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滇东北古代发展史上的三次高潮(上)

2013-08-15 00:54
昭通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南诏曲靖东北

方 铁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 云南 昆明 650091)

曲靖及曲靖以北的云南东北部,在云南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秦汉以来的发展过程中,今滇东北地区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变化,最终走向持续兴盛。在2 000多年的演变过程中,今滇东北经历了汉晋、元、清三次发展高潮。今滇东北曲折发展的历史,堪称是云南地区发展过程的生动写照。其既与中原王朝经营、开发云南地区的思想与方略等紧密相联,亦不乏值得回味的经验与教训,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和总结。

今滇东北是云南开发最早的地区之一。早在新石器时代,今滇东北就有人类居住。滇东北新石器时代的文化,以闸心场类型为代表。反映这一文化的遗址有经试掘的昭通闸心场和鲁甸马厂。其典型特征表现在陶器的器形和质地方面,出土陶器多是单耳、细颈平底的小瓶和单耳侈口陶罐,并有一些打磨光亮的黑陶。滇东北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具有受以石寨山类型为代表的滇文化与四川盆地文化双重影响的特征,表明在很早的时期,今滇东北与滇池地区、四川盆地便建立了联系。

进入铜器时代后,今滇东北通过四川盆地,与西北地区的联系更为密切。据对商代妇好墓出土91件青铜器的铅同位素比值测定,有几件青铜器的矿料来自今云南永善的金沙地区。[1]另据测定,商代中原地区的青铜器中,广泛存在云南永善等地的矿质。[2]据《汉书·地理志》,西汉时我国产锡之地,仅有三处且大都在云南,因此先秦时北方造青铜器所用的锡,大部分或来自云南尤其是今滇东北。

中原王朝对云南地区的经营可追溯至秦代。据《史记·西南夷列传》:“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秦朝开拓道宽五尺的道路,由今四川宜宾经滇东北到曲靖。据此可知秦朝曾在今滇东北设置官守。《汉书·地理志(第八下)》又说:秦朝“西南有牂柯、越巂、益州,皆宜属焉”。看来秦朝的势力,已达今贵州、滇东北、滇池流域和川西南。但秦朝的统治仅维持15年,不可能对上述地区做进一步开发。

秦朝经营今滇东北,最重要的贡献是修建五尺道。据《华阳国志·南中志》:五尺道路宽五尺(秦尺较小),可通行一辆小马车。修建五尺道时,路工使用火烧崖石、浇水使之爆裂再筑路的办法。传说从川江游入今滇东北诸河的鱼群,见两岸高山遗留火烧的红色山崖,惧怕而掉头游归。秦代的五尺道,从今四川宜宾入云南经今宣威、昭通至曲靖。西汉武帝时,派唐蒙重修五尺道,将这条道路从今曲靖延至滇池地区,同时新建由今宜宾经滇东北至贵州毕节的南夷道。南夷道动工于元光五年(前130年),路线经僰道(今宜宾)、南广(治今盐津)到平夷(今贵州毕节),次年西汉在南夷道设置驿亭。①(《华阳国志》卷4《南中志》南秦县。《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集解引徐广曰。)五尺道、南夷道等官道的开通,使今滇东北与四川盆地建立紧密联系,外来人口也通过上述官道大量移民这一地区。

武帝时汉朝取得对匈奴战争的胜利,乃开始经营南方。元光五年(前130年),武帝遣唐蒙招降夜郎王,于其地置犍为郡(治今宜宾)。又在今西昌、汉源为中心的川西一带置一都尉十余县。②(《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卷117《司马相如列传》。)元朔三年(前126年),因北方筑朔方城用度浩大,西南夷又屡反,武帝诏罢西夷,仅保留犍为郡和南夷、夜郎的两县一都尉,令犍为郡自我保守。③(《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卷112《公孙弘传》。)元鼎五年(前112年),南越(以今广州为中心)造反。汉朝征发夜郎兵随征,夜郎之且兰君乃反。南越既灭,汉军回诛且兰,平南夷设立牂牁郡(治今贵州黄平西南)。元封二年(前109年)汉军临滇,滇王乃降,汉于其地置益州郡(治今晋宁以东),大致奠定汉朝西南部的疆界。

