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立伟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祛魅”的概念,源于马克斯·韦伯的“世界的祛魅”(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d),也译为“世界的解咒”。在韦伯那里,“魅”指的是传统的宗教——形而上学世界图景在作为一切意义和价值根源时,所散发出来的神圣光辉,它具有让人着迷并欣然信从的神奇魔力。所谓“祛魅”,则是指对这种世界图景合法性的祛除和消解。具体而言,意味着以理性化、合理化对此进行揭露和清理,以及在理性化进程中对形而上意义与价值的重新建构。马克思·韦伯指出:“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而这就意味着为世界祛魅。人们不必再像相信这种神秘力量存在的野蛮人那样,为了控制或祈求神灵而求助于魔法。技术和计算发挥着这样的功效,而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确地意味着理智化。”[1]韦伯强调用理智化的技术手段,来祛除之前人类无法解释的“魅”影重重的、来自自然界和人类精神上的所谓“神秘”,实现对世界一体化宗教性统治和解释的解体。
按照韦伯对于“魅”和“祛魅”的理解,可以进一步将这个概念进行允许范围内的扩大。“魅”意味着某种事物因为本身所具有的特质造成了人们对它的崇拜迷信,从而使得该事物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言说的权威性和内容的神圣性。“祛魅”,就是对于“魅”的权威性的一般化和神圣性的世俗化。社会学上存在着“魅”,文化和文学中也不例外。笔者所使用的“祛魅”就是其文化和文学领域上的延伸。文学上的“祛魅”主要是指“统治文学活动的那种统一的或高度霸权性质的权威和神圣性的解体”[2]。
中国自古以来感时忧国的文学书写传统和道德文化标准为中华民族打造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身份概念。从大的方面来说,作为华人必须践行中华民族所赋予的职责,爱国家、爱民族,时时刻刻维系着国族这一共同体的权威性和合法性;从小的方面讲,个人的主体身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这一共同体。这是国族一体化对一个具有国籍和民族身份的个体的要求或者说操控。之于中国,可以简单地称之为“中华化”。Dvaid Yen-ho Wu对“中华化”有这样的界定:数个世纪以来,作为中国人的含义似乎既简单又明确:一种对一个伟大文明的归属感和依照知识精英的行为标准而恰当地行动[3]。这种国族主义的“中华化”其实也是一种“魅”,姑且称之为“国族之魅”。李碧华作为香港作家,地缘环境和殖民历史对其书写方式影响甚深。李碧华在作品中处处流露出对主流国族论述的质疑和消解,在文学上对“国族之魅”进行着祛魅。笔者从国族和身份的角度,来解读李碧华对主流国族叙述的“祛魅”。李碧华对以“大中原”为中心的主流国族共同体的想象颇为不满,同时对在这种国族意义上构建起来的身份也并不认同,这一切自然源于她浓重的香港意识。
国族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可以将之概括为人的聚集体,人们通过血缘、语言、文化、历史等被连接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种族。比起民族的概念,多了一层“国”的限定,所以又与独立的主权国家紧密相连。国族不像领土那样具有物质实体,也不像家族那样具有血缘传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仍旧是想象的共同体,是民族在政治上的延伸。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这样解释民族:“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是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4]8这个定义回避了寻找民族的“客观特征”的障碍,直指“集体认同的‘认知’(cognitive)面向——‘想象’不是‘捏造’,而是形成任何群体认同所不可或缺的认知过程(cognitive process),因此‘想象的共同体’这个名称指涉的不是什么‘虚假意识’的产物,而是一种社会心理学上的‘社会事实’(le fait social)”[4]8。国族也是这样被想象出来的社会事实。在中国,则是以大陆为中心、以中华民族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国族群体。
