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声 郝瑞芳
以西方式想象来进行对上海城市的表现是三十年代海派文学的核心问题。海派中的新感觉派虽与日本文学有着关系,但只在技法形式方面。我们注意到,三十年代海派文学中的法国文化渊源相当明显。这一方面是由于上海法租界在移植西方文化中的特殊原因,上海自1881年即有“东方巴黎”之称①《论上海今昔情形》中说:“人之称誉上海者,以为海外各地惟数法国巴黎斯为第一,今上海之地不啻海外之巴黎斯。”参见《申报》1881年12月10日。除“东方巴黎”外,上海的另一异域空间指喻是“西方纽约”。参见《上海指南》,上海国光书局1935年英文版。但这一指喻始终未获广泛认同而流传不广。;另一方面,三十年代海派文人也大多具有留法或在法文班学习的经历②如刘呐鸥、施蛰存、张若谷、邵洵美、徐霞村等,此外还有李青崖、戴望舒、田汉、徐蔚南、张道藩、崔万秋、曾虚白、朱应鹏等人。刘呐鸥、施蛰存、戴望舒与杜衡在震旦大学学习法语,同在一班。参见施蛰存《我们经营过的三个书店》,《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3期。,其对法国具有天然的亲近感和接受优势。当然,海派文学并不直接表现法国。但在海派对上海城市的表现中,有明显想象中的法国摹本来源,甚至有着某种“法国形象”,以嫁接、比附上海与西方同步的现代性。由于异国形象是被形塑者自我化了的,被塑造的形象也因而具有置换或偏离现实、具象泛化等多种功能,因此,海派文学中的法国想象,也不乏假想成分,折射出海派作家对西方现代性的身份诉求。
“近百年的上海,乃是城外的历史,而不是城内的历史,真是附庸蔚为大国,一部租界史,就把上海变成了世界的城市。”③曹聚仁:《上海春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9页。作为西方文化的集散地,租界以其现代的都市图景、生活方式和文化空间,为“现代性”提供了最好的“实物”注解。上海的租界可分为专管租界和公共租界两种形式。公共租界是通过永租的形式租与多个租赁国,由多国管理。专管租界是通过永租的形式租与一个租赁国,由一国管理,如1849年划定的法租界。相对于公共租界而言,专管租界具有浓郁的国别特征。法租界便保持着单一的法国风情。它的建设相对严格于公共租界,一直保持着高尚住宅与娱乐消费的特征。李欧梵对此曾有所描述:“当英国统治的公共租界造着摩天大楼、豪华公寓和百货公司的时候,法租界的风光却完全不同。沿主干道,跟电车进入法租界,霞飞路显得越来越宁静而有气氛。道路两侧种了法国梧桐,你还会看到各种风格的精致的‘市郊’住宅。据当时的一本英文指南说,这里的和平安宁是法国政府要求的:‘法国当局比公共租界强硬多了,他们拒绝商人在住宅区做生意开工厂。’相反,你在这里可以看到教堂、墓地、学校、法国公园,还有电影院和咖啡馆。”①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24页。因此,尽管法租界当时只有寥寥几家出口生丝的商行,却是上海最为繁华、最具异域风情的市区。与杂糅了多国元素的公共租界相比,法租界带给人们的是更为纯正、更为强烈的特定的异国体验。同时,对上海作巴黎式的的比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西方的优雅与高尚所表现出的欧洲最高文化等级。许纪霖曾指出:依照对欧美文化的接受,即使是在上海租界,实际上也存在着等级差异:“按照文化权力的等级排列,从西南部的法国城(即法租界-引者),到中心区的英美公共租界,再到西北方向的虹口日本人居住区,呈现出一个降调式的文化空间排列。”②许纪霖:《都市空间视野中的知识分子研究》,载许纪霖编《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史论》,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页。因此,在百多年来对上海的异域想象中,巴黎首当其冲,成为上海最明显的欧洲母体。不过,“东方巴黎”是一种对于欧洲文化权力等级的自喻,即以欧洲上流社会为母体。但在多数人物质性的理解中,所凸显的,却往往是巴黎特有的消费性特征的外观。这种双重体验,融汇在三十年代海派的创作中,通过文本表述完成了对现代法国的想象。
