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亦琦,曹 炜
(1.上海外国语大学 法语系,上海 200083;2.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在文字与语言的关系问题上,西方学界的观点一直被视做一种基本常识:文字是纪录语言的符号,文字与语言有关系,但不是那种微观意义上的具体联系,而是宏观意义上的文字类型与语言类型的匹配联系。对于个体的字与其所纪录的语言中个体的词来说,它们只是载体与所承载的对象的关系,两者不可能存在着因果联系。如果认为一些字以其本身的字符意义而对词义产生了影响,那就会被视为极其荒谬的。事实上,英文与英语的关系、法文与法语的关系无不支持着上述观点。但是汉字与汉语的关系则并不像英文与英语及法文与法语的关系那样简单,作为意音文字的汉字时常干预汉语,这种干预可以发生在汉语的各个层面。
在汉字的字符中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构成成分——偏旁,这偏旁往往也是有意义的,汉字的字符义就是由各种偏旁的意义构成的。就象形字、指事字而言,偏旁直接“升级”成了字符,它们的字符义同偏旁的意义是重合的、一致的。这些字在汉字体系中所占的比例极小,犹如沧海一粟。而大量的合体字(会意字、形声字)担负起了记录词义的主要功能,这些合体字的字符义便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偏旁的意义组合而成。如果将字符义同与之关系密切的词义相提并论的话,那么,同偏旁义相对等的便是组合成词义的义素或义素束。如“暴”的最初的词义是去太阳底下晒东西,而这也是它的“字符义”。这个字符义是由它的四个偏旁“日、出、艹(古拱字)、米”的意义组合而成的,在这里,偏旁义同义素是相对应的;当然有的时候并不对应:一个偏旁义对应的是几个义素的集合——义素束,如“牧”的词义是“牧放牲畜”,这个词义来源于它的字符义“手拿棍、鞭击打牛”,而这个字符义则是由它的偏旁“牛、攵(攴)”的意义组合而成的。在这里,偏旁“攵(攴)”相对应的是一组义素束:“手拿棍、鞭” “击打”。所以,可以这样说,汉字偏旁义是义素的源头。
这里有两点需要着重说明:(1)西方学者认为,义素是无所依附的,即没有相对应的语音形式,无论是在口语中还是书面语中,不像词义在口语中可以依附于词的语音形式,在书面语中可以依附于词的书面形式。而汉语中词的义素虽然在口语中也是无所依附的,但在书面语中则有依附,那就是汉字的偏旁。(2)西方学者认为,词义不是最小的语义单位,词义还可以分解为义素;义素分析甚至被看做现代语义学与传统语义学的分水岭。但自古以来,我国的学者都认为,字义不是最小的语义单位,字义可以从汉字形体结构的分析考察中获取,无论是因形求义,还是因声求义,学者关注的均为比字符更小的汉字结构单位。从这些最低层次的汉字结构单位所表示的意义以及这些结构单位在彼此组合的过程中所推演出的意义,着手去获取字义,而这个字义往往就是词的本义或者是本义的源头——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前者有书面文献用例而后者没有。所以,无论是因形求义,还是因声求义,其中均蕴涵着义素分析的原理。
尤其是清儒及近代学者(如段玉裁、王念孙、杨树达、沈兼士等)所倡导的“因声求义”学说,抓住了“右文说”从声旁去考求词义的合理内核,同时纠正了“右文说”存在的一些片面、牵强、粗疏、武断的缺陷,以翔实的文献材料作背景依据,辅之以扎实的考证推求,走出了一条以声旁包含的语义特征为线索,辅之以形旁的表义类属来寻找词的本义的路子。应该说,其中蕴涵的义素分析的原理更显著,理论色彩更浓,方法论意义更明确,因而操作性也就更强。
可以这样说,从形旁寻找词义的表义类属,从声旁寻求词义的表义特征,这是国人“因声求义”法的灵魂,也是中国特色的义素分析的基本原理,较之西方的义素分析、中国的析字法,似乎更直观、更具操作性,因为它有偏旁作为义素的载体。
汉语中有一种词语是由拆分汉字后所得的部件名称构成的,有些甚至还掺杂交代部件所处位置的表述,《金瓶梅词话》[1]中就有大量这样的词语:
(1)西门庆道:“这色系子女不可言。”(第4回)
(2)好淡嘴,女又十撇儿!(第42回)
(3)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子女一节,说与西门庆。(第68回)
(4)金莲每日难挨绣帏孤枕,怎禁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第83回)
(5)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傍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第56回)
从修辞学的角度来看,“色系子女”等属于析字辞格;但若从语言材料的角度来看,它们又都是词或短语。这些词语的意义需要将这些部件组装之后还原成字后才能明晓。
就类型而言,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例(1)、(2)、(3)中的“色系子女” “女又十撇儿” “子女”等,完全是由拆分“绝好” “奴才” “好”等汉字后所得的部件名称构成的;另一种是例(4)、(5)中的“木边之目田下之心” “舍字在边傍立着官”等,既交代了所拆分汉字后所得的部件名称,还交代了部件所处的位置。
这种析字构词的方法现代汉语中依然在使用,尤其在隐语中,极为常见。除此之外,还有直接利用汉字的字形来描绘某种形状或隐喻某种行为而形成的词语。这更是让汉字直接造词了。其中直接利用汉字的字形来描绘某种形状而形成的词语较为常见,如:
(6)前面那艘船不知为何,走成了“之”字形。
(7)一会儿,那些蚂蚁竟然排成了“井”字形。
(8)车子一会儿来到了十字路口。
(9)惨祸就在市区的十字街头发生了。
其中例(8)、(9)中的“十字路口” “十字街头”等都已作为固定词语收入《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了。
