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冬冬
(江南大学 法学院,江苏无锡 214122)
在消费社会中,每一个人也许都会被铸成消费者,每一个人也都希望做个消费者,并且沉醉于那种生活方式所提供的种种机会中,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一名成功的消费者,因此,“与其它一切已知社会一样,后现代消费社会也是一个阶层化的社会,”①[英]齐格蒙特·鲍曼:《全球化——人类的后果》,郭国良、徐建华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83 页。而且这个社会的分化与隔离程度比以往任何一个社会都要厉害,但其分化与隔离的方式却比以往社会更隐蔽。在消费社会中,穷人不再局限于指那些物质生活的极度匮乏者,“贫穷的现象并不能缩减为物质匮乏与身体的痛苦,贫穷也是社会和心理状况:人类存在的适当与否,是通过特定社会的高尚生活的标准来衡量……贫穷意味着达不到标准,这导致自尊心的降低,也会导致羞耻感和负罪感,会导致怨恨加重,以暴力行为、自我贬损或者两者兼有的形式体现出来。”①[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85 页。所以,对鲍曼而言,在消费社会中,穷人不是像马克思所说的无产者即对生产资料的占有为零,而是指面对消费市场的诱惑,不但不具有消费的能力,而且在精神层面也丧失尊严的人,简而言之,新穷人就是遭受物质和精神双层剥夺的群体。在鲍曼看来,穷人不能与后现代消费生活方式保持一致,导致他们在正常的消费者眼中,成为这个社会的陌生人和威胁者。
在前现代与现代社会中,贫穷意味着对身体生存的危险,如没有充足食物的饥饿、得不到医疗救治的疫病或者缺乏必要的住所,它总是与营养不良、无法抵御恶劣的气候和无家可归等字眼联系在一起,相应地,关于穷人的界定都与特定社会视为衣食住行的标准有关。然而在后现代消费社会中,上述的界定已经丧失了对穷人描述的功能,穷人是指该社会中“有缺陷的、有欠缺的、不完美的和先天不足的——换言之,就是准备不够充分的——消费者。”②[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85 页。我们在消费社会中对穷人的判定标准已经由过去的工作伦理变成了现在的消费美学,因此,新穷人阶级的产生是消费社会与消费美学评判的综合产物。
首先,新穷人是消费者市场的产物,不同于生产社会中的失业劳动者。在生产社会中,对于穷人的定义是因失业而导致的物质匮乏者,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一方面使得大量农民和手工业者破产并沦为穷人,另一方面又将这些穷人吸纳为生产流水线的劳动力,并继续接受资本家的剥削,形成了马克思所说的无产阶级。在马克思看来,虽然穷人作为个体和群体在物质上是匮乏的,但是它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现代国家的富强,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的强大与穷人的存在是密切相关的,穷人的普遍存在意味着可以为资本主义企业提供大量廉价的劳动力,意味着资本家可以榨取的大量的剩余价值和获取更高的资本利润,也意味着国家税赋和财政收入的提高。米歇尔·福柯曾考察穷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穷人存在的原因不仅在于它不可能被压制住,还在于它使财富的积累变得可能,如果穷人多劳动而少消费,就能使国家富强,使国家致力于经营土地、殖民地、矿山,生产行销世界的产品。没有穷人,国家就会贫穷,穷人成为国家的基础,造就了国家的荣耀。”③[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13-214 页。所以,在生产者社会,穷人是作为劳动就业大军和储备力量存在的,但是在后现代消费社会中,穷人的上述意义已经丧失了,穷人的概念是通过在消费市场的消费能力来界定的。鲍曼认为,在消费社会,消费者的生活是能够在公开展示的愉悦感和真实体验的机会之间,专注于做出的相应的选择,这属于正常生活,比正常生活高出的品质生活是快乐生活,“快乐生活的定义源于对许多机会的把握,只能放过极少数机会,或者一个也不能溜走,抓住那些最为人乐道、最渴望获得的机会,而且不可落后于人,最好是捷足先登,”④[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85 页。这是那些消费榜样和消费英雄才能享受到的生活,而无法过快乐生活或者仅只能过正常生活的消费者,意味着是失败的消费者,或者是有缺陷的消费者,他们都属于穷人,换言之,新穷人是准备不充分的消费者。