一般来说,东方国家的异域想象建立于欧洲与殖民地地区的权力关系之中。后发达国家对于西方的想象,包含了摆脱第三世界身份,获得西方性的焦虑。其在西方异域情调的满足中得到假想的西方身份。这一身份的获取,最便捷的方式即是移植具有西方色彩的物质场景与生活方式。消费性的生活方式的表述最容易获得以消费为主的世界性含义。在纯粹的消费性意义上,东西方的差异是最小的。法国是消费性最强的西方国家,而最能体现这种消费性的自然是一系列的现代消费空间。在张若谷的《巴黎一昼夜》中,作者从和平咖啡馆、和平街的珠宝店、女衣装店,亚加雪亚大道,到拉吕Larue饮料店、餐馆、跳舞场,一一数来,可以看出国人对法国的诠释习惯。海派文学的法国想象最突出之处,是对充满法国意味的消费场景、消费品、消费空间、消费行为的描述,凸显消费性意义下的法国情调,以承载上海西方式现代生活的想象性比附。有论者认为:“在这些场所,自我沉溺的文化想象便不仅仅以创造社式的对主观性的极度夸大为特色,而且与从布尔乔亚的工薪生活中所产生的消费主义相勾结。在这里,作为幻觉及欲望栖息处的空间颠覆了仅仅作为物质存在的空间。隐藏在消费活动之下的是一个国际化的时空压缩机制:消费的实质不是其本身,而是成为了个人身体与国际时尚潮流进行交换的一个意指符号。”③杜心源:《感官、商品与世界主义:都市“当下性”与现代性的“美学”转移》,《天津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海派作家笔下频频出现咖啡馆、酒店、公园、夜总会等带有法国咖啡文化、酒文化、休闲娱乐文化特色的消费场景,在文本中培育出了一个巨大的幻象消费空间。这种消费行为以体验法国情调为目的,使消费主体完成了对纯正异域的都会生活的认同。
海派文学的法式消费性空间主要是咖啡馆、酒馆与公园。
大众化的露天咖啡座是法国想象中最突出的场景。正如张若谷所说,除了满街的黄包车和报贩外,坐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馆中就会令人想到巴黎。比如“屋顶上有着几个斗大的用霓虹灯装成的法国字‘LARENA-SSANGE’”的俄商复兴馆,散发着浓郁的法国情调,使从法国归来的钟小姐也不禁产生了错觉:“坐在此地,我又想起从前在法国巴黎的情形来了,此地有些像是香赛丽色路边个露天咖啡摊。”①张若谷:《俄商复兴馆》,载杨斌华主编《上海味道》,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16—117页。咖啡在法国代表着一种闲暇方式,一杯咖啡配上一个下午的阳光和时间,是典型的法式生活,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悠闲散淡的态度,体现出法国人独特的生活审美化观念。这种法式咖啡文化在穆时英的《贫士日记》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尽管贫士的荷包里只剩两元钱了,也不能忍受没有咖啡的早晨,即使只是喝着“淡味的陈咖啡”,也终于可以“怡然地读着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了”。咖啡对于他而言早已超越了一般饮品的意义,而成为一种西方生活方式的符码。“面对着一杯咖啡,一支纸烟,坐在窗前,浴着阳光捧起书来——还能有比这更崇高更朴素的快乐么?”
在张若谷的短篇小说《俄商复兴馆》中,详细描述了咖啡店里四名顾客的谈话。在三名男青年的簇拥下,穿着“华尔纱巴黎长女袍”的钟小姐夸谈她在法国巴黎的经历,尤其是她的咖啡馆见闻。三名男青年认为,“坐咖啡馆里的确是都会摩登的一种象征”。在这里,作为女性的钟小姐,承载着性的欲望。而出行法国的经历,特别是她与咖啡文化的联系,又为她附加了暧昧的西方“假想身份”。在三名男青年眼中,似乎通过“坐咖啡馆”与“征服钟小姐”就能获得西方身份的亲近。穆时英在《骆驼·尼采主义者与女人》中对咖啡馆有一段细致地描写:“在那块大玻璃后面,透过那重朦胧的黄沙帷,绿桌布上的白瓷杯里面,茫然地冒着太息似的雾气,和一些隽永的谈笑,一些欢然的脸……”沉溺于物质享乐的女人连续五天出现在其中,无疑确认了咖啡馆的消费本质。并且,作者极力渲染这种物质消费的强大力量,甚至使背负着沉重灵魂的男主角抛弃了本来的生活信仰,而顺从于原始的欲望。为招揽顾客,上海的咖啡馆内常设有各种新事物,如按摩电椅、抽奖机等,甚至女性也被包含于其中。张若谷就将窥探咖啡店的侍女作为去咖啡馆的乐趣之一,认为这可以使都市人得到异性方面的情感满足。女招待在消费社会中被“物化”,成为情感消费的对象,被动地接受着来自流动人群的观看、审视与行为支配。咖啡馆里的女性承载着欲望的消费,而“小巴黎人咖啡座画着裸女的玻璃门”②穆时英:《GNO.Ⅷ》,载贾植芳、钱谷融主编《穆时英小说全编》,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603页。这样的描写更是昭彰了这种消费文化的本质。在咖啡馆中,人们消费的是西方物质,更渴望的是视觉以及对西方的想象性满足。
