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延艳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河南 郑州 450000)
“万万”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的词条有两个: (1)数词,一万个万,表示数量极大;(2)副词,绝对、无论如何(用于否定式).透过词条可推理得出“万万”的副词功能在语言中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而《古汉语大辞典》(1998)中对“万万”的解释有三条:谓数词极具;绝对;谓远胜.《近代汉语大词典》(2008)的词条只有一个:绝对、无论如何.但《汉语大词典》(1996)只收录有“万”没有“万万”,并对“万”的解释只说明其表数的用法.众所周知,《汉语大词典》是集聚古今汉语词汇之大成之作,收列有古今汉语中的词语、熟语、典故及常见百科词,释义扼要准确,义项精当齐全,能全面反映语词的历史源流演变,因此,该词典一直是学术研究的权威参考书,那么以之为依据,对比古今及近代汉语词典,我们难免对“万万”在词典中的异议地位产生兴趣和质疑,本文将予以探究.
“万万”作为大数目词,独立使用最早出现于东汉,相比之下这比同类词“万、千万”都晚,但它与这两个同类词有着相同的命运,经历一系列的演变而最终完成其虚化过程,现将其演变过程及各阶段所表现出的大致特征简单勾勒如下:
确数与概数用法可活用为动词(东汉时期)·概数词用法普遍,依旧有动词用法出现并且有个别程度副词用例,表示“非常、很多”,还出现有语气副词与数词两可的情况(北宋时期)·程度副词用法普遍,意为“很”,强调“程度深”,现语气副词用法表“绝对”,以凝固式“万万不可”出现居多(明朝)·语气副词普遍使用,表“绝对”义,程度副词依旧存在(清以后).下面按阶段予以说明分析:
东汉时期“万万”已经广泛出现于书面语言中,用作数词,表确数或概数;或活用为动词,表示“远胜于”.
例1:孝元皇帝奉承大业,温恭少欲,都内钱四十万万,水衡钱二十五万万,少府钱十八万万.(东汉《全汉文》)
例2:今见六真人言,承知天独久病苦冤,辞语不得通,虽为帝王作万万怪变以为谈,下会闭绝,不得上达,独悒悒积久.(东汉·《太平经》)
例3:今陛下人民之众,威武之重,德惠之厚,令行禁止之势,万万於五伯……(东汉《全汉文》)
以上例1.例2.都是“万万”的数词用法,例1中联合具体数词构成数词词组,表示确数,充当谓语,数词修饰具体名词,例2中修饰抽象名词“怪变”,“万万”表概数,意为“很多”.修饰对象由具体名词过渡到抽象名词,说明“万万”的意义产生泛化,适用范围变宽.例3用作动词,意为“远胜”,本文认为这里的“万万”仅是数词的活用,按照《古汉语大词典》(1998),“万万”的动词用法应属惯常表现,因为它被列为单个义项,但是据我们搜索的语料发现,“万万”用作动词的频率并不高,并且适用范围很窄,不具备一般动词所具备的语法特征,仅限于诸如例3里的“万万於……”,鉴于综合考虑我们将此类语例归为“数词活用”,后文不予分析.
宋以前“万万”仅仅是沿用和维持了最初的用法——计数,到了北宋时期,我们发现了新的用法即“万万”做程度副词,总体用例很少,并且语气副词用法初露端倪.如:
例4: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北宋《册府元龟》)
例5:今李听罪恶流闻,中外愤惋,比之常清等辈,万万过之.(北宋《册府元龟》)
例4中“万万”意为“超出很多”,作谓语动词“出”的补语,本文视其虚化为程度副词的表现,因为早在东汉就有类似的语境,但当时数词后面都跟有量词,从而使整个结构名词化,该现象沿承到五代时期数词后面的量词依旧没有省略,如例6.但例4中,“万万”用在比较动词“出”之后,前面有比较对象“寻常”,补充说明比较后的结果,意为“很多,难以具体到来”,以形容程度之高,与后文连用两个感叹句之语境相得益彰.这里量词的脱落是数词转化为程度副词的至关重要一步,句子结构的变化导致句子成分的变化,从而影响句中词语意义和功能.例5里“万万过之”等同于先前的“过之万万”,指“李听的罪恶超过常清等辈很多”,“万万”做“过”的程度补语,置于动词之前,占据了状语的位置,相当于“大大或者远远”.进入状位是实词虚化为副词在句法位置上的重要表现,也是副词化的重要途径,所以这一用法的出现是北宋时期“万万”的突出发展之处,对日后语气副词的形成起到催生作用.