鲍曼赞同杰里米·西布鲁克(Jeremy Seabrook)对新穷人的定义,即“在我们社会,贫穷的定义以如下方式作了重新界定:所有那些试图确定必须有多少钱才能使一个人免于匮乏的努力看来是没有什么结果的,也是难以实现的,是没有希望的……被规定的贫穷不是与需求相对立,而是与生产和出售的无限的能力相对立,贫穷成为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它的解决并不在于对穷人进行补偿这种矫正性的活动,而在于纠正富人这一观念,因为正是在富人的意象中,穷人被重新构造了。”①[英]齐格蒙特·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洪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 页。按鲍曼的理解,在消费社会中,穷人的界定还需要通过与富人的比较才可以确定,富人要维持他们的自我认同,需要构造出一种非消费者即穷人,作为它的对立面,即使没有穷人,也要创造出穷人。因此,新穷人是消费者市场的产物,它不是由于消费者市场的功能性障碍而产生,而是因为它就是消费社会的存在方式和维持方式,没有穷人的存在,也就不会有消费社会,如同生产者社会一样,穷人是这个社会的基础。
其次,新穷人的产生与消费文化密切相关,确切地说,是与消费美学的评判标准相关。在生产社会中,对穷人的评判标准仅仅是从物质的角度,即经济收入的多少来判断,但不涉及个人的精神层面,穷人虽然在物质层面是匮乏的,但在精神层面与富人是均等的,如马克思曾赞扬道,由穷人组成的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掘墓人,它代表了更为先进的社会政治形态——共产主义社会,只有穷人的典型代表工人阶级才能成为反抗资本主义秩序的力量。但是,在消费社会中,对穷人的评判标准不再局限于物质层面,而是扩大到其精神层面,消费美学成为主要评价标准,相应地,贫穷也不仅是一种物质的剥夺,它还是一种社会境况的低下和心理境况的自卑,新穷人就是遭受物质层面与心理精神层面双重剥夺的那类群体。依照鲍曼的观点,消费美学的标准是上述双重剥夺的最好表述,消费美学是指社会个体在市场购物过程中的一种感官和审美判断的瞬间满足,其中快乐的原则是其主导原则,时尚机制是其主要机制。在消费美学的指导下,消费者的生活应该是快乐生活,“快乐生活是一种确保不无聊的生活,是一种不断有事发生的生活,意味着有新鲜、令人兴奋的事情,而令人兴奋是因为事情的新鲜。”②[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87 页。一般来说,快乐是短暂的,只有当一个人的需求得到满足时,他才会有短暂的快乐,但事后的无聊感会立即侵入,如何保持一直的快乐,鲍曼为我们找到了答案——消费者市场的时尚与诱惑。时尚意味着新产品的不断出现,旧产品的不断抛弃,意味着不停地引领消费者跟上产品更新换代的步伐,也意味着欲望对象更换的速度快过对所拥有的物品感到厌倦和无聊的时间,于是,消费者市场的时尚让消费者的欲求和希望永远不会落空,始终处于一种持续的兴奋状态下,并且时尚成为了快乐生活的标准,人们的身份认同则通过这样的时尚行为来达到,是否成为一名成功的消费者,就是看是否引领或跟上时尚的潮流,确保这种新颖时尚而没有无聊的生活则成为判断消费社会中的幸福生活的标准。新穷人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消费美学生产出来,新穷人虽然也在消费市场中购物和消费,但是他们购买的动机不是因为商品处于热销,也不是为了达到欲望的满足感,更不是为了体验快乐的感官刺激,而是仅仅为了满足自身的基本物质生活需要,所以,新穷人的生活无法达到消费社会的幸福标准,也无力遵循消费文化的时尚逻辑,更无法形成与其他正常的消费者一致的身份认同,而这种状况必然导致穷人的羞耻感、内疚感以及自尊的沦落。鲍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将消费社会的穷人称为新穷人的。
总之,新穷人阶级的产生实际上是消费社会以及消费文化的产物,正如鲍曼自己所说,消费社会创造了自己的自给自足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由它自身的引人注目的英雄与先驱者实现的,但是这些英雄式的人物多如过江之鲫,多如一闪即逝的流星,他们在体现消费者生活方式的永恒性和连续性的同时,源源不断的生产着非消费者——新穷人,上一刻或许你还是先驱者与英雄,下一刻你可能就是废弃物与穷人,这就是消费社会的本质。