据《汉书·地理志(第八上)》:隶于益州刺史部的犍为郡辖12县,其中的南广(治今盐津)、存阝马阝(治今宣威)、朱提(治今昭通)、堂琅(治今巧家以东)四县在今云南,其余八县在今四川。除犍为郡外,西汉所设位今滇东北的郡县,还有益州郡所辖的牧靡县(治今寻甸)与味县(治今曲靖)。东汉既立,继承西汉设的郡县并新置永昌郡(治今保山)。东汉在边郡置属国都尉,“主蛮夷降者。”在西南夷地区东汉增设犍为属国(治今昭通),下辖朱提(治今昭通)、汉阳(治今贵州威宁以东)两县。两汉在西南夷所设郡和犍为属国均属边郡。汉朝对边郡的统治有所变通,如封降附的当地君长为王或侯,借助其力量来实现羁縻统治。西南夷被西汉封为王的君长仅有滇王和夜郎王,管辖的区域在今滇东北与滇池地区。

据东汉永和五年(140年)统计,[3]犍为属国有人口37 187人,犍为郡所领九县有411 378人。从有关记载来看,东汉时西南夷地区的人口,较西汉时增长一倍以上。两汉时今滇东北的人口,除部分为土著居民外,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四川盆地迁来的移民。在今滇东北、滇中、滇西和黔西的坝子,民国以来发现有不少古代墓葬。这些因地表有高大封土堆被称为“梁堆”的古墓,是东汉以来南中大姓的墓葬。出土于“梁堆”随葬的各类铜制生活用具,形制与纹饰等与内地同类器物相同,墓葬所反映的装殓下葬、起坟立碑等习俗,也与内地大体一致。

据《后汉书·西南夷传》:东汉公孙述时,牂柯郡大姓龙、傅、尹、董诸氏,与郡功曹谢暹等保境从汉,并遣使从番禺江(今广东西江)奉贡。《华阳国志·南中志》说:朱提郡有大姓朱、鲁、雷、兴、仇、递、高、李诸氏,均有部曲。说明两汉时不仅大量内地移民迁居今滇东北等地,而且由移民中的豪强发展而来的大姓,在今滇东北也有广泛分布。

今滇东北的大姓,因势力强盛、干预时政而名震南中(今云贵地区)。建宁郡俞元(今澄江)人李恢,刘璋时为建宁郡督邮,投附刘备后受到重用,李恢的姑父建伶令爨习,也是南中知名的大姓。诸葛亮南征南中,李恢率军攻今曲靖地区。他利用当地叛夷误以自己为至亲的有利条件,迷惑并击败对方。南中平定后,诸葛亮任命李恢为建宁郡太守,驻味县(治今曲靖),可见曲靖地区是李恢家族的势力范围。牂柯郡郡丞朱提人朱褒,在雍闓反蜀时自领牂柯郡太守。今滇东北知名的大姓,还有朱提的孟琰与建宁的孟获。

三国后期著名大姓霍氏,也与今滇东北有密切关系。《华阳国志·南中志》说:晋代建宁郡有五部都尉、四姓及霍家部曲。1963年在昭通后海子发现的霍承嗣墓,据研究认为是霍弋或其后人的墓葬。[4]两晋时有名的大姓还有:朱提大姓李猛为太中大夫,其弟为功曹;朱提大姓雷逢为朱提郡都尉,其子雷炤为平夷太守;建宁大姓爨量为梁水郡太守,建宁大姓董霸、朱提大姓李壮先后为平乐郡太守,朱提大姓李播先后任兴古郡太守和南广郡太守,建宁大姓董元、毛炅等任牙门将军。其中任郡守等要职的不少,且世袭的情形并不罕见。

凭借五尺道交通的优势,今滇东北成为两汉、蜀汉与两晋经营今云贵地区的重要基地。建安十九年(214年),刘备占据益州(治今成都),任命邓方为犍为属国都尉。以后设统治南中的最高机构庲降都督,治南昌县(在今镇雄县境)。庲降都督邓方死后,刘备以李恢为庲降都督,改驻平夷县(在今贵州毕节)①(《三国志》卷45《杨戏传》附《邓孔山传》。《华阳国志》卷4《南中志》。)。这一时期蜀汉虽恢复东汉设立的越巂郡、牂柯郡与永昌郡,但有关记载并未提到益州郡,看来包括益州郡在内的其他南中地区,尚游离于蜀汉的实际控制之外。