王德威在解读当代作家笔下的“国族想象”时指出:“在国族主义的大纛下,同声一气的愿景每每遮蔽了历史经验中众声喧哗的事实。”[5]“国族”作为一个不能逾越的雷池,大部分作家在面对它的时候,往往表现出一致的口吻和步调,那就是宏大、崇高、统一。李碧华在面对强大的“大中原”优越感和排他性时,却并不以为然,处处显出睥睨和无所谓的神情。她试图在她的文本中重新想象一个国族共同体,也许这个共同体不具有论说的合法性,甚至有些捉襟见肘,缺陷和矛盾四起。但是李碧华想象的国族共同体,却试图打破“大中原”的中心论述乃至政治正统的圈囿发出个人和小群体的声音,企图在众声喧哗的时代能够有一种不随波逐流的姿态。
李碧华以混乱的、支离破碎的国族想象来祛除主流国族定义的确定性,使得国族想象呈现出一定的开放性和多解性。《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是一部写得非常认真的历史人物传奇,李碧华且鲜有地在篇末列出三十多种参考资料,态度之严肃认真,在她的众多作品中分外醒目”[6]152。“态度之严肃认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李碧华在该文本中所涉及到的国族想象的话题。国家民族这类话题,相比蒙尘的历史和多义的文化更具现实意义和重量,甚至稍加不慎都很可能就会给作者招致各种说法和骂名。尽管李碧华写的是“传奇”而非“传记”,却也有“三十几种参考资料”,为李碧华的国族想象提供了较为翔实、有据可查的文献,告知读者其国族想象并非臆想推测,而是历史文献字里行间隐现出来的。也许正是“隐现”,而非大摇大摆的呼喊,李碧华对国族的想象的开放性和多解性就更加显著,秘而不宣的东西总会引来更多的关注,自然也会伴随更多的解读和思考,这些都体现在“川岛芳子”这一中心人物身上。
川岛芳子,原是满清皇族肃亲王爱新觉罗善耆的十四格格,名为爱新觉罗显玗。清朝灭亡以后,被肃亲王以“小玩具”的名义送给日本浪人川岛浪速,川岛浪速将其收为养女,并起名川岛芳子。肃亲王的目的是以女儿为满清贵族和日本的连接点,时刻准备策动清朝的“复辟大计”。川岛芳子在养父浪速的调教下,慢慢变成了性格刚强、手段歹毒、满腹计谋的“男装丽人”,并被嫁给蒙古王子甘珠尔扎布。随后,川岛芳子回到中国,改名为金壁辉,并开始了其复兴大清的“大计”。终其一生,以“祖国”(清朝)、“民族”(满族)之名,在权力、政治、阴谋、男性中摸滚爬打,最后却沦为以“汉奸”的罪名,被中国政府(国民政府)处死的凄凉下场。
从川岛芳子的空间转移和名称变化,读者便能够轻易看出李碧华在文本中的国族想象是暧昧的、含糊的甚至是矛盾的。在空间上,川岛芳子经历了满洲(清朝虽然已经灭亡,但是满清皇室贵族仍旧以清朝年号、身份继续存活)至日本、日本至中国的空间位移,从当时的政局来看,这是主导中国国家和民族未来走向的三个重要空间和力量。在名称上,川岛芳子是其日本名,她还有满洲名字爱新觉罗显玗,中国名字金壁辉。川岛芳子的名称随着空间的转变而转变,并没有完全意义上的国族情感,她在对满族和中国人在情感上,并不见得比日本更强烈。甚至,作为其父复“国”大业的重要筹码,川岛芳子的任务完成得并不圆满,甚至在心理上有些抵触。在遇到国族利益与个人情感冲突时,川岛芳子显然更加注重个人情感。在对待云开的事件中,便可以看出川岛芳子的情感取向。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她可以得罪日本人,弃“复辟大计”于不顾,将云开这个刺杀者偷偷地放走,放走的其实也是她的国家大计、民族事业。
另外,川岛芳子所谓的国族意识,也不过是其父和川岛浪速调教的结果,并不是其思想中根深蒂固存在的意识。川岛芳子进入到政治纠葛之后,她的处境并不能随着她的心愿而改变,甚至成了骑虎之势,加之其逐渐显露的权力野心和情欲欲望,所谓的“建立满洲国,复兴清室”便不自觉地成为自欺欺人的借口。因为“国家”和“民族”在川岛芳子身上,本就是缺席的,爱国热情也无法找寻到合理的依据。在中日矛盾日益加剧的情况下,川岛芳子不知道她爱的是中国,还是满洲国,她甚至不清楚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本来不容质疑的国族论述,在该文本中变得模糊不堪,枝蔓杂生。起码在川岛芳子这一个人身上,就有了满洲国的国族想象和中国(汉族)的国族想象,两者随着日本对中国侵略形势的变化,而不断消长。当日本对中国的入侵并不那么明显和迅猛的时候,满洲国的国族想象是主流;而当日本侵略加剧时,矛盾由国内民族间矛盾上升为国家间的矛盾,大中国的国族想象,无疑成为川岛芳子内心中较为认同的一方,此时满洲国的国族想象让位于大中华的国族想象。金壁辉的名字和她在不同场合下的中国式打扮,以及她多次曾宣称“我是中国人”即可说明。