“外国酒店多在法租界。礼拜六午后、礼拜日,西人沽饮,名目贵贱不一。或洋银三枚一瓶,或洋银一枚三瓶。店中如波斯藏,陈设晶莹,洋妇当炉,仿佛文君嗣响,亦西人取乐之一端矣。”③姜龙飞:《上海租界百年》,文汇出版社2008年版,第165页。法国是葡萄酒文化的发祥地,全世界有五分之一的葡萄酒产于此,最顶级的葡萄酒也多产自于法国的波尔多和勃艮第两个地区,葡萄酒也成为了法国最具代表性的风物。葡萄酒也体现着等级格局。在法国,不但对葡萄酒的品质、酒杯有所规定,而且对品酒的步骤、饮酒的次序以及与餐食的搭配均有限定,其精致优雅之处,体现出远超于其它欧美国家的文化等级。在《骆驼·尼采主义者与女人》中,以超级物质属性出现的女人教了禁欲的尼采主义者“三百七十三种烟的牌子,二十八种咖啡的名目,五千种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其中特别提到了“用一种秘制的方法酿造的”、有着“烂熟的葡萄味”的葡萄酒和“拿破仑进圣彼得堡时,法国民众送去劳军”的白兰地。不难看出,海派对法国文化的热衷,还源于对欧洲权力等级的附着。也就是说,即便在对上海的法国消费性想象中,也能够唤起最高等级的西方身份。在穆时英的《黑牡丹》中,有一位如同羊皮书一样“雅致的绅士”圣五,其在中国乡间的别墅就搭满了葡萄架,四处弥散着果园的香味,宛如身临法国南部的河谷地带,令“我”羡慕不已。正是这位法国意味的绅士,成为拯救心智迷乱中的中国舞女红牡丹的唯一力量。
鲍德里亚曾提出“符码消费”理论。指出在商品社会第四期,人们所消费的不只是商品和服务的使用价值,还有它们的符号象征意义。消费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实际的需求,而是在满足被制造出来、被刺激起来的欲望。海派文学制造的葡萄酒物象,为阅读主体建立起一种心理暗示,使对葡萄酒的消费与对欧洲权力的切近联系在一起,从而满足了消费主体对纯正的西方的身份自居。也正因此,在一些文本中,葡萄酒和葡萄被海派作家与最高级的情感活动相连接。葡萄酒被赋予幸福、浪漫和甜蜜的寓意,经常出现在描述恋人的语段中。其与恋爱情节构成了一种隐性的对应模式。在《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中,“我”与蓉子的亲吻就被描述为“喝葡萄酒似地,轻轻地轻轻地尝着醉人的酒味”。在叶灵凤1936年创作的长篇爱情小说《永久的女性》中,秦枫谷初见朱娴是在《中国画报》的封面上,“隐在一丛油碧的葡萄叶中,贴着一串新熟的紫色的葡萄,是一张长型的完全代表了少女纯洁的脸,松散的头发,映着透过葡萄叶的疏落的日影,脸上显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娇艳和光辉。面对着新熟的透明的葡萄,她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下露出了水一样的明朗。握着葡萄藤的右手,完全是举世无双的莫娜丽沙型的右手”,葡萄与少女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深深地震撼了秦枫谷,使他不禁心生爱慕,“脸色变了,心里不由的跳了起来”。而在穆时英的《五月》中,蔡珮珮也被恋人比作“果子里边的葡萄”。
法国是一个具有波西米亚精神特质的国家,去公园是法国人带有审美意味的闲暇生活方式。在上海,法租界的公园数量,也远远多于公共租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法租界内建有法国公园 (建于1908—1909年)、凡尔登公园 (今淮海路和迈而西爱路转角处)、宝昌公园 (1920年建于今淮海西路、复兴西路、乌鲁木齐中路三角地)和贝当公园 (1935年建于今衡山路、宛平路间)。其中建造最早而又最有影响的公园,当属法国公园。其在今南昌路和雁荡路交叉处,最初名为顾家宅公园,为上海最早对华人开放的洋人公园。章克标小说有这样的描述:“男男女女都很愉快的样子在缓缓地走,或悠然地坐在休憩的椅子上。西洋人的小孩子一大群聚了几堆在嬉戏,保姆阿妈们在旁闲白,看着他们。”①章克标:《银蛇》,载于润琦编《银蛇》,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4页。海派作家大多有着某种“法国公园情结”。据吴福辉说:“早期的海派小说家都十分喜爱‘法国公园’这个地方,纷纷把它写进书里。章克标《银蛇》男女约会在法国公园,尽管公园里的巡捕要对中国游人查‘派司’(身份证),仍然是男女如织。林微音《春似的秋》、《秋似的春》连续性短篇借女主人公白露仙的信,叙述在法国公园如何拾到男主人公居斯滨的手抄稿,引起感情波纹,而曾今可的一个短篇集即径直题为《法公园之夜》。”②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页。从这个角度说,墓地也是体现法式审美艺术情调的场景,在穆时英的小说中经常出现。