建兴三年(225年),诸葛亮平定南中大姓的反叛,实现对南中的有效控制。诸葛亮平叛时味县(今曲靖)是主要战场,平叛战争严重打击了叛乱的蛮夷。唐人说南宁州城(在今曲靖)“为诸葛亮战处故城”,城中存诸葛亮撰文的两碑,其碑为蛮夷惧怕,后者以木搘柱。[5]南征后蜀汉改益州郡为建宁郡,将郡治移至至味县(今曲靖),并把庲降都督也移至味县,同时在当地开展屯田,[6]从而奠定以味县为中心管理南中的格局。三国归晋后,两晋及染指今云贵地区的王朝,均以宁州(治今曲靖)为统治中心,仍把经营的重点放在今滇东北。在统一全国前,北周的益州总管梁睿上疏大丞相杨坚,建议用兵今云贵地区,称宁州户口殷众,金宝富饶,二河有骏马和明珠,益、宁两州出盐井犀角,关注的对象仍是今滇东北及滇池地区,可见是前朝能有效控制的区域。

汉晋时期,今滇东北的经济和文化都取得长足的进步。

居今滇东北各地的大姓,奉内地习尚为圭臬,表现出强烈的汉文化意识。东晋义熙元年(405年)立于曲靖的《爨宝子碑》,与刘宋大明二年(458年)立于陆良的《爨龙颜碑》,反映了爨氏大姓的思想意识与生活习俗。爨宝子、爨龙颜均为建宁郡同乐县(治今陆良)人,爨宝子官至建宁郡太守;爨龙颜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宁州显贵,他本人自称官至护镇蛮校尉、宁州刺史。碑文用从隶书向楷书过渡的字体书写,具有古拙浑厚、朴茂遒美的风格。《爨宝子碑》称立于大亨四年,而数年前内地已改年号,但爨氏大姓不知,仍沿用大亨年号,表明立碑者仍以东晋为正朔。在昭通、陆良和大关等地,也发现多处画像石墓石刻与画像砖,[7]可见类似的情形在今滇东北十分普遍。

汉代以前,滇人使用一种表形、表意的图画文字。[8]其余土著则惯用刻木记事。东汉时因大量迁入内地移民,情况发生很大改变。汉文化逐渐传播,内地习尚普遍被仿效。据出土东汉“孟孝琚碑”的记载,[9]朱提人孟孝琚12岁随官习《韩诗》,兼通《孝经》三卷;他未婚先聘,死于内地而由族人归葬祖茔。可知孟氏自幼研习汉文熟悉儒家书籍,在婚丧方面亦遵汉俗。由朱提人士撰写的碑文,尊孔子为“大圣”,文笔流畅典雅,表明作者推崇儒学,并对汉文有较高的造诣。今滇东北的青年还孤身一人赴内地求学。东汉桓帝时,牂柯郡人尹珍赴汝南向许慎等学习儒学,学成后还乡里教授,“于是南域始有学焉。”《华阳国志·南中志》乃称:汉晋时之朱提郡,“其民好学,滨犍为,号多人士,为宁州冠冕。”牂牁郡“颇尚诗书”。《华阳国志·蜀志》说:犍为郡“士多仁孝,女性贞专”。可见汉晋时的今滇东北,不仅社会繁荣、文化兴盛,在今云贵地区亦领风气之先。

汉晋时今滇东北的经济有很大发展,并呈现持续繁荣的局面。东汉时今昭通农业地区的灌溉系统十分发达,昭通盆地“川中纵广五六十里,有大泉池水,僰名千顷池。又有龙池,以灌溉种稻”。大泉池与千顷池规模甚巨,表明水稻种植在坝区已较普遍。至于广大山地则明显滞后。《华阳国志·南中志》说:汉晋时僰道至朱提一带的山区,仍是“土地无稻田蚕桑,多蛇蛭虎狼”。牂柯郡畲山为田,无蚕桑,“寡畜产,虽有僮仆,方诸郡为贫。”称牂柯郡“畲山为田”,应指已开垦种植旱地作物的山地,但总体来说山地农业的水平还不高。