不太常见的是直接利用汉字的字形来隐喻某种行为而形成的词语。如《金瓶梅词话》中就有这样的词语:
(10)一向董金儿也与他丁八了。(第68回)
例(10)是借用汉字“丁八”的字形来隐喻妓女董金儿与张二官儿的性行为。以上这些,就汉字与汉语的关系而言,都属于由汉字部件所担纲的造词活动。
外族语词进入汉语词汇最明显、最直观的变化便是语音形式的汉化,而这语音形式的变化也是汉字促成的——译者为了使读者易于接受,在翻译过程中照顾到了汉字记录音节的特点。具体表现在:
1.用汉字纪录外来词音节时,由于汉字对应的是音节的特点,使外语原词音节结构形式发生了变化。如西方流行的一种交际舞,英语中称之为“waltz”的,到了汉语中则译做“华尔兹”。英语中的“waltz”原本只有一个音节,到了汉语中则成了三个音节,音节结构形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2.用汉字记录外来词音节时,完全对应外语原词音素构成的汉字不存在,只能用与外语原词音素构成相近的汉字记录,从而造成外语原词部分音素的改变。如英语“radar、racon、rebecca、rifle”等词就只能译作“雷达、雷康、雷别卡、来复(枪)”等。
汉语中外来词的汉化还表现在词的书写形式上。由于记录汉语的汉字是意音文字,一个个汉字就像一幅幅写意画,或多或少地能够传递出它们的表意信息,汉字的这种特殊的写意秉性在记录外来词的时候再次发挥了其神奇的暗示功能,使我们可以通过词的书写形式来捕捉词的表意信息。最典型的要数外国人名的音译,同一个音的音译,女性名字与男性名字所使用的书写形式不同,前者往往较多地体现了传统的汉民族女性名字用字的特点,从而成功地在书面层面标示出性别。如“Ma(r)”,女性名字常译做“玛”,如“玛拉、玛格丽特、玛杰里、玛吉、玛戈、玛丽亚、玛丽安、玛丽安娜、玛丽、玛丽娜、玛丽恩、玛乔里、玛莎、玛瓦”等,而男性名字则常译做“马”,如“马库斯、马里恩、马克、马林、马丁、马文、马修”等。此外,女性名字的音译词中常包含“妮、娜、珍、琼、琳、珊、莉、莎、娅、丽”等或带“女”字形符或为传统汉族女性所常用的字眼,让人一看便知名字指称对象的性别。如Jenny——詹妮、Joanna——乔安娜、Rena——里娜、Ramona——雷蒙娜、Jeanne——珍妮、Janet——珍妮特、Joan——琼、Linda——琳达、Susan——苏珊等等。
汉语中的一些词语原本是有其特殊意义的,但是在人们的日常交流中,人们一般并不用其特殊的意义,而是用其字面意义。构成这个类似无厘头的字面意义的,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是构词(语)成分的本义,而从文字学角度来看,往往又是字符义。如:
(11)危言危行,特殊义:讲正直的话,做正直的事。字面义:危险的话和危险的事。
(12)万人空巷,特殊义:庆祝、欢迎等盛况。字面义:街上巷里空无一人。
(13)七月流火,特殊义:夏历七月,天气渐渐转凉。指夏去秋来,寒天将至。字面义:七月的天气极其炎热。
(14)三人成虎,特殊义:谣言或传言一再反复,就有使人信以为真的可能。字面义:弱者团结起来就能成强者。
这便是以往所否定的“望文生义”。这里的“文”指的就是一个一个的字,“义”便是字面义。而且这种“义”是毫无词源依据的“望文”所得。从上面诸例来看,字面义与其原本的特殊义相距甚远。
在一般情况下,这种无厘头字面义是需要加以排斥的,尤其是那些处在学习阶段的学生,更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其特殊义上面。但是,也有一些无厘头字面义在人们的使用过程中逐渐约定俗成,为大家所普遍认同与使用,从而成为所在词语除特殊义之外的又一个意义,这个意义与特殊义之间是一种平行关系,不存在源流关系。如“感同身受”,原本的特殊义是指“感激的心情如同亲身收到对方的恩惠一样”,而人们所习用的字面义是指“虽未亲身经历,但感受就同亲身经历过一样”,这两个意义如今已经约定下来而使“感同身受”成了一个多义词,《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收录了这两个意义。又如“空穴来风”,原本的特殊义是指“出现的传言大都有一定原因或根据”,而人们习用的字面义是指“传言没有根据”,这两个意义已被《现代汉语词典》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 《汉语成语词典》等多部辞书所收录。所以,由字符义所形成的无厘头字面义,也有可能会成为一个词语的新的意义。
像上面所举的这些词语,其无厘头字面义目前仍然不被看做约定俗成的新义,唯一的依据就是各本辞书,尤其是《现代汉语词典》,目前尚未收录。但是,如果这些字面义拥有了相当的群众基础,那它们成为新义而被收录是迟早的事。
综上所述,汉字并不像英文、法文等其他文字那样只是担当忠实记录所记录的语言的责任,它还有更深层的诉求,那就是积极地、无时无刻不在地干预着汉语,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准确地解释汉语中的一些语言现象。
[1]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2] 曹德明.现代法语词汇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4.
[3] 中国社会科学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4] 曹炜.现代汉语词汇研究[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0.
[5] 曹炜.现代汉语词义学[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
[6] 符淮青.词的释义方式剖析(上)[J].辞书研究,1992(2):20-29.
[7] 符淮青.词的释义方式剖析(下)[J].辞书研究,1992(3):4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