鲍德里亚曾在《消费社会》中说:“消费社会的逻辑根本不是对商品的使用价值的占有,而是满足于对社会能指的生产和操纵;它的结果并非在消费产品,而是在消费产品的能指系统。”他提出“形式自主化”的理论,即“人们从来不消费物的本身 (使用价值)——人们总是把物(从广义的角度)用来当作能够突出你的符号,或让你加入视为理想的团体,或参考一个地位更高的团体来摆脱本团体”③[法]鲍德里亚著,刘成富、全志钢译:《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3、48页。。三十年代海派作家创作中极具法国色彩的消费性表述是表达现代性诉求的一种途径。这种表述使他们与法国人拥有并分享着同样的消费符码,标示着他们与其他中国人在文化甚至种族上的等级差异。“在想象性的占有中,他们提前消费了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也就提前从西方社会夺取了尊贵的身份。”④朱大可:《西方想象运动中的身份书写》,《南方文坛》2003年第6期。
上海从来就不是一个具有统一逻辑的城市。它的一面是地方性的本地的上海,这是一个以旧上海县城为中心的拥有七百年乡土历史的传统空间;而另一面则是以租界为依托、高度现代性的半殖民地空间。不过,三十年代海派作家的叙事策略取决于对上海巨大的物质与消费生活的想象力。它必须把上海城市中的中国式成份,如乡土性、传统性、地域性等特定的时间 (历史感)与空间 (东方性)内容统统取消,在共时性的空间结构中架构起西方/中国图影,因此,唯有以“去”城市历史的作法才可能使巨大的现代性物质与消费场得以呈现,才能突出上海在这一层面上的国际性、西方性意义。即使在少量的文本中出现了传统空间,也是作为后者的对照物出现的。东方性上海形象的阴暗、不堪与法租界或者法国形象的明朗、健康形成鲜明对比,形成一种西尊东卑的不平等格局。
在三十年代海派作家笔下,涉及法租界或法国空间意象总是明朗健康的,充满了浪漫情调。作为法租界标志的霞飞路是作家们最为钟情的空间意象。如:“从欧洲大陆移植过来的巴黎风的街道”(黑婴《当春天到来的时候》),“霞飞路,从欧洲移植过来的街道……浸透了金黄色的太阳光和铺满了阔叶影子的街道”(穆时英《夜总会里的五个人》)。这里,明媚的阳光与繁茂的梧桐是法国的典型风物,构成上海最具异国情调、最摩登的城市空间。如果说外滩的雄伟建筑展现的是西方财富的权力意志的话,那么霞飞路给出的就是被艺术化的日常美学空间。林微音在长篇系列散文《上海百景》中对霞飞路写道:“那里的衣、食与住都比较精致。一开头有一个阿派门和一个咖啡间……更适于坐坐的咖啡间有克来孟和小朱古力店。克来孟的观瞻很堂皇,而且时常有国籍不一的很懂得侍候的侍女在出现。要是想两个人小谈的,最好到小朱古力店去,那里很幽静,而且位子又少。”郑伯奇笔下的霞飞路更是风情万种、魅力非凡:“霞飞路是摩登的,摩登小姐和摩登少爷高兴地说。霞飞路是神秘的,肉感的,异国趣味的,自命为摩登派的诗人文士也这样附和着说。是的,霞飞路有‘佳妃座’,有吃茶店,有酒厂,有电影院,有跳舞场,有按摩室,有德法俄各式的大菜馆,还有‘非摩登’人们所万万梦想不到的秘戏窟。每到晚上,平直的铺道上,踱过一队队得摩登女士;街道树底,笼罩着脂粉的香气。强色彩的霓虹灯下,跳出了爵士的舞曲。这‘不夜城’,这音乐世界,这异国情调,这一切,都是摩登小姐和摩登少爷乃至摩登派的诗人文士所赏赞不止的。”①郑伯奇:《深夜的霞飞路》,《申报·自由谈》1933年2月15日。对于街道之外的其他法式空间意象,三十年代海派作家也是一派赞誉之词。十一世纪下半叶起源于法国的哥特式建筑是法国最具代表性的建筑风格,在《五月》中,穆时英就盛赞哥特式教堂建筑的圣洁肃穆,“太阳光从红的,蓝的,绿的玻璃透进来,大风琴把宗教的感情染上了她的眼珠子,纯洁的小手捧着本金装的厚《圣经》,心脏形的小嘴里泛溢赞美上帝的话……塔顶上飞着白鸽和钟韵……”。而在法租界的墓地,也很少有灰暗、阴森的中国意象,而是与圣洁、怀念、爱恋等美好情感有关。如穆时英的《公墓》。