汉晋时期,今滇东北大面积种植荔枝,一园或至万株,年收成在150斛以上。据记载:“西夷荔枝园,僰僮施夷中最仁者,故古僰僮之富。多以荔枝为业,园植万株,收一百五十斛。”②(《郡国志》,《太平御览》卷197引。)种植如此之多的荔枝,不可能全在当地消费,推测大部分运销今四川等地销售。另据《广志》:“犍为僰道南,荔枝熟时百鸟肥。”证实僰道以南的今滇东北一带,两晋时确是荔枝的重要产地。

金属采冶业也得到较大发展。据《后汉书·郡国五》:两汉时朱提县(治今昭通)产银和铜,堂琅县(治今巧家以东)出银、铅与白铜。另据《汉书·食货志第四下》:“朱提银重八两为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它银一流直千。是为银货二品。”可知朱提所产银被大量开采,且因成色尤佳,价值高出他地所产银的58%。在传世器物中发现一块上刻“提”“银”两字、方形的“朱提银块”;1935年在昭通“梁堆”墓葬出土一块含银42%的金属块,均为昭通地区古代产银的物证。魏晋时朱提银仍保持量大质佳的声誉。诸葛亮说:“汉嘉金,朱提银,采之不足以自食。”①(《后汉书》志23《郡国五》,犍为属国条注引。)晋代《南中八郡志》称:“云南旧有银窟数十,刘禅时,岁常纳贡。”②(《太平御览》卷813《珍宝部十二·铜》引。)

今滇东北的冶铜业也十分发达。南齐时,在南广郡(治今盐津)蒙山脚下发现冶铜旧址,有烧炉四所,高一丈,广一丈五尺。从蒙城渡水南行百许步,平地掘土深二尺得铜,又有深二丈之古掘铜坑,矿工住处犹存。[10]所发现的冶铜旧址,可能是两晋时的冶场。炼炉具有的规模,与清代云南的冶铜炉已不相上下。上世纪30年代,在昭通一带发现“大泉五十”的铸范数枚,铸范的背面有“日利千万”的字样,为汉晋常见的吉祥语,证明汉晋时官府在今昭通采铜并就地铸钱。除锭料等初级产品外,今滇东北制作的铜器也输入内地,铜器的形制主要有洗、盘、釜和鍪,因铸有朱提、堂狼等款识,被称为“朱提”或“堂狼”的铜器。[11]这一类铜器各地多有收藏,朱提、堂狼铜器在其中占较大的比例。东汉后朱提、堂狼铜器少见于记载,或因铜器未再铸著产地款识之故

据《华阳国志·南中志》:堂狼县(治今巧家以东)出银、铅、白铜。这是我国有关白铜最早的记载。[12]制造白铜,有炼出金属镍后再制造铜镍合金与用铜镍共生矿冶炼两种方法,从会泽、巧家一带至今仍有铜镍共生矿的情形来看,晋代堂狼县炼出白铜,可能是采用后一种方法。

东晋和南朝时期,因政局持续动荡,今滇东北遭受战乱的严重残破。尤其是唐代中叶,南诏用武力将农业地区的居民大量强迁至今滇西,更使今滇东北雪上加霜。今滇东北的经济文化因此全面衰落,此前持续500余年的高度繁荣,难免成为隔日黄花。

三国归晋后,西晋在初期沿用蜀汉的治策,不久便暴露出世族掌权政权之统治残暴、视百姓如草芥的本性,在宁州的治策也急剧发生改变。

西晋建立之初,仍沿用蜀汉以大姓为各级官吏的做法,但不久便代之以强硬镇压的政策。李毅任南夷校尉(驻今曲靖),因处置不当导致大姓反叛。据《华阳国志·南中志》:建宁郡太守杜俊,夺取铁官令毛诜、中郎李叡两位大姓所属部曲。朱提大姓李猛因太守雍约处事不公,于太安元年(302年)与毛诜、李叡发动反抗。李毅率兵杀死毛诜。李叡逃走避于五茶夷帅于陵承,李猛则被李毅诱杀。次年于陵承面见李毅,请求宽恕李叡的过失,李毅许之。李叡既至,李毅竟食言杀之,于陵承和毛诜乃反,并奉建宁郡太守马恢为宁州刺史。李毅杀死马恢,起事者愈趋强盛,到处破坏郡县,杀死吏民。