川岛芳子临刑前写下一首诗作为遗嘱:“有家不得归,有泪无处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7]306可见她本人的矛盾,她不想当日本人,却成了“日本人”,她不想当中国人,日本人却不要她。“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屣。”[7]306在川岛芳子身上,有着被撕裂的多重国家想象。李碧华借用川岛芳子,一方面质疑了个人对国家、民族热情的后果,另一方面也消解了国族论述的权威性。所以,李碧华并不把川岛芳子定义为汉奸,除了潜意识中女性主义的同情外,面对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更多的应该是李碧华对国族主流宏大论述的不屑和她剑走偏锋的国族想象为之。
身份,既是个体与社会中他者在交往时所构建起来的认知,也是个体与更高实体(国家、民族、领导)的关联中构建起来的认知,比如族群身份、国家身份等等。这就表明,身份意味着认同,必须得到他者(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的认同,身份才能够有具体的含义和意义。“身份隶属于主体,而认同则是对‘身份’与主体间关系的一种承认。”[8]显而易见,“身份与个体的自我认同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社会和心理关联。只有个体的身份确定了,他才可以实现自我的认同感,认同感维系着人的生存理想和信念,也决定了人的生存哲学。而人的生存哲学也必然和人的身份感的明确和稳定息息相关。”[9]无论是大如一个民族国家,还是小到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人,都需要认同感。认同感即身份感,一直是主体苦于寻找和忙于确立的目标,身份的焦虑几乎贯穿了存在者有限存在的一生。由于李碧华笔下的人物在国族想象上存在多义性的解读,当面对国族这一宏大概念时表现出一种不认同感和缺席状态,于是,在回观自我个体时,进而会产生对于自己身份的疑问。这是这些人物在与“更高实体”发生关系时,由于对“更高实体”的存在合法性和合理性的质疑,而使得“更高实体”对他们故意不予认同,从而引发了身份认同的危机。
身份认同的危机首先体现在人物生活状态的无根性和对身份的质疑。李碧华善于书写乱世的爱恨情仇,乱世则造成了人物生活的多变和漂泊。多变,一是指主人公故事的曲折离奇;二是指其身份的复杂多变;漂泊则指无根性。多变和漂泊,使得他们开始质疑自己的具体身份是什么,不断地寻找,又不断地否定,最终迷失在寻找中。无根性既是身份认同危机的重要表现,也是其原因所在。
《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一生流离坎坷、辗转颠簸,母亲不要他,喜欢的人不要他,国家不要他,人民不要他,在男人的世界里,他被放逐,在女人的世界里,他被唾弃。生活经历造成了他孤傲封闭的性格,而这种性格使得他沉溺于舞台角色,甚至性别颠倒,“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10]这是身份在性别上的迷失。《诱僧》中的石彦生,出走之后,迫不得已遁入空门,却又无法六根俱清,他忘不了以前的“将军”身份,也分不清现在是逃犯、是流氓还是和尚,这是身份带来的痛苦和困厄。《潘金莲之前生今生》中,单玉莲的记忆和思想则在古代和现代变化,在“潘金莲”和“单玉莲”中挣扎,连自己都无法左右,则体现了身份的诡异和对命运的无法左右。《青蛇》里面的小青,作为蛇妖被人类所不容,作为女性被男性道统所压抑,在“主角”白素贞身边,她的“配角”身份受到嫉恨和打压。尽管这些人物在身份上存在各种不同的问题,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存在认同危机。程蝶衣介怀于自己的男儿身,无法认同男性的身份;石彦生无法从突发的变化中走出来,无法认同和尚的身份;单玉莲则受到前世的煎熬,无法认同“单玉莲”的身份;小青对待做妖还是做人,模棱两可、无法决断。同时这些身份危机的产生,在某种程度上都与“更高实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程蝶衣是自绝于祖国和人民的“妖孽”;石彦生身份的丢失则是国家最高统治者刻意为之;单玉莲在受到革命者和人民大众的反复蹂躏后,前世的记忆慢慢苏醒;小青在男权和道统的压制下,妖性和人性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基本上可以说,是这些“更高实体”造成了他们的无根漂泊和身份危机。也就是说,他们无法融入主流国族共同体的想象中去,也无法在“边缘”中肯定自我。