例6:晏子对王曰:“……天地相去万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富贵是君子,贫者是小人.出语不穷,是名君子也.”(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
北宋时期还出现了数词、副词两可的情况:
例7:予常考其行节,每至月正临子、午,则潮生,候之万万无差.此以海上候之,得潮生之时.(北宋《梦溪笔谈》)该句中的“候之万万无差”可有两种理解:一是“侯之万万,无差”,二是“侯之,万万无差”,前者的意思是“等候了很多次”,“万万”是数词,做补语,后者的意思是“等候着生潮,总是不会出现误差”,“万万”是副词,做状语.两可情况的出现也说明了实词虚化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新旧用法交替不是一步到位突然实现的而是慢慢演变的.正是可以两解的混沌状态中孕育了新用法的产生.
到了明朝,“万万”的程度用法已经相当普遍和成熟.如:
例8:臣等初已为危,然自观之,一一皆如圣算,真睿计神谋,高出孙吴万万.(明《续英烈传》)
例9:闻太师曰:“既蒙列位道兄雅爱,闻仲感戴荣光万万矣.此是极妙之事.”(明《封神演义》)
例8“高出孙吴万万”是“高出孙吴很多”的意思,这一说法沿承了先前的模式,虽然可理解为表程度之高,却始终难以摆脱“计量”特征,容易造成理解为数词的误导.但例9不同,表意进一步抽象化,“闻仲感戴荣光万万矣”是说“闻仲感到非常荣幸”,“万万”意为“非常”,此处“万万”已完全脱离数目痕迹,纯粹表示抽象的度,是客观的表达也是主观的渲染.
明朝时期“万万”的突出发展就是语气副词的出现,下例中“万万”置于动词之前做状语,加强肯定语气表示“一定,务必”的意思.如:
例10:此一节万万叮咛,凡我将士,务要痛改,尽洗此方第一弊也.(明《练兵实纪·戚继光》)
事实上,作为语气副词使用的“万万”用在否定句中,置于否定副词之前,增加否定语气远比在肯定句中更常见,甚至形成了“万万不可”的固定用法.如:
例11:帘内人道:“妾与君不能无情,当赠君盘费作急回家.此后遇见丹客,万万勿可听信……”(明《初刻拍案惊奇》)
例12:若吾师坠下,更有何人接引吾师者?万万不可也.(明《喻世明言》)
例11里“万万”用在否定副词“勿”之前,起强调作用,意为“绝对”.例12是“万万不可”的凝固式,语气强烈,观点明确,“绝对不可以”,没有商量余地,立场坚定,言者的思想和情感透过一个“万万”一览无遗.这一用法也是“万万”的主打用法.
此外,“万万”作为语气副词,表达言者观点态度,还可以单个使用.如:
例13:今幸鹤驭,临莅于兹,是上天哀我下国,借以福星照之.故此远来相浼,幸勿见拒,万万!”(明《三宝太监西洋记》)
“万万”的单独运用进一步突出了强调语气.出现在祈使句中后加感叹号,亦从形式上增加了强调强度,“祈使句式 +感叹标号 +语气副词”三重“加强”融为一体,使言者的语气之强不言而喻,言者的观点和思想尽现词句之表,从而使句子的主观性愈发明显.词语和句式的经常结合,甚至产生了唯一结合,语境意义逐渐渗透,促使主观化形成.“万万”本身所带有的强烈“主观性”色彩又反作用于词语本身,最终使其语气副词地位稳固.
清代直至之后,“万万”都维持其语气副词用法,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它只能用于否定句中,加强否定语气,而不再用于肯定句中,并且大多以“万万不可……”的凝固式出现,该现象一直沿用并保持在现代汉语中.如:
例14:我的癣疾也好了,并且一下子升到二品,那么风水的好处可以想见,万万不可以改葬了.(清《曾国藩家书》)
例15:范英明万万没有料到方怡还会和朱海鹏之间生出情感故事.(柳建伟《突出重围》)
即使不是含有否定副词“不”的否定句,也一定是含否定意义的谓语性词组做谓语的句子中,总而言之表示的都是对否定意义和否定语气的强调.如:
例16:他那心中,无非是厌恶多老爷把丫头抬举的太过分了,却万万料不到有今天的事.(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程度副词到清代可谓越来越丰富多彩,不仅可以出现在动词之后还可出现在动词之前,不仅可以修饰动词还可修饰形容词,不仅可以表示具象的程度“相差之大”,还可表示抽象的程度“非常”.如:
例17:魏乳母一妇人竟知大义,不至见利忘恩.以魏之故臣较之,乳母胜强万万,不啻有天渊之别.(清《小五义》)
例18:今年以来,贤弟实在劳苦,比我在军营,恐怕要辛苦十倍,万万希望加意保养身体.(清《曾国藩家书》)
以上我们看出程度副词“万万”在例17中饰形容词表具象程度“很多”,表“相较之度”.例18中用在心理动词“希望”前,表抽象程度“很、非常”.无论是比较还是希望,表结果之度还是表心理之度,一切的判断都源于言者的认识,建立于客观属实的主观度的表达.“言为心声”,词语的选用是认知在言语上的投射.