为躲避战火,宁州的一些移民或远走交州(治今越南河内),或避入永昌郡与牂柯郡,近半人口为叛夷所困或虏。起事诸夷长期围困宁州治所味县(治今曲靖)。李毅给朝廷的奏疏,如此描述困厄之状:“兵谷既单,器械穷尽,而求救无望,坐待殄毙。”宁州时连岁遭饥疫,“死者以十万计。”③(《资治通鉴》卷86《晋纪八》,光熙元年三月条。)光熙元年(306年)李毅病死。宁州官吏推李毅之女李秀暂领州事。州城被围既久,城内食粮耗尽,百姓多靠采草木、炙野鼠活命。

李毅死后,西晋以广汉太守王逊为南夷校尉兼宁州刺史。王逊之强横粗暴,较李毅有过之而无不及。《晋书·王逊传》称其到任后,“专杖威刑,鞭挞殊俗。”王逊诛南中大姓“不奉法度者”数十家,在动乱中被杀戮俘掠的百姓以千数计,被掳掠的牛马达数万头,“夷晋莫不惶惧。”因遭受长期战乱,今滇东北仓无斗粟,众无一旅,“官民虚竭,绳纪弛废。”王逊还率兵征讨“恶僚刚夷”数千落,南中为之震动。犍为太守朱提大姓雷炤、建宁太守大姓爨量等联合反叛,王逊则进行严厉镇压。[13]由于王逊在宁州“严猛太过,多所诛鋤”,朱提大姓、平夷太守雷炤和平乐太守董霸,攻破牂柯、平夷与南广等地,降于占据成都的成汉政权。成汉遣军进攻宁州,王逊派大姓姚岳阻击于堂螂县。王逊以姚岳兵胜而未能穷追,怒而鞭之,本人发病而死。[13]

由于社会长期动乱,并受地方主政者的挑动,今滇东北大姓间也发生内讧。王逊任宁州刺史时大姓分为两派,姚岳、庞遗、爨深、董炳和霍彪为王逊所用,雷炤、爨量、李逷、董霸、董慬等大姓与王逊对立。李雄据有宁州,一些大姓归附成汉,但也有大姓反对成汉的统治。经过激烈的兼并,至晋成帝时,宁州大姓仅剩以爨深、孟彦、霍彪为首的数家大姓。以后孟、霍诸姓在争斗中玉石俱焚,宁州的知名大姓仅存爨氏。南朝建立后,在今云贵地区仍置宁州(治今曲靖),但对宁州的控制流于形式,在多数的情形下,朝廷委爨氏大姓为宁州刺史代为统治。宁州与朝廷的联系亦甚松弛,南朝末年爨氏大姓奉贡,每年不过数十匹马。

今滇东北遭受战争严重破坏的情形,还可从当地人口的锐减得知。据《宋书·州郡志四》:刘宋时宁州地区的居民,建宁郡有2 562户,晋宁郡有637户,牂柯郡有1 970户,平夷郡(晋怀帝时分牂柯、朱提、建宁三郡置)有245户,夜郎郡(晋怀帝时分牂柯、朱提、建宁三郡置)有288户,朱提郡有1 010户,南广郡(晋怀帝时分朱提郡立)有440户,建都郡(晋成帝分建宁郡立)有107户。其中建宁、牂柯、朱提三郡各有居民一二千人,其他郡的居民则仅数百户,少者才一二百户,可谓稀少寥落。所统计户数或仅限城中居民,但除去各种因素,各地人数较东汉时急剧下降亦是不争的事实。

另一方面,刘宋时统计宁州人口仅限城中居民,亦表明夷汉关系紧张,甚至一些郡治或被有敌意的蛮夷包围。《南齐书》也说:宁州即诸葛亮所谓不毛之地,该地道远土塉,蛮夷众多,齐民甚少,诸爨恃远擅命,故屡有反叛之忧。[14]反映出今滇东北的移民社会,在战乱中遭受严重创伤,蛮夷乃逐渐成为其地的重要力量。官府的影响既被削弱,蛮夷之间亦相互争夺。萧梁时徐文盛任宁州刺史,《梁书》称情形是“所管群蛮不识教义,贪欲财贿,劫篡相寻,前后刺史莫能制”。[15]

