的道理。这两个层面最终必须纳入作者个人的价值体系,成为她纪实与虚构的环节。……《天香》在王安忆的小说谱系有了独特意义。”[5]不难看出,上海对于王安忆,无论是亲密或疏离,沉迷或拒斥,寻找或救赎,都幻化为后者挥之不去的永恒家园,为其提供绵远悠长的想象空间,成就了她当代文坛大家的地位。
[1]王安忆.纪实与虚构——创造世界方法之一种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2]王安忆.小说家的十三堂课·复旦大学小说课程大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3]李平.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作品讲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鲁迅.新版鲁迅杂文集[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
[5]王德威.虚构与纪实——王安忆的《天香》[J].扬子江评论,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