鲍曼认为,“所有的社会都会产生陌生人,但是,每一种社会都产生了自己的陌生人,而且是以独特的方式产生了他们。”①[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性及其缺憾》,郇建立、李静韬译,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6 页。消费社会也不例外,对于能否成为消费社会的合格成员,被消费社会认同,消费市场提供了一种决定性测试,即在市场中的消费能力,保持快乐生活的能力。不能通过测试的成员,就是这个社会的陌生人,或者被称为非法闯入者,新穷人就属于这个群体。由于新穷人的消费对资本的顺利再生产来说无关紧要,因此,他们在消费社会中没有完成一个社会成员该尽的义务,他们的角色也就处于模棱两可之间了。
首先,新穷人未能在消费社会中扮演社会角色而成为陌生人。在工业时代,穷人被看作是劳动力的后备力量,稳定的就业成为消除贫穷的社会规范,失业则等同于贫穷,是一种反常的规范,在这种情况下,消除贫困的最好办法就是督促穷人或迫使穷人接受成为工人的命运,这样,穷人在生产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就被定位为工人的储备力量,将眼前的穷人培训成将来的劳工,这“既促进工业经济的发展,又充分满足了秩序维护和社会规范之间融合的需要。”②[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191 页。但在后现代消费社会,这两个功能丧失了存在的基础,现代经济不再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需要的是有技术与文凭的劳动者,同时,消费社会的控制方式很大程度是依靠市场的吸引与商品的诱惑,而不是靠国家的强制和各种全景监狱式的社会机构来保证,穷人作为劳动力的后备力量的角色在消费社会已经被破坏殆尽。更可怕的是,今天的穷人(新穷人)并不是失业者,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因失业而导致物质匮乏者,而是有缺陷的消费者,即没能在消费美学指导下过快乐生活的群体,通俗地说,是没有跟上时尚潮流而落伍的人群,他们在社会中始终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角色——生产或生活的某个角色。英国学者丹尼斯·斯密斯也认为“今天的穷人不再是劳工的预备大军,他们既不被利用,也无可利用,现代性已经结束了他们作为上帝之子的角色,后现代时代也许是第一个没有分配给穷人以职能的时代。”③[英]丹尼斯·斯密斯:《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预言家》,萧韶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09 页。鲍曼说,如果硬要给新穷人安排一个角色,那只能是一种,即作为有钱人——消费者美德的典范——的陪衬,追随者而存在。“消费社会通过对富人的定义,从而造就了穷人,富人就是好炫耀的消费者,他不是一个老板,不是一个创业者,不是另一个阶级的成员,不是敌人,而是可以追随的样板,是可以达到、超越和过时的目标,是在前进道路上的前导,”④[英]齐格蒙特·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洪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 页。相反,穷人就是渴望追随富人,并且证明这种渴望是现实的那类群体,他们是生活在富人的羽翼之下,正如杰里米·西布鲁克(Jeremy Seabrook)指出的,“穷人并非生活在与富人相分离的文化之中,他们必须生活在那些有钱人的利益所设计的同样的世界中。”⑤同②,第90 页。在鲍曼看来,穷人与富人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是房屋的主人却是富人,穷人只是暂时居住在富人出租的房屋中,时刻要遭到富人的驱赶与抛弃,而且穷人既然作为陪衬,那么就需要做好配角的角色,要时刻烘托主角——富人的伟大与自豪,并且时刻准备着被抛弃,被牺牲。
其次,新穷人未能履行消费社会中的义务而成为陌生人。在后现代消费社会,消费是社会的基石,社会的运转是靠商品的诱惑,靠消费者不停地购买,一旦消费者丧失或拒绝购买商品,这个社会就无法得以持续,社会的持续运转要求其社会成员必须具备消费者的能力,而且是首先作为消费者的存在,其次才作为生产者。消费社会的社会规范也要求,社会个体成为该社会成员的资格首先是作为一名消费者,具备一定的消费能力,能够在消费市场上积极迅速地不断购买商品,尤其“在经济出现问题的时候成为消费者为主导的复苏(consumer-led recovery),能够为清理商品供应的要求(supply-clearing demand)做出贡献。”①[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192 页。