隋朝统一全国后,企望恢复对宁州的统治。隋先设南宁州总管府(驻今曲靖),以韦冲为总管,爨氏首领皆至府拜见。以后隋在今昭通设恭州,在恭州以北置协州(治今彝良),于滇池地区设昆州,并任命一些爨氏首领为官吏。诸部仍争斗不已,“边境略无宁岁。”[16]开皇十七年(597年),发生了昆州刺史爨玩发动的大规模反叛。隋朝令大将史万岁率军讨伐。史万岁等沿灵关道自成都过大渡河,入今云南至楚雄、大理和昆明等地,击破附叛的30余部,虏获男女二万余口。爨玩大惧,遣使请降,并贿赂以明珠和金宝,史万岁舍爨玩而还。次年爨玩复反,文帝遣大将军刘哙等再讨爨玩。隋军既至,爨玩惧而入朝,文帝诛之,没诸子为奴。以后隋朝放弃今云贵地区。①(《隋书》卷53《史万岁传》,卷45《文四子传》。《新唐书》卷222下《南蛮传下·两爨蛮》。《资治通鉴》卷188《唐纪四》,武德三年八月丁酉条。或说史万岁征讨爨玩走石门关道(五尺道),见《蛮书》卷1《云南界内途程》。明人谢肇淛认为史万岁等由清溪关道入,自石门关道还,见(明)谢肇淛:《滇略》卷8。孰是,待考。)

隋朝的这两次征讨,沉重打击了爨氏势力,其有效控制范围也大为缩小。在隋朝征讨以后、南诏割据之前,今曲靖至滇中一带为爨氏诸部汇集之地。据记载,爨归王为南宁州(治今曲靖)都督,居于石城(今曲靖)。爨归王袭杀另一爨氏首领孟聘、孟启父子,夺据升麻川(今寻甸、嵩明一带)。爨氏有名的首领,还有为爨归王宗亲、据有曲轭川(今马龙)任昆州(在今昆明)刺史的大鬼主爨崇道,以及其弟爨日进;黎州(在今华宁)刺史爨祺,求州(在今玉溪)刺史爨守懿,螺山(在今昆明)大鬼主爨彦昌等。[9](P.157)

唐朝对今云贵地区的经营,可分为唐前期、南诏控制时期两个阶段。

武德元年(618年)唐置南宁州,所辖的味、同乐、升麻、同起、新丰、陇隄、泉麻、梁水、降九县,主要在今滇东北一带。四年唐置南宁州总管府,管南宁(今曲靖一带)、恭、协(今昭通至黔西一带)、昆(今滇池地区)等九州。七年设南宁州都督府(治今曲靖),下辖16州。南宁州都督府的设立,标志着唐朝在滇东北的统治渐趋稳定。[18]唐朝对云南地区的经营,以今滇东北和滇中为突破口,逐渐向今滇西等地推进。麟德元年(664年),唐朝在弄栋川(今姚安)置姚州都督府,以统辖所看重的今滇西地区。至此,唐朝着力经营云南地区,主要是为保护由今四川经云南达缅甸、印度乃至地中海地区交通线的用意,已逐渐显现。[19]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前期虽恢复在今滇东北的统治,但这一地区不再是朝廷关注的重点。

唐朝不再重视今滇东北,还与蜀地与云南之间往来,主要是走清溪关道(灵关道)有关。唐代以石门关道为“北路”,称清溪关道为“南路”。但唐人高适一语道破:“剑南虽名东西两川,其实一道,自卭关、黎、雅,界于南蛮也。”[20]唐代由蜀地入云南选走北路者甚少,见于记载的仅有两次,一次是天寳中鲜于仲通率兵攻南诏,另一次是贞元十年唐朝遣使册命南诏。自鲜于仲通率军南下,北路“遂闭絶”。唐使袁滋选行北路,则是因南路有吐蕃阻道的迹象,不得已而为之。[21]因南路城堡负有监视南诏的责任,南诏言及必深恶痛绝。据《南诏德化碑》:天宝战争后南诏与吐蕃结盟,吐蕃鼓动进攻越嶲(今四川西昌)、会同(今四川会理),理由便是“去恶务除本,越嶲会同,谋多在我,图之此为美”。异牟寻与唐和好,唐将韦皋复开清溪关道,选南诏子弟至成都,教以书数,业成则返,复以他子弟继之,如是者数十年,以致“军府颇厌于禀给”。①(《资治通鉴》卷249《唐纪六十五》,大中十三年十二月条。)若南诏与唐朝关系紧张,清溪关道的守将便如临大敌,其道既是南诏与唐朝往来的要衢,也是双方关系好坏与否的风向标。

