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划疆界”与“厚描”——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关键词

2013-08-15 00:53:57郑思明
关键词:布拉特历史主义怀特

郑思明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在《重划疆界:英美文学研究的变革》一书的序言中,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指出:文学和文学研究的疆界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不断被打破;不断革新乃是文学研究的中心,是文本的特点,是使文学和文学批评不至枯竭的根本手段;每一支文学批评流派都雄心勃勃,都渴望扩展其影响。[1]4-6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的诞生正是体现了这一主旨,它打破了以往文学研究中“历史”与“文学”的界线,扩大了文学研究的疆界,实现了文学研究的又一次变革。从“重划疆界”与“厚描”两个关键词入手,探讨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背后所蕴藏的历史观、文学观,并进而探讨其在批评实践中采纳厚描方法的必然性。

一、历史的“重划疆界”:开放的历史

新历史主义是对形式主义斩断文本和历史关系的极端做法的一种反拨,将历史的纬度重新引入文学研究。海登·怀特曾经指出:“在任何专业研究中采用历史方法,便要求有或隐含着一种独特的历史哲学。”[2]107那么,新历史主义所隐含的历史哲学是什么呢?路易斯·蒙特洛斯(Luis Monteros)提出的“历史的文本性”或许很好地体现了新历史主义对历史的一般看法,他说:

“历史的文本性”首先是指,不以我们所研究的社会的文本踪迹为媒介,我们就没有任何途径去接近一个完整的、真正的过去和一个物质性的存在;而且,那些踪迹不能被视为仅仅是偶然形成的,而应被设定为至少是部分必然地源自选择性保存和涂抹的微妙过程——就像那些生产出传统人文学科规划的过程一样。其次,那些在物质及意识形态斗争中获胜的文本踪迹,当其转化成‘档案’并成为人们将人文学科阵地宣称为他们自己的描述和解释性文本的基础时,它们自身也充当后人的解释媒介。[1]410

这个说法包含两层含义,一是过去真实地存在,但我们不能复原过去,只能借助描述性的文本部分地再现过去,而文本的保存是有选择性的,是权力和意识形态斗争的结果,是经过人为操纵的;二是当这些经过人为选择而保存下来的文本踪迹转换成文献档案,并成为后人描述历史的基础时,它们本身又再次充当了阐释的媒介。蒙特洛斯的这一概括清楚地表明了新历史主义关于历史的基本立场,这显示了其史学观的后现代特征,是对传统史观的颠覆。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历史”讲述已经发生的事,而“文学”则描绘可能发生的事。[3]44两者的区别就是看其是否有最终的所指,具有最终所指的“历史”无论如何也应有纪实的成分,无论如何也不能等同于文学虚构。这个观点一直被认为是传统历史哲学的一个基础,即“历史主司真实”,文学即是“虚构”。然而自19世纪末以来,“历史真实”遭到了人们的质疑,首当其冲的就是尼采,尼采指出,真正的历史学家必须拥有一种独断的权力,以自己的眼光重铸过去,“你只能用现在最强有力的东西来解释过去。”[4]50这就是说,历史学家关于历史的记载根本不可能是客观真实的,而只能是在权力作用下的一种行为,而后人对历史的“解释”也是一种权力行为,体现着解释者的政治立场。

福柯承接尼采的这一思路,认为所有的知识行为(包括历史书写)同时就是权力行为;他借用尼采的谱系学方法来研究历史,试图展示那些偶然性、异质性的历史事件和蕴含其中的权力纠葛。福柯提出了著名的话语理论,他认为,话语由符号构成,但话语不只是用符号来确指事物,话语本事是一种社会实践,[5]62-63而历史是一种以符号(或文本)形式存在的话语。“如果说福柯使我们认识到了历史的文本性的话,后结构主义历史学家海登·怀特则使我们进一步看到了作为文本的历史的内在文学性。”[6]673

怀特认为,我们所说的“历史”应该是“被写下来的”、“供人阅读的”历史话语,关于过去的资料本身并不是历史的知识,它只是所谓“档案性”的资料,只有使它化为历史话语的题材,将它纳入某种意义的结构,这些关于过去的资料和源于过去的知识才能变成“历史”。[7]55怀特认为历史学家的工作就是“以文献档案为基础,从其内容中提取出一组事实,”[8]6但“事实”不等于过去真正发生的“事件”,他对事件(作为在尘世的时间和空间中发生的事件)和事实(以判断形式出现的对事件的陈述)做了这样的区分:“事件发生并且多多少少通过文献档案和器物遗迹得到充分的验证,而事实都是在思想中观念地构成的,并且/或者在想象中比喻地构成的,它只存在于思想、语言或话语中。”[8]6历史学家所提取的 “事实”在本质上已经属于一种虚构,那么,以这些“历史事实”为基石所描述的更为复杂的“历史现象”则更是虚构的产物了。在怀特看来,这种虚构也是必然的,因为:“只要历史实体在定义上隶属于过去,对它们的描述就不会被直接地(受控的)观察所证实或证伪。”[8]6在此基础上,怀特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历史知识永远是次级知识,也就是说,它以对可能的研究对象进行假想性建构为基础,这就需要由想象过程来处理,这些想象过程与“文学”的共同之处要远甚于与任何科学的共同之处。”[8]7怀特认为文学和史学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两者都要借助于想象力。