川岛芳子的身份认同危机更为突出,无论是日本人身份还是中国人身份都得不到相应国家和民族的认可。国族想象的支离破碎使得川岛芳子并不能够完全支配自己的“身份”,从她出生开始,她的身份就被父亲、养父、宇野骏吉等人操控着。文本中有两处细节,显然是经过李碧华精心处理的。川岛芳子从日本回到北平的时候,被街上的日本皇军认为是中国人,而喝令她向军队行李,曾以日本人身份叱咤政坛、军界的川岛芳子,“一字一字地问:你知道我是谁?”[7]292另外一次,川岛芳子发出了同样的质问,那是在法庭上面对法官审问的时候,她傲慢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7]292这看似质问的句子,难道不是川岛芳子的扪心自问?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川岛芳子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是谁!“这也许是文本对芳子作为一个身份失落的隐喻的最终注脚。”“川岛芳子这个符号如果还具有实在的符旨、还有实有所指的实现对象的话,那么对川岛芳子来说,‘中国人’、‘满洲人’、‘日本人’这些标签,都变成漂浮不定的符征,早已失落了稳定的符旨,而她就不断迷失在飘零的‘复国’春秋大梦之中。”[11]255川岛芳子这些所谓的“身份”都是“漂浮不定的符征”,没有任何意义,得不到别人的承认,也使自己心虚。
另外,身份认同的危机还表现在对于他者的依附。因为过度地依附他者导致自我身份的无法认同。李小良在《边缘写入中心——李碧华的“故事新编”》一文中,论述到李碧华笔下的女人们,无论是单玉莲、青蛇、川岛芳子,还是如花、红萼公主,她们存在的目的,“都是基于一个或多个男人的纠缠不清的关系,她们是依附于他(者)而存在的。”[11]215日本的汉学家藤井省三进一步发展了李小良的观点,他认为:“《霸王别姬》的段小楼、程蝶衣、菊仙的三角关系中,男女各自依附着各自男女而存在。而在《诱僧》中,武将也是依附着皇帝、爱人以及高僧等他者而存在。这样看来,对他者的依附是李碧华小说中男女两性的的登场人物的共通点,并非但是女性。其实更应该指出李碧华文学的特征之一是,他/她们的个人意识随着与他者的关系而起变化吧。”[6]106这就指出了李碧华作品中人物的存在状态和个人意识是受到他者操控和影响的,更多时候,这个“他者”是指在客观力量和主管情感上都要比依附者要强大的“更高实体”。他者的认同是个体身份确立的重要标志,而当个体无限地依附于他者的时候,这种认同混杂了更多的盲目性、主观性。所得出的“认同”也不尽然是合情合理的,身份的认同危机也便随之产生。
李碧华作品中这些无根漂泊、身份不明的人物,无疑是对“身份”这一命题的祛魅。无论是显赫的出身、高贵的等级,还是街头衣衫破烂的草民,李碧华统一祛除了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身份”之魅。身份认同的危机,正是说明身份的无足轻重。当国族概念成为一个并不确定的定义后,身份存在的必要性就受到了质疑。因为与个体发生关系的他者,已经成为一个并不是那么重要或者说并不是那么确定的事物,那么个体就不再需要这个他者的认同。可以说,是国族这个“更高实体”抛弃了为个体进行身份认同的义务,导致了个体对国族的疏离和怀疑;自然也可以说,个体对“更高实体”的怀疑在先,已经不再相信国族对个体的认同了。在李碧华的作品中,这两种情形,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王德威说,香港这座城市具有“充满矛盾的历史位置”,“作为殖民地,香港与母国的牵连从未尝间断:岛上异国政经文化的影响随处可见,华族传统的色彩却依然不绝如缕。而在两个中国政权为了土地与法统所有权争执不休时,香港在租借的时空里兀自发展为璀璨的东方之珠。”[12]李碧华作品中的香港意识,显然为那抹“璀璨”增添了属于自己的色彩。自在《胭脂扣》中,如花以并不强大的声音说出“我是香港人”之后,香港就被李碧华研究者们赋予了独特的文化意蕴。李碧华作品中的“香港意识”也俨然已经成为学术界的定论。香港意识作为李碧华意识结构中的核心意识,是其作品特质成因的一个关键原因所在。香港意识既是李碧华的出发点,也是其归宿点,是李碧华实现“国族祛魅”叙述的重要凭据。上面论述到,李碧华并不认同主流的国族想象,她有意要偏离“大中原”的论述方式。同时,李碧华为了达到祛除主流国族论述的“魅影”,而在其作品中大量地书写具有身份认同焦虑的人物,以揭露传统论述中为了家国大业慷慨赴死形象的欺骗性和不合理性。这些背后都暗藏着香港意识。