由于石门关道行者寥寥,兼之南诏在道路所经地区迁走不少人口,沿途更显寥落冷清。唐使袁滋一行经石门关道,但见林木茂密、人烟稀少,蒙夔岭20里路段“积阴凝闭,昼夜不分”。所见之人皆为“男女悉披牛羊皮”的乌蛮(今彝族先民),见人无拜跪礼节,三译四译乃与华通。连行九日达制长馆(今曲靖西南马龙),始有门阁廨宇、迎候供养之礼。可见今曲靖以北至宜宾的广大地区,似乎退回到蛮荒隔绝的时代。[21]

唐玄宗时,南诏受命赴今滇东一带平叛,随后将其农业地区的百姓大量迁今滇西,使业已衰微的爨氏势力再次遭受沉重打击。天宝四年(745年),唐朝计划开通自安南都护府经步头(今建水)、安宁达戎州都督府(驻今宜宾)的步头路,遣越嶲都督竹灵倩先至安宁筑城。因唐军“赋重役繁、政苛人弊”,爨归王等聚众反抗,杀死竹灵倩并毁安宁城。玄宗令南诏出兵讨之。南诏以软硬兼施之法,平定了爨归王等的起事,“诸爨由是离弱。”

南诏王阁罗凤又令昆川城使杨牟利,以兵威胁今滇东北、滇中农业地区的百姓,徙其20余万户于永昌(治今保山)之地。乌蛮因言语不通,且多散居林谷,故得不徙。此次人口大迁徙之后,“自曲靖州、石城、升麻川、昆川南至龙和以来,荡然兵荒矣。”“界内乌蛮种类稍稍复振,后徙居西爨故地。”[22]《元史·地理四》也说:阁罗凤以兵威胁西爨,徙其众至龙和(今禄丰以东)以西的地区,被徙之地“皆残于兵”。以后东爨乌蛮复振,“徙居西爨故地,世与南诏为婚,居故曲靖州。”看来这一次迁徙涉及的地域甚广,北抵曲州(今昭通)、靖州(今大关),南至石城(今曲靖)、升麻川(今寻甸、嵩明一带),西达龙和(今禄丰以东),几乎包括整个今滇东北与滇中地区。从迁徙人口的数量来看,以每户三人计约有六七十万人,可说今滇东北、滇中农业地区的居民,大部分都被迁走。②(云南地区由官府进行的首次人口普查在元初,其时云南地区有人口128万余户。见(元)程文海:《世祖平云南碑》。相比而言,唐代今滇东北、滇中农业地区的人口不会太多。)原居山地的乌蛮,得以徙居西爨故地,乃形成其后今滇东北居民以乌蛮为主的局面。③(对南诏迁走今滇东北、滇中农业地区的居民,原居山地的乌蛮随后居其故地,元代史籍亦有一些记载。据《元史·地理四》:安宁州(治今安宁),“阁罗凤叛唐后,乌、白蛮迁居。”昆阳州(治今晋宁),“阁罗凤叛唐,令曲嚩蛮居之。”和曲州(治今禄劝),“僰、鹿诸种蛮所居。地多汉冢,或谓汉人曾居。”“南诏阁罗凤以兵胁西爨,徙之至龙和,皆残于兵。东爨乌蛮复振,徙居西爨故地,世与南诏为婚,居故曲靖州。”唐以爨归王为南宁州都督,治石城(今曲靖),“至段氏,乌蛮莫弥部酋据石城。”沾益州(治今宣威),“为僰剌二种所居。后磨弥部夺之。”仁德府(治今寻甸),“昔僰剌蛮居之,……后乌蛮之裔新丁夺而有之。”建水州(治今建水),“汉语曰建水,历赵、杨、李、段数姓,皆仍旧名,些么徒蛮所居。”河西县(治今通海),“天宝后没于蛮,为步雄部,后阿僰蛮易渠夺而居之。”)

