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吕途
2012年5月16日到5月27日,我在苏州一家台资厂的流水线打工,第一次体验了当工人的滋味。本来计划体验一个月的,但是因为我对车间里所使用的化学品过敏,不得不过早结束了工厂体验。这短暂的体验和多年并仍在工厂打工的工友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下面是我对工厂文化的部分体会和对工人对这种现状的一部分反应的记录。
我发现,工厂的所有硬件设施和管理方式最后所要达到的一个目的就是:贬低工人。忽视你、蔑视你,这样做的进一步的后果是,到最后你自己也贬低你自己、忽视你自己。
我们车间的工人都是站着工作的。生产线是流动的,你如果要在线上边随着产品移动边完成岗位任务,那么就不能坐着,因为你的身体要随着产线和产品的移动而移动,甚至要去够已经流走的产品。但是很多时候,或者很多工位是可以坐着完成的。
我一直是上夜班。记得第一次站了整个晚上,产线在凌晨5点停了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就是很难迈步,最开始几步走得像螃蟹。我问线上一个实习生:“是不是从来都是站着的?”
她说:“我在这儿实习快三个月了,都是站着。”
我说:“为什么不能坐着呢,比如说‘按扣’这个岗位是可以坐着完成的。或者偶尔停线的时候也可以坐着休息一下呀。”
她觉得我这样的问题很不适宜,说:“都这样,你习惯就好了。”
我就说:“都这样不等于就是对的啊,为什么不可以坐着呢?”
她说:“在车间里工作的时候就不应该坐,你回宿舍就可以坐等休息了。”
不仅是产线上每个工位都没有坐位也不允许你坐,就是休息的时候你也没有坐的地方。车间外面是一个比较大的空间,摆着很多箱子,里面装着原料或者是初级产品。在这个很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三位座的长椅,长椅摆在一个角落里,只有这么一张。我们夜班一个车间60-70人,只有那么一张可以坐三个人的椅子。所以每次休息的时候大家都是随便找一个地方坐,有一小段粗暖气管子露出地面一截,几个人可以坐在上面;摆放货物的底座是木架子,有时候会露出个边缘,可以坐坐。
这样的安排就表示休息时间是一种恩赐。不给你椅子休息,你可以找个地方休息,而且最好别那么明目张胆的休息,都坐在角落里休息,躲起来休息,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也就是说你工作的时候有休息已经不错了,怎么还能想着好好休息哪。
第一天晚上我不知道规矩,我找了一个箱子坐下,然后爬在工作台上睡着了。我正睡得香,主管一拍台子把我震醒,我吓了一跳,看着他。看着我无辜的样子,他带着笑容呵斥:“白天不睡觉吗?不能在这里睡。”我当时太困了,看到角落有一堆刚拆下来的纸壳,就躺在上面睡着了,也许因为我是新人,没有人再赶我离开。后来发现,没有人会表现得这么狼狈,我过了前两天就习惯一些了,我也就没有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躺在地上睡觉了。
我们线上最上流的工位属于印刷工位,这个工位都由男性承担,没有女性去做。我觉得之所以由男性承担,就是为了规避有害成分对女性的伤害。我前一个工位是去污,是用一种白色的水擦拭污渍,我们车间三条产线上的这个工位都是由中年妇女承担的,没有年轻的姑娘被安排到这个工位。同样,我认为这是为了减少有害药水对年青女性的伤害。我从上班后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始了过敏反应。第一天觉得痒,第二天腿上开始长一些红点儿,第三天红点儿开始连片了,等到第四天下班的时候走路都困难了。我的病是因为工作场所的有害化学品引起的,这很明显,但是当我跟线长说我这个情况的时候,我很不理直气壮的,好象我自己犯了错误似的。我尝试和线上的工友说这个事情,看看她们的反应,工友的反应是沉默。我回宿舍尝试和宿舍的工友说这个事情,她们的反应是:去看医生吧。好像所有人都和工厂达成了一种共识:自己消化自己的问题。
在工厂的几天,我发现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作伴”非常重要。几乎所有女工都是三三俩俩走在一起的,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中间休息的时候一起去吃饭,永远需要有人作伴。当然也有男女朋友互相作伴的。
为什么作伴这么重要?这跟一个人的处境是非常相关的。如果你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当被贬低、被忽视、被蔑视是一种常态的时候,同伴也许就变得尤其重要。首先同伴可以是倾诉的对象,倾诉了之后就减轻一些痛苦。但是,我认为同伴的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它的另外的一种作用:如果我一个人受到了贬低和蔑视我会很难承受,但是如果大家跟我一样受到这样的待遇的话,我就可以变得不以为然,甚至可以释然。比如当我们近800人在那里等待分厂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很不自在的,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感觉像是在过去的贩卖奴隶的集市上等着被买走的那种状态。但是屋子里那些实习生,在一起打打闹闹的,若无其事的。好像结伴而行,一切就可以忍受了,就没有那么可悲了。
打工者无法忍受某个工作的最直接的反应往往是离开。在工厂的生产线上,工人与工人之间的关系仅局限在生产岗位之间的关系。在工作岗位之外,工人很少发生社会交往。这样的现状导致工作和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完全脱节,使得工人没有空间和时间形成对工作场所状况的分享和辩论。事实上,工人与工人之间是如此地“工具性”,彼此之间的任何社会交往都似乎成了不必要和意外。这里,我想分享一下我经历的一个关于棒棒糖的小故事。
我们产线上有一个男工,我上流工位的大姐告诉我说,他已经申请离职,马上要走了。我就问大姐:“线上的人都知道吗?”大姐说:“他已经把离职报告交了,别人就应该知道了。”在我们下班排队的时候我就问他:“听说你要走了。”
他说:“是。”
我问:“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他说:“6个多月了。”
我问:“跟线上的人说了吗?”
他的第一反应好像是:我这个问题很奇怪,然后他说:“没有说。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俩在60多人的队伍中说了上述这番话,我们的声音不大,但是我可以感觉到我们周围的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在聆听我们的对话。我们俩个的对话很平常但是却有很不同,因为平时除了偶尔的打闹嬉戏,我很少看见工友之间的语言交流。
第二天这位要离开的工友来上班了。我问:“你不是要走了吗?”他说:“今天上完班之后就走了。”过了一阵儿,线长给我们每人发了两个棒棒糖,说是那位工友送给我们的。大家拿着棒棒糖的时候,我想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点感受,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在这样的氛围下,我也无法表达什么。但是,我告诉我自己,一定要跟他说句话,否则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我趁着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对他说:“谢谢你的棒棒糖。” 他头都没有抬,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下。
当我迈出工厂大门的时候,我有一种终于逃离监狱和地狱的感觉。同时非常多的自责和难过。我不喜欢多愁善感的那种状态,但是还是写了下面这首小诗:
我们无需道别
2012年5月31日
你在我下流的工位,
我只知道你叫大姐。
大姐,明天我要离开,
无需跟你道别,
我只是一个工位,
我的意义只是贴标签。
你在我上流的工位,
我只知道你叫小弟。
小弟,明天我要离开。
想向你道谢,
当我应付不暇的时候,
你做完电融又帮我安开关。
我们无需道别,
我离开就被替代;
我们无需道别,
相逢就是为了分开;
但是,
我思念你们,
因为我就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