香港意识与主流国族意识是一对此消彼长的矛盾体并互为因果。1967年的反英暴动,1982年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谈判,1997年香港回归,这些重大事件都是两种意识发生冲突的结果,同时又催生两种意识的继续争斗。特别是随着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的逐渐迫近,香港人将之视为“大限”,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慌。而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李碧华的香港意识就显得更加意味深长。“这座小城未为人知的、有待梳理的历史与文化;或想象创造——意识到‘历史’的文本性和‘再现’的吊诡——它的主体性,以及边缘抗衡或者颠覆中心”,“在殖民地消逝之前,后殖民时代迷离缥缈之时,赶紧找寻‘我是谁?’的答案。”[11]12姑且抛开香港作为城市景观与文学发生的诸多关系,单就在解构主流国族论述上香港意识所凸显的意义进行论述。
首先,李碧华努力为香港假想和构建历史,通过唤回“香港人”的集体回忆来消除只有“中心”没有“边缘”的主流意识,试图重构香港在国族想象中所占的重要地位。香港作为“外化之地,边缘的边缘”[13],是中国被迫割让出去的殖民地,血统上属于中国但是在法统上却属于英国。作为战败割让出去的殖民地,记录她就是记录中国的耻辱。所以,她一直被中国中心排斥在外,是“边缘”之地。历史上,香港的南来作家在作品中很少涉及到“香港”,主流国族想象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遮蔽作用。李碧华的小说则不同,“是紧扣香港当前和过去的特定历史时空和文化脉络来阅读”,“更可以洞见她的作品在特定文化空间的意义和跟历史政治现实的相关性。”[14]
《胭脂扣》的故事穿插于历史叙事的展开与现实场景的铺陈之中,在20世纪30年代和80年代的香港中循环往复,同时小说“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对象:六〇年代”[6]178的香港。在该文本中,李碧华从小市民和妓女的角度寻找香港记忆。这种书写历史的角度和方式本身就带有了历史祛魅的目的,历史作为国族建立的重要依据,对历史的祛魅,既是对国族祛魅的表现,是主流论述之外的另类国族想象。随着香港的生活方式慢慢脱离中国,香港人也开始意识到“香港”作为特殊场域的存在。而香港人长期形成的政治冷漠感和历史苍白感又使得香港人在几乎空白的历史面前自惭形秽。李碧华为了填补这一空白,只好别出机杼,抛开“大中国”专写“小香港”。李碧华选择从“塘西风月”入手,一手勾勒香艳的娼妓史,一手描画是时香港中下层的风俗人情,“反射出作家对香港自身历史的兴趣,是一种自我找寻,它也揭示当下社会所感到的缺失,它美化过去,给过渡时期感到压抑和焦虑的公众提供安慰。”[15]通过检视在中原大论述和主流意识形态的钳制下,作为“边缘”之地香港所呈现的“一些断裂的空间,泄漏的一点儿不一样的声音,一些跟主宰论述讨价还价、交涉或者相抗衡的说话”[11]213。袁永定个人的喜怒哀乐,如花作为妓女的声音,乃至烟花地“塘西”的兴衰,都是主流意识形态所不齿和拒绝的,而香港意识却恰恰保留了这些形形色色的存在。