南诏似无重建西爨故地的计划。异牟寻与唐和好后,攻破西戎(指今丽江地区),迁施、顺、磨些诸蛮数万户至昆州,“以实其地。”又从永昌迁望苴子蛮1 000余户,分隶柘东城旁,“以静道路。”①(《蛮书》卷6《云南城镇》。关于异牟寻组织的这一次人口迁徙,在其他史籍中亦有零星记载。如《元史·地理四》:澄江路(在今澄江),唐初为磨些蛮居之,“后为僰(白)蛮所夺。”)但从南诏的总体布局来看,重建西爨故地并未列入其日程。据《南诏德化碑》:永泰元年(765年),阁罗凤令凤伽异在今昆明建拓东城,目的是“威慑步头,恩收曲靖”,争取颁诏所及,其地蛮夷“翕然俯从”,仅此而已。南诏在辖区设政区八节度、二都督,在今滇东北、滇中仅置拓东节度(治拓东城)、石城郡(治今曲靖)与东川郡(治今会泽),今曲靖以北地带则是设治的空白。

为开拓疆土,掠夺奴隶和财物,南诏多次向边疆和徼外用兵,兵锋所指主要是今云南的北面、南面、西南面与东南面。天宝战争后,南诏联合吐蕃攻取今川西南,以后多次侵扰其地,一度攻入成都。阁罗凤率军亲征寻传(在今云南德宏与缅甸北部),在当地“择胜置城”。异牟寻归唐,遣军攻下今丽江地区,又用兵今西双版纳与临沧等地。咸通年间,南诏两陷安南(治今越南河内)、邕管(今广西南宁),一入黔中(今重庆彭水),四犯西川(今川西南),②(《资治通鉴》卷253《唐纪六十九》,广明元年五月条。)对外用兵达至顶峰。终南诏之世,未见其用兵或经营今滇东北的记载。

大理国的制度基本上沿袭南诏。大理国在辖区设八府、四郡与三十七部。其中善阐府治今昆明,石城郡治今曲靖,东川郡治今会泽。曲靖以北的地区仍是设治的空白。至于三十七部,是一个由乌蛮组成之庞大而松散的部落联盟。三十七部分布在今滇东与黔西一带,曾数次进攻大理国,一度攻入善阐府。大理国乃与三十七部盟誓,约定建立宗藩关 系,企望彼此相安。[9](P.168)大理国的农业地区已进入封建领主社会,辖地多见封建割据,同时不再使用奴隶,兼之大理国与宋朝的关系日趋淡漠,南宋后期的邕州知州马暨,对朝廷声称“大理不敢越善阐”,[23]反映出今昆明以东的地区与大理国已明显疏远。

唐宋时期,今滇东北主要为乌蛮所据,当地乌蛮的势力还不断壮大。贞元十年(794年),唐朝册封使袁滋等行经石门关道,称沿途见有生蛮阿夔部落、阿竿路部落、暴蛮部落、卢鹿蛮部落、生蛮磨弥殿部落,“此等部落,皆东爨乌蛮也。”[21]《元史·地理四》说得明白:石城(今曲靖),世代为白蛮爨氏所居。大理国时,乌蛮莫弥部酋长据有石城,以后元朝即其地乌蛮立千户所。沾益州(治今宣威)之地,大理国时被乌蛮磨弥部夺据,元初以其部隶于磨弥万户府。路南州,大理国时乌蛮首领落蒙,于当地筑撒吕城,“子孙世居之”,元立其部为万户府。元初人李京明确指出:罗罗即乌蛮,“自顺元、曲靖、乌蒙、乌撒、越嶲,皆此类也。”[24]

从秦汉至两宋,若论今滇东北居民之构成与经济文化的状况,变化不可谓不大。历史的发展从来都并非直线。宋末元初,今滇东北前行到新的十字路口,或言今滇东北地区,将面临难得的发展机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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