但是,今天的穷人完全不符合消费社会的规范要求,一方面,他们没有可观的收入来源,仅依靠微薄的工资或者低水平的福利待遇来购买生活必需品,他们所需的商品不能给商人带来巨额利润;而且穷人也没有透支消费的能力,他们的学历、技能限制了其工作岗位的选择,限制了其收入来源,信贷公司和银行等金融部门也拒绝贷款给没有任何物品可用来抵押的穷人;另一方面,他们的消费观念是如此的保守以至于他们不受到市场的任何哄骗与诱惑,这与消费的追新时尚观念恰恰相反。在鲍曼看来,“消费社会是一个信用卡社会,而不是存折社会,”②同上,第75 页。财富和收入的首要意义是被用来扩大消费范围和增强消费能力,积蓄、存款以及投资只有承诺在未来扩大消费的时候才有意义,而存款增加与信用购物萎缩是消费社会即将崩溃的前兆,而穷人不断将省吃俭用余留下的财富投入银行作为储蓄而不是消费,这不仅与消费社会的文化理念相违背,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加速了消费社会的运转不灵甚至崩溃。因此,消费,越发丰富与多样的消费,不仅必须作为消费者享用的权利出现,而且还必须作为承受的基本义务存在,但消费社会中的穷人根本不能履行社会最基本的义务,即成为市场提供的商品和服务的积极购买者,他们注定成为一群毫无价值的消费者,注定在消费社会的账目平衡簿上,永远处于负债的地位,永远不能被记录成资产簿中,相反,有购买能力并且疯狂消费的人将是这个社会的财富,是最大的资产者。
总之,后现代消费社会是第一个没有分配给穷人以角色与职能的社会,而新穷人也是历史上第一个无法履行社会基本义务的群体,这两者相互联系,相互强化,彻底让新穷人与其它社会群体形成鲜明的对比,虽然作为消费社会的一部分存在,但却游离于社会之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陌生人,既非局内人,亦非局外人。
鲍曼认为,“任何秩序形式的强制实施都是引起分歧的行为,会使部分社会现实不合适或丧失功能,”③同上,第186 页。消费社会的穷人就是这种秩序强加的结果。在消费社会中,关于消费的社会模式被提升至标准规范的位置,消费者的消费行为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正常表现,而穷人的不消费行为则违反了社会规范,妨碍了社会秩序的正常运转,因此,“穷人是不合适和反常的典型与原型,”④同上,第186 页。是一种矛盾性和陌生性的存在,这种意义上说,穷人与现代社会中的遭遇大屠杀的犹太人具有很大的相似性。鲍曼将这两类群体及其所在的社会进行比较,结果发现,在消费社会中新穷人可能面临一种潜在的、新型的大屠杀。
首先,福利国家在消费社会的崩溃为大屠杀的产生提供了现实条件。鲍曼认为,“福利国家这个概念传递的理念是:国家的责任与义务,就是保障其所有主体的‘福利’(在特定时代的特定社会中,有尊严地活着)。”⑤同上,第95 页。福利国家的产生是资本主义社会解决众多矛盾的调和物,它恰巧出现在几个条件的汇聚点上:“病态的资本主义经济形成的压力,没有政治援助的情况下无法独立再造其自身生存条件;来自组织劳工的压力,他们在没有政治协助只依靠自己的情况下,无法确保自身可以对抗反复无常的‘经济循环’;通过缓和最为不公正和最难以忍受的情况来保护和重新确认社会不平等原则的冲动;意欲通过将那些无法参与再生产的人边缘化,以激发对于不平等的接受;以及对政体成员帮助的迫切需要,以安然度过政治上难以控制的经济腐败的影响。”⑥同上,第97 页。如今,在以市场诱惑和商品消费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上述的大多数社会条件已经发生变更,继续发展福利国家的基础条件遭到侵蚀和削弱,更为重要的是,福利国家的职能正发生转变,这主要表现在:
一方面,福利国家承担劳动力重新商品化的职能正被取消。在工业时代,考虑到产业工人在稳定政治和发展经济的双重功能,福利国家会让失业人员重新工作,这被看成是一项明智的、有利可图的投资。但在消费社会,社会成员的角色首先是作为消费者存在,其次才作为生产者,而且每个社会成员都成为生产者,既不可行也没必要,所以,以前明智的投资现在看来则是一种浪费,福利国家也就没有必要对失业者提供培训和再次就业的机会。
另一方面,福利国家的社会保障职能正在弱化,公民的福利权利正在丧失。福利国家最初是被设想为保障社会安全的功能设置,它的目的是让没有或暂时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得到社会救助并能够重返社会;是鼓励那些有创新精神的人作出更大胆的尝试,在这过程中,福利体系被看成是一种安全网,在这一网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受到保护,它给了每个人面对生命挑战的勇气。因此,在鲍曼看来,“福利国家不是作为施舍而是作为公民的权利而被设想出来的,不是作为个体救济而是集体保险而被设想出来的。”①[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性及其缺憾》,郇建立、李静韬译,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40 页。但是,在消费社会中,“福利提供已经从公民权利的实施被转变成了弱者与安于现状者的耻辱,福利接受者正受到越来越严格、越来越令人羞辱的财产检查,他们在公众中的形象与懒惰、性放纵或药物滥用等联系在一起,他们成了罪孽工资(wages of sin)的当代版本。”②同上,第41 页。