作为本地性的体现,华界里的那些弄堂、亭子间、阁楼,还有棚户,都是东方性上海的真实身份,但却是海派文学在对上海现代性表达方面的障碍。所以,海派作家总是尽量避免涉及东方传统空间。即使偶有涉笔,也时常是与法租界等的现代性图景形成对比,充满阴郁、恐怖气氛,表现出作者厌恶、鄙弃的情绪,以凸显东西方对比的模式。在刘呐鸥《礼仪与卫生》中,“中国人的商业区”出现在“被洋夫人们占了去的近黄浦滩的街上”之后,尽管二者只隔两三条的街路,但在刘呐鸥的笔下, “便好像跨过了一个大洋一样风景都变换了”。在代表西方性空间的“近黄浦滩的街上”,有着柔软的阳光,四处弥漫着花香、草香和大菜的芳香。而“中国人的商业区”却是阴森潮湿、非健康的,“从店铺突出来的五光八色的招牌使头上成为危险地带。不曾受过日光的恩惠的店门内又吐出一种令人发冷的阴森森的气味。油脂,汗汁和尘埃的混合液由鼻腔直通人们的肺腑,健康是远逃了的,就连招买春宫的簇簇的口音都含着弄堂里的阿摩尼亚的奇臭。好像沸腾了的一家茶馆长着一个巨大的虎口把那卖笑妇和一切阴谋,商略,骗技都吸了进去。启明离开了那班游泳着的人群弯入了一条小巷时,忙把一口厌恶的痰吐了出来”。
这种尊卑对峙的格局不仅在空间意象的构建中存在,也成为了三十年代海派作家人物塑造的范式。当将地方性上海与法租界上海并置,异域文化便表现出了先天的优越性。人物作为国家形象的一部分,其优劣之别一望便知。在刘呐鸥的《礼仪与卫生》中便存在诸多对比,白种女人是繁华都市文明的消费者,在她们身上集中体现了作者对现代都市的形象理解:“还不到Rush hour的黄浦滩的街上好像是被买东西的洋夫人们占了去。她们的高跟鞋,踏着柔软的阳光,使那木砖的铺道上响出一种轻快的声音,一个Blonde满胸抱着郁金香从花店出来了。疾走来停止在街道旁的汽车吐出一个披着有青草的气味的轻大衣的妇人和她的小女儿来。”相比之下,中国妓女“绿弟”不但居住在肮脏、危险的华界商业区内,而且缺乏“时下的轻快简明性”,非要从头改造不可,“拿她同那个在药房里碰到的斯拉夫去相比,真是两个时代的产物”。而即使在同为“文明人”的“高等华人”与法国商人之间,中国男人与法国男人也存在着对比。法国商人最终以他的财富主动参与到现代游戏中,并赢得了对东方女性的追逐,而中国男子启明却在游戏中惨遭失败。
尽管“居住在上海的许多外国人都是不法分子或是游手好闲之徒,其中包括鸦片贩子,赌徒,妓女,犯有偷窃、恐吓、谋杀、诈骗和思想不定之罪的江湖传教士”,“上海的外国人社群既缺乏教养,又对文化一窍不通”①[美]史书美著,何恬译:《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 (1917—1937)》,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20页。,但出现在三十年代海派作家文本中的法国人形象却总是现代的、文明的、优雅的。比如在穆时英的《公墓》中,写有一个法国姑娘,“戴着白的法兰西帽,骑在马上踱着过来,她的笑劲儿里边有地中海旁葡萄园的香味……她是亲热的”,这样一个可爱烂漫的法国姑娘与娼妓式的上海女子形成反差,强烈地表现出作者的好恶。即便同是中国女子,作者对她们的描述也不尽相同。美好的女子总是带着些许法国风的,比如黑婴《当春天到来的时候》中“少女用着流利的法国语跟一个青年在说着话”;穆时英《Craven“A”》中“那个有一张巴黎风的小方脸,想把每个男子的灵魂全偷了去”的姑娘,《五月》中江均幻想的“在白绒的法兰西帽底下,在郊外的太阳光里边,在马背上笑着的,在苹果饼上笑着的,在水面,在船舷上笑着的”恋人形象等。尤其是刘呐鸥《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sportive的近代型女性,透亮的法国绸下,有弹力的肌肉好像跟着轻微运动一块儿颤动着”,“sportive的女性”指向的是具有运动型的开放女郎,作者特意强调是“法国绸”而不是“中国绸”,从而将法国与现代性暧昧地联系在一起,最终完成了对人物的现代性指向。
在穆时英与刘呐鸥的小说中,有几篇是直接取材于欧洲人在上海的情感经历的。“欧洲人怀乡”是其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比如在刘呐鸥的《热情之骨》中,由“两个白帽蓝衣的女尼”,唤起法国人比也尔“故国家乡的幻影”—— “常年受着阳光的恩惠”、橙香四溢的法国南部。美好的回忆映衬出故乡——法国的可爱,更反衬出与“异地”——上海的疏离。而当他找到心爱的人,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消沉了。橙树的香风也吹不到他的身边,巴黎的雾景也唤不起他心弦的波纹”。他原本“弃掉了那灰雾里的都市,到这西欧人理想中的黄金国,浪漫的巢穴的东洋来了”,可他心爱的上海情人不过是娼妓式的人物,其全部的热情被一句“给我五百元好吗”全部驱散。在经历了短暂的幻象之后,上海终究摆脱不了阴暗不堪的形象。最终,文本完成了对于东西方的比较,并取得了作者暧昧的西方身份指向。