经梳理,程度副词可以修饰形容词、动词,可做补语、状语,语气副词只能修饰动词或者小句做状语.尽管“万万”的程度副词用法没像语气副词那样发展一往无前,没在现代汉语中存活下来,但无论怎样“万万”的副词化过程还是顺利完成并且稳固下来.
引起实词虚化或语法化大多是因语义泛化和句法结构改变,本文觉得“万万”的语法化最主要动因是来自认知方面的主观化和类推.
首先,主观化.从数量到程度,由程度到语气,都是由于主观化的参与.话语交际中,说话人不仅要表达出命题的意义而且要传达出“言者意义”,所谓“言者意义”就是说任何一句话,尤其是任何一句处于交际中的话语都不可能是绝对客观的,总是或多或少的含有说话人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传达说话人的目的和动机,是说话人自身的主观认识,这就是语言的主观性.言语作为人类思想交流的工具,主观性的参与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含有程度的强弱的问题.当某种主观性在语言中总是以某种明确的结构形式加以编码,我们就把该现象称之为主观化.主观化像语法化一样是一个渐变发展的过程,都是由起初表达具体的、词汇的、客观的意义慢慢过渡到为抽象的、语用的、以言者为中心的功能服务的阶段.数词“万万”在以位数词的身份独立在语言中出现的时候,就是凭借于自身位数之高来映射数目之多,并非把实实在在的数目列举给对方,使对方根据客观描述得出自己的判断,而是言者主体对客体的一种陈述,这种陈述所选择的方式和词语都是基于言者自身的体会,非绝对记实,是纯主观性的体现.
数目之多与高度之高形成心理上的契合而产生类比互联,也就产生不同语域的映射.物理空间的“高度之高”与抽象感受的“程度之高”颇有相近,难以把握的抽象世界往往都借助于表达具体世界的语词去表述,借此实现对抽象世界的理解.“程度之高”完全是一种主观感受和评价,视言语主体的不同而不同,如例5:“李听的罪恶流闻”应该说是仁者见仁,至于与“常清等辈”相较如何,更是言者自身的看法,以“万万”饰之,愈加暴露言者的主观态度和情感,对于客观的依赖迹象相当模糊,听者或读者透过言者的述说最先感受到的是言者的观点,其次才是是否属实?这种言语意义的抽象化与言者自身在语言中地位的变化是成正比的,随着说话人个人认识介入语言的不断表面化,该词所体现的主观化也越来越突出.直到“万万”彻底蜕变为语气副词并在语言中扎下根,它实现语法化的同时也顺利完成了主观化过程.
其次,类推.类推是语法结构的优化过程,多发生在语言纵聚合层面,原有结构没有发生变化,但因套用某个法则,类推出不同于原来的新结构,新结构表层不同于旧结构,但两者的底层意义不变.第一,“万万”语法化受到了重叠结构式的影响.据潘杰(2008),“万”早在两汉时期就语法化为副词了,其用法与“万万3”基本相同,用在否定结构中,常以“万不可”、“万不能”等形式出现.万志勇(2007)认为根据语言的象似性观点,形式和内容之间有一种必然的联系,即类象的形式的量的增加往往反映概念的量的增加.朱德熙(1982)认为,重叠式表示的意义总跟“量”、“人的主观观念”有密切联系.李宇明(1996)阐述词语重叠的主要功能就是“调量”,使基本式表达的物量、数量、动量、度量朝加大或减小两个维度上发生变化.那么“万万”语法化为强调类语气副词“绝对”,除了其自身的客观意义(表量大)外,多少也受到了重叠结构理论的类推影响.正如Tai (1993)将重叠的动因定义为:“语言表达形式的重叠对应于概念领域的重叠”,“万万”较之“万”的语气无论是从概念上还是从主观情感上都更胜一筹.第二,“万万”语法化也受到同类结构“千万”的影响.“千万”语法化发生和形成时间都早于“万万”,并且在数目自身的计数义上,“万万1”比“千万1”表量大,那么相应的当化为程度的时候“万万2”比“千万2”的程度深,同理作为语气副词,“万万3”比“千万3”具有更强烈的主观情感色彩.因为这些都跟人对“数”的直观感受有关系,在客观存在上,“千万”是区间{万≤x<千万}内的最大极限,但是在“万”位段的区间{万≤x<万万}里,极限是“万万”而不再是“千万”了.日常生活中,人们表达自己情感的时候总是习惯选择一个参照物,在与参照物比较的基础上进行,因为如果参照物是不幸的,“我”比参照物更不幸则说明“我”不幸的程度之深,所以如果参照物是“千万不可以的”,那么“万万不可以”一定比前者更能传达出“否定”的坚定和果决.
以上分析的是导致副词“万万”形成的主要原因,任何词语或者结构的演变都是语言大环境中众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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