正是福利国家上述职能的丧失,导致福利拒绝为个体的不幸承担责任,使得社会成员免遭风险的集体保险不复存在,应付风险的任务变得私人化了,穷人和失去权利的人在面临风险时成为孤独的个体,一旦遭受社会排斥与歧视就会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即使他们发出抗争,也不会达到目的,因为他们是个体化的,是没有集体保护的。
其次,作为大屠杀发生的必要条件的现代性并没有消失,反而在后现代性中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鲍曼认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间“相互增添活力,保持各自的生命”③[英]丹尼斯·斯密斯:《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预言家》,萧韶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09 页。,现代性中的理性、科层制、科学技术等因素在后现代性中找到了各自生存的土壤并继续茁壮成长,如现代社会的工具理性以经济理性的形式存在于后现代消费社会中,将新穷人投进监狱而不是继续提供社会福利就是这种经济理性的体现,因为前者比后者显得“经济上正确(economically correct)”④同①,第49 页。;现代科层制依旧存在于消费社会中,并将之管理得分工明确、井然有序;园艺国家观以消费美学的方式融入到消费社会中,对新穷人进行隔离和投入监狱的目的是为了消费社会的纯洁与整齐,这与当初将犹太人送进集中营的目的是一样的;至于科学技术,它在消费社会中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电子化、信息化和网络化是其主要形态和特征,它在消费社会中的双刃剑作用更加明显。
第三,新穷人在消费社会中处于陌生人的地位,这给大屠杀的产生提供了社会条件。作为当代陌生人的新穷人由于不再是劳动力后备军,在社会中既不扮演社会角色又不在社会中承担义务,他们成了社会中多余的人口。而且更可怕的是,贫穷本身日益被视为一种罪行,新穷人将被看成是潜在的犯罪分子存在,因为变得贫穷将被看作是犯罪倾向和意图的前提,于是,贫困问题被犯罪化了,新穷人被建构成了危险阶层或者犯罪阶层,他们逐渐成为正常消费者眼中的陌生人。而对待这种危险的犯罪阶层,准确地说是危险的陌生人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压制,就像鲍曼引用哈佛大学经济学家理查德·弗里曼的话:“把他们投进监狱。”⑤同①,第48 页。鲍曼认为,尽管在后现代社会不可能出现赤裸裸的、反人类的像对待犹太人那样大屠杀,但是,消费社会用与大屠杀相同的逻辑,但不同的方式来对待新穷人,因为犹太人与新穷人具有诸多相似的地方:如果说犹太人是德意志民族国家中的污点,他们破坏了民族的纯洁性,那么新穷人就是消费社会中的污点,他们影响了消费者社会的美景;如果说犹太人在德国民众中是孤立的,德国民众对其态度是道德中立的,那么新穷人在普通消费者眼中同样是道德冷漠与道德盲视的;如果说犹太人的存在引起了普通德国人的讨厌与反感,那么新穷人的存在同样会引起正常消费者的焦虑与恐惧;如果说犹太人被视为杂草、细菌等无价值的生命,因而是不配生存的,那么新穷人则被视为罪犯,因而是不配正常生活的,必须被投进监狱。
通过上述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消费社会中的新穷人在历史上第一次绝对地、完全地成了让人担忧,让人讨厌的人。由于他们没有任何的益处,不能带来任何的收益,而且社会中那些体面的、符合规范的消费者对于穷人也没有任何要求和期待,整个社会都没真正地把穷人考虑在内、公开说需要穷人,这一切使得穷人完全没有用处,成为社会的废弃物。因此,对待新穷人,我们是零容忍(zero tolerance),结果在爆发社会紧急事件时,新穷人首当其冲成为社会矛盾和冲突的宣泄口,不仅遭受心理和精神层面的排斥,更可能出现身体和物理层面的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