我们注意到,这种以中国作者想象西方人在东方的经历的情形相当复杂。一方面,它将上海直接与其西方母体在题材上获得对接,欧洲人的情感与旅历使作者在“西方想象”中,得到了某种西方人士的身份投影;但同时,假设为欧洲人身份的心理状态又无法避免其虚拟欧洲身份时的中国想象——即东方的混乱、不堪与“阴暗”的色调,最终显示出海派在写作时的“欧洲在场”,其对异域情调的追求是虚拟的,它无法完成。也就是说,在直接以欧洲人的上海经历为题材的小说中,海派无法不注意到东西方的差异性,表现出一种追求西方身份中的悖论。这恰恰印证了霍米·巴巴的一段话。霍米·巴巴认为,在身份确认中,“作为认同原则,他者给予某种程度的客观性,但它的再现——无论是法律的社会秩序的还是俄狄浦斯的心理过程——都是矛盾的,暴露一种缺乏……这是一个替代和交换的过程,为主体镌刻一个标准、规范化的地点。但是,那种向身份的隐喻的接近恰恰又是禁止和压抑的地点,恰恰是一个冲突的权威”①霍米·巴巴:《纪念法侬:自我、心理和殖民条件》,载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1页。。这便是海派文学,也可能是第三世界民族文学在寻找西方身份时的矛盾之处:海派直接以西方人的东方旅历为题的作品,本来要获取最大程度的西方性,但是却又最大程度地压抑了这种努力,其最终所造成的,是不可能得到西方身份的真正客观现实。
与此类似的还有所谓“探险故事”模式。
有论者指出:“在洋场故事的叙事中,偶尔闪烁出‘东方主义’的眼光。”②李永东:《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0页。其实,“东方主义”的眼光并不是“偶尔闪烁”,而是相当普遍。“东方主义”是“一种支配、重构东方并对之行使权力的西方文体”,其基本范式是一套二元对立模式:东方总是落后原始、神秘奇诡、病态委琐的,而西方则总是以理性、科学、文明的面目出现。三十年代海派的法国想象书写即体现出这种模式。这是一场奇妙的“置换”,作为东方人的海派文人极力压抑、甚至掩盖着自己的“东方性”,并站在“西方”的立场上为其代言。原本是“自我”的“东方”反而被“他者化了”。
章克标的《做不成的小说》是一部很值得玩味的作品。“我”在一位“老上海”的带领下,穿越北京路、南京路、汉口路、爱多亚路等最为繁华的街道,寻找“女人海中的蜃楼”。“我”辗转于灯红酒绿的大马路,渐渐对现代都市风景产生了审美疲劳,“每个女子的面孔,都像隔着一重迷雾,眼睛,眉毛,鼻头,嘴巴,耳朵的位置都看得到,却总不明了不清楚……我只看见衣裳的颜色是红的、青的、黑的或是别的更适合更漂亮的颜色”。随后,“我”与“老上海”在一个女人的带领下进入一条里弄,“电灯光并不大亮,因而里面什么也看不清楚,而且连是什么路我也不分明”。此时,本来“像是很漂亮的样子,就是那衣裳的边缘也在电灯光底下闪闪”的女人突然变得丑陋起来,“那眼梢向上微斜,含有一股杀气,眸子也不澄明像一缸死水。蹋鼻梁的大鼻子,把那小方脸压得生气全无,耳朵又小得可怜,偏装着一对大耳环,更显得粗俗。那口嘴也奇怪地大,唇上涂的血红的胭脂已经闹得一块黑一块紫了,就是面上搽的粉也干剥下来,像长久不修的败壁,把她粗糙黄黑的皮肤本来面目愈加衬出来了”。接着“我”和“老上海”又来到一条阴暗的小巷中,那里只有一盏路灯,“长长的弄道满浴着路灯幽邃的青光”。一胖一瘦的两个女人“像到屠场上去的羔羊,正是放在俎上任人宰割的咸肉”,她们使“我”感到恐惧甚至危险,“这些病毒的培养者,传布者,媒介者啊”。很显然,在章克标的笔下,西方的现代性是上海的常态,而代表上海传统空间的里弄则是异质的存在。它是如此的“不真实”、不确定,甚至与“蜃楼相像了”。一个真实的东方性上海,最终却被塑造成了“他者”的形象:古老的建筑物、阴暗的巷道、颓败的女性。作者完全套用了殖民地探险故事的欧洲文学模式,其历险的过程竟如欧洲殖民者“热带探险”般充满了奇遇,这倒是充分印证了其写作时“西方身份”的设定。