如花否认自己非来自大陆某省某县,而毫不犹豫地说:“我是香港人”;一曲缠绵的《客途秋恨》,显尽粤声的婉转哀怨;香港小姐和电影片场的风生水起,也都是香港独有的风貌。李碧华费劲心思,从声音、形象、景观等多个方面为香港意识寻找各种有力的佐证。李碧华深谙电影娱乐媒介在群体想象中的构建作用,并将其转化为香港意识的重要一环。所以,香港小姐选美的过程也贯穿了整个故事。尽管如此,但把香港作为具有特殊意识的主体时,仍显得左支右绌,这些独到的景观,除了徒增读者的偷窥和猎艳的心态外,仅仅剩下暂时忘却“大限”将至的安乐,对于香港形象和本港意识的构建一无所能。因为香港意识一旦诉诸集体记忆的时候,它一方面要消解中心的控制,另一方面却又迫不及待地选择“香港”作为论述的中心。而在李碧华的文本中,这个中心要么是妓院的旖旎风光,要么是选美大赛的争奇斗妍,充分显示出香港意识本身的浅薄和暧昧,以及香港本位意义的缺失。所以,也就有了这样的批评:“在前途莫测的历史时刻,李碧华的怀旧小说回顾过去,不论是有心处理的20世纪30年代的爱情故事,还是无意中涉及到的60年代以后的群体观念,都充满欠缺。中国传统既无法认同,从60年代发展起来的身份的表述,又空空如也;今昔的联系,更为困难。所谓往事,恐怕只是供人偷窥的鬼影;所谓身份,可能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种幻象。”[6]183
其次,李碧华的香港意识,还体现在她将香港这块边缘之地变成了一块开放之地。在开放之地上面,一切都成为了可能,它为李碧华提供了重写的空间,为其笔下的人物提供了再次言说的可能,也为香港意识找到了安放之地。香港成了“重写宿世命运、重写人间历史的地点,也是重写传统(故事、论述)的场域”[11]219。
李碧华的多部作品都涉及到了大陆至香港的空间位移。《霸王别姬》中,段小楼无法在大陆苟延生命,只能“渡江去了”,香港尽管没有使其再次站在戏剧舞台上绽放生命的光彩,但却保全了性命。《青蛇》中,小青写出了《青蛇》这样“妖言”四起、真相密布的书,大陆也无法出版,只能投稿至香港的《东方日报》。《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中,作为“毒草”、“淫妇”的单玉莲,最终的落脚地也是香港,“她不是不爱她的国土,只是她最黄金的岁月已经流曳,难以重拾,不堪回首。唯有开拓眼前的新生吧。”[16]香港代表了“新生”,是“家国以外”的一块有待开垦的广袤之地。这也显示出香港意识的包容性,它不拒绝如花这样的妓女,同样能够容纳身世不明的单玉莲,困顿失所的段小楼能够在这里延续生命,呼风唤雨的小青也能够在这里一展身手。李碧华借着这些故事,讲述了“香港和大陆之间权力交涉关系、支配与抗衡、霸权强制与企图转化的寓言”[11]219,其旨并不在造成香港与大陆的二元对立,建立多元的意识形态想必更接近李碧华的创作心态。
最后,香港意识在一定程度上还代表了身份的焦虑。当她面对较为强硬的中国大陆和主流国族论述时,香港会产生一种身份的认同危机。她该用什么的身份与中国大陆相处,中国大陆又是如何定位香港身份的,这些都是不得而知的。同时,对于香港而言,其身份的建构并不是仅靠本土意识的振臂一呼便能够迅速构建起来的。她的周围存在了多重的“他者”:当把西方当作“自我”的面具,中国就“他者”化;但在对西方社会的“他者化”中,中国性就又变成了挥之不去的“自我”基元;当殖民宗主国或中国成为“自我”时,香港又变成了他们眼中的“他者”。这种“自我”和“他者”反复的换位,其实也就是文化上的错位或失位,它导致进退失据的“错置”感,并构成了身份焦虑的深刻根源:它使得他们所有这些不同的身份向度交织成了纠缠不休的身份冲突,也就使得香港对于自己的文化定位焦虑而进退失据。这种焦虑有多重意义。第一,它是对中心的抗衡,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无法委曲求全地认同中心对自己的定位;第二,它还代表了香港自身的反省与思考。
回观李碧华的作品,种种人物表现出来的种种身份焦虑可以说都是香港这座城市的身份焦虑。石彦生被最高统治者放逐排斥,孤立无助,依附于“他者”。香港又何尝不是被当时的最高统治者割让相弃,依附在中国和西方的夹缝中挣扎生存。她又像小青一般,不能有自己的情与爱,一旦表现出来,便被自己依附的“他者”嫉恨挞伐。所以说,香港意识既是自主意识又是焦虑情绪。
周蕾在《写在家国以外》指出,家国以外的写作方式“就是放弃(unlearn)那种作为终极所指的、对诸如‘中华化’这种种族性的绝对服从”[17]。李碧华的写作实践,基本上暗合了周蕾的文学理论,她抛弃了“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方式,借助无主体性的香港意识,来构建自己的“身份认同”。在面对并非香港专有的历史和正典文本时,香港人并不是没有“借来的地方借来的时间借来的语言”的疏离感和排斥感,反而产生了对被神化了的官方历史和国族想象跃跃欲试的挑战和颠覆,为读者提供了香港人对国家、民族、历史属于自己的感受。当然,面对纷繁复杂的历史和现实,香港意识中的焦虑感也是可想而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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