其实,在三十年代海派作家的书写中,对于“自我”与“他者”的定位是模糊的、混乱的。假想身份的获得并不能打消他们对“自我定位”的疑惑。邵洵美带着项美丽以情人的公开身份出入他的交际圈,项美丽是他在朋友面前骄傲的资本。而邵洵美却似乎很少走进项美丽的人际圈。尽管家境富裕,然而当他与西方人相对时,“中国身份”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其在心理上有着无法克服的自卑感。因此,即便是邵洵美这样一位时髦的洋场阔少,当他从年少逐渐走向成熟之后,也总是选择以传统的中式长袍出现在公众场合,或许这正是源于其对“假想身份”的担忧。这种悖论在海派作家笔下的“男女聚散”模式中也多有体现。上海“时髦女郎”多有西方化的外形特征—— “瘦小而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理智的前额”、“巴黎风的小方脸”、“浅黑肤色”等,是“近代的产物”,标示着西方现代性的符码身份。东方男子对女郎的追逐,体现着东方人对西方的迷恋。但是,女郎一方面被男子呈现为欲望的注视对象,另一方面又永远无法被东方男子得到,表现出海派作家在追求现代性与西方身份过程中的价值迷乱。这种情形,在施蛰存的《四喜子的生意》中得到了更为精妙地展示。作者先验地将西方女人与东方男人置于尊与卑的身份定位中。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东方男人对西方女人的性幻想与性侵犯,总是非常龌龊,竟至最后被当作抢劫手镯而被捕。即使是在人类共同的本能层面,东西方仍然是不对等的,在西方女人面前,东方男人是卑微而委琐的,甚至不配对她产生性幻想,卑对尊的僭越最终成为笑谈,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微妙的东西方等级概念。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海派文人的法国想象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寄寓了人们对于西方现代性的诉求与向往。不过,这种想象只是一种模仿,它仅满足于文化外观的变化,并不能跨越“第三世界”的身份属性。在这看似浮泛的现象背后,隐含着文人文化身份的转变与“脆弱”的民族国家话语表达。已有西方学者指出,不同地域和不同阶层,在将外来文化内化的过程中,往往要经历一定阶段的“装模作样”或“装腔作势”的过程。美国文化社会学家理查兹曾说:“装模作样或装腔作势是教会、国家、帝国和王朝等大制度或大机构,为了中产阶级的国内实际利益而生产出来的精心设计的美学化的商品。装模作样或装腔作势是一种短程的克理斯玛”,葛洛诺夫说:“装模作样变成了模仿上层精英的时尚和民主社会大众的时髦之间的一个中间阶段。装腔作势是一种符号性的阶层信号的运作,本身也是一种社会阶级的时髦符号。它所强调的是社会的等级,而通过这种等级化,装模作样是模仿社会高层价值体系的方式。”①转引自高宣扬《流行文化社会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147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十年代海派的法国想象也是一种“短程的克理斯玛”。一方面服从于欧洲宗主国对于上海的权力支配关系,同时,更重要的,是海派作家自居的西方身份与本地性中国民众构成的等级关系。这是问题的关键。至于在法国想象中是否得到真实的法国文化内涵,则是不重要的。
比如,在法国,咖啡和酒馆不完全是一种消费,而与公共社会的文化、历史颇有渊源。咖啡馆曾作为公共领域被称为“知识办公室”和“启蒙哲学家的神殿”,文人之爱光顾咖啡店,即源于此。在近代中国,“咖啡馆以自己特有的异域文化特征,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描绘现代民族国家蓝图时的符号化象征空间。这一空间和新的社会关系也许生成过互动的图景,但是,在以咖啡馆为凭借之一的现代规划中,过于强大的消费文化用一种看不见的权力之手把一切都编织进了自己的逻辑网络”②王琼、王军珂:《咖啡馆:上海20世纪初的现代性想象空间》,《粤海风》2006年第4期。。不过,三十年代海派笔下的咖啡馆,即使其拥有与欧洲近似的外观,却仅仅只能作为一个纯粹的消费场所。海派小说中曾有这样的描写:“她在白瓷杯里放下了五块方糖,大口地,喝着甜酒似地喝着咖啡;在她,咖啡正是蜜味的、滋润的饮料。”这处对饮用方式的描写,有着明显的中国人对西方事物纯物质性的理解。咖啡的深度意义被遮蔽了。这已经不是法国体验,而充满着颓废、杂乱、焦虑的殖民地气息。被刻意隐去的“东方文化”印记时隐时现。再如,三十年代海派作家也时常在作品中涉及公园,但公园生活的“公共”性质甚为可疑,他们笔下的公园“是兼有下列功能的:舞厅、咖啡馆、饭馆和花园。由此可见,对中国人来说,去公园和花园并不仅仅是为了放松——就像外国人那样,在星期天和节假日去散散步——倒更像是为了娱乐”③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24页。。公园原本的公共性社会功能被纯粹的娱乐功能所取代,体现出的是低等级的物质消费性质。因此,公园只是西方现代性的一个表征符号。无论它本来的功用是什么,只要它来自西方,就负载了现代性的一切功能。这种“画蛇添足”的行为,更加凸显了它实际上的东方特征。
朱大可认为:“在西方想象运动中,个人名片的拼接赋予强大的国家民族(‘国族’)图景,个人主体凝结成了民族主体,个体的自我想象转换成民族想象。”①朱大可:《西方想象运动中的身份书写》,《南方文坛》2003年第6期。不可否认,三十年代海派文人在书写自我身份的同时,或多或少也在构筑着民族国家的“强盛”文本。李欧梵就认为,张若谷把法国和西方的异国风味结合进了民族主义者的论述:“他们认为上海的特殊情形将最终提高整个民族的美学修养。因为上海是那样的充满异国情调,与中国的其他地方是那么不同,它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文化的实验室,以试验一个崭新的中国文明是否可能。”②海恩里奇·弗鲁豪夫:《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城市异国风》,参见艾伦·维德莫、王德威编From May Fourth to June Four and Film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哈佛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41页;转引自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5页。但这种双重书写在三十年代海派作家那里只是一种脆弱的联合。对此,我们不妨比照一下海派人物的创作情形,加以印证。穆时英的创作便鲜明地昭示出这种脆弱性。有人认为,“如果仅把社会主义思潮视为令人眼花缭乱的国际‘现代主义’之一味,而罔顾其坚硬的意识形态指令,那么海派文人的普遍‘左’倾便不成问题,甚至可以说‘左’倾的态度为他们激进的国际身份增添了一个‘政治前卫’的有力砝码”③杜心源:《感官、商品与世界主义:都市“当下性”与现代性的“美学”转移》,《天津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穆时英是以“普罗作家”的姿态出现于文坛的,在创作前期曾写出《咱们的世界》、《黑旋风》、《南北极》、《手指》等契合革命需要的文学作品,以充满破坏欲望的复仇情绪投合了大革命失败后普遍郁结的不满心理,构筑了一幅充满浪漫色彩的梁山泊般的底层世界,也因此受到普罗文学批评家们的推崇。可一旦社会主义当真以“主义”的面目出现时,海派文人白日梦般的自我沉溺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南北极》之后,穆时英的眼光就更多地流转于夜总会、酒吧、电影院、跑马场等都市娱乐场所。对于这种变化,施蛰存认为:“他连倾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础也没有,更不用说无产阶级生活体验。他之所以能写出那几篇较好的描写上海工人的小说,只是依靠他一点灵敏的摹仿能力。他的小说从内容到创作方法都是摹仿,不过他能做到摹仿得没有痕迹。”④施蛰存:《我们经营过的三个书店》,《新文学史料》1985年第1期。施蛰存的这段话虽然指的是文学思潮和创作方法问题,但也说明了海派作家对于西方的热衷与接受,并没有太多的理性内涵。恰如施蛰存对刘呐鸥创作兴趣的评价“只要是反传统的,都是新兴文学”⑤施蛰存:《最后一个老朋友——冯雪峰》,《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2期。一样,对于海派来说,只要是西方的,都是现代性。至于是文化的外观,还是内涵,则是不重要的。沉溺于西方式的物质消费体验中,体味着假想的国际化身份的快感,并制造出自我与传统中国的等级差异,这就是海派作家法国想象的实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