在《话语转喻论》中,怀特进一步阐释了这一观点,他认为,史学家与文学家所感兴趣的事件可能不同,然而他们的话语形式以及他们的写作目的则往往一样,他们用以构成各自话语的技巧和手段也往往大体相同。因此,怀特语出惊人地断言,“历史作为一种虚构形式,与小说作为历史真实的再现,可以说是半斤八两,不分轩轾。”[7]56这里,怀特其实已经冲破了历史主司真实,文学主司虚构的传统思维模式,他辩证的看待历史与文学的关系,认为文学和历史都既有虚构的成分,又有写实的成分,因而历史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历史与文学的界线模糊不清。

怀特的这种开放史观对新历史主义的影响巨大,新历史主义者在回归历史维度的过程中,不再将既成历史记载特别是“正史”看作唯一客观真实的历史,相反,他们不自觉地将“正史”视为统治阶层的“一家之言”,而那些一度被排斥在正史之外的“小写复数历史”则更接近历史真实,新历史主义“正是向那些游离于正史之外的历史裂隙聚光,试图摄照历史的废墟和边界上蕴藏着的异样的历史景观。”[9]47因此,新历史主义在文学研究中所要恢复的是一种更加包容的历史,既有宏观“大历史”,也有微观“小历史”,两者是相互补充的。

二、文学的“重划疆界”:反“精英主义”与“文本的能量流通”

新历史主义文学研究疆域的扩大不但体现在其所恢复的“历史”维度方面,也体现在其研究对象上。在谈到为什么要重新划界时,格林布拉特提到,“随着美国高等教育越来越多地向来自不同背景的人开放——包括不同民族、不同种族、不同社会、不同文化、不同性别、不同宗教的人——文学教师已经发觉传统的人文学课程似乎越来越不具有代表性了。这种感知也引起了人们对修订和扩展文学经典的兴趣。”[1]3这表明新历史主义对文学经典的构成提出了质疑,主张文学研究要突破“西方中心”(或“欧洲中心”、“白人中心”)的研究模式,突破以往那个业已划定的、有着浓厚精英气息的封闭的领域(即经典),要把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文学作品包容进来。

接着,格林布拉特又谈到了另一个原因:“使人们关注于对文学研究重新划界的另一项进展是,对研究对象的观念重构。曾经被设想为‘作品’(work)的东西现在在大多数文学研究中被解释成‘文本’(text),批评焦点从所指对象的形式转向了意义形成的过程,这给其他许多广为接受的解释成规提出了一系列严重的问题。”[1]3以往的批评理论都认为文学作品和其他文本之间有着明确固定的界线,文学作品是一个自足的存在。格林布拉特则认为:“在有关什么是属于文学领域的问题上,没有超验的和绝对的规定。相反,那些界线是完全可以重划的,而重划造成的影响也是相当巨大的。”[1]5格林布拉特部分地接受了后结构主义的文本观,认为“文学作品”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文本”,文本是一个“网状结构”,任何一个文本都是处在与其他文本相互交会的关系之中。但新历史主义并不满足于后结构主义提出的“文本之外别无他物”的纯粹文本观,相反,它更加注重对历史的诉求,为此,新历史主义提出了文学艺术作为编码的“文本”参与“社会能量流通”的观点。

格林布拉特认为:在历史现实与意识形态之间有一种普遍的社会能量在往返流通,从具体的社会事件到笼统的社会现实都具有一种能量,它“具有产生、塑造和组织集体身心经验的力量”,它与快感和兴趣的可重复形式相连,“能唤起不安、痛苦、恐惧、心跳、怜悯、欢笑、紧张、慰藉和惊叹”,剧院和文学艺术就是这种社会能量流通的一部分。一方面,这种能量或力量可以通过编码而进入文学艺术作品;另一方面,文学艺术作品又不停地释放发挥着它们的能量,对同代的或后代的读者观众产生影响,进而对社会现实发生作用。文学艺术既是社会能量的载体和流通场所,又是社会能量增殖的重要环节。社会能量在“流入”与“流出”文学作品的“流通”过程中实现其意识形态功能。“流通”不是单向的流动,而是双向的甚至多向的互动,有多种社会历史因素参与到流通之中;因而,社会能量的流通必然是各种社会历史因素之间的“协商”和“交换”。[9]194-195

新历史主义就是要通过阅读大量的文本,包括文学和非文学的文本来考察形成文学文本的各种社会能量,并进而揭示文学作品如何通过释放这种社会能量来影响当代和后代读者,即文学文本与意识形态的相互关系,这才是新历史主义批评所要恢复的历史维度。

总之,新历史主义通过对“历史”和“文学作品”的重新界定,扩大了其研究对象的范围,同时也延伸了文学批评的视角。但新历史主义所言的“社会能量”概念其实是无所不包的,广义上指人类社会的所有观念和行为,这一点与文化研究中的“文化”概念十分相似,在文化研究领域,“文化”也是无所不包的,也许正是这种类似,使得新历史主义在其批评实践中转向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寻求帮助。

三、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厚描、逸闻轶事与文学文本的互动

20世纪各种哲学思潮风起云涌,各种文学批评方法层出不穷,这为新历史主义的诞生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源泉,但也对新历史主义如何在夹缝中生存构成了挑战。在《通向一种文化诗学》一文中,格林布拉特表达了他所面临的困惑:

文学研究中“新历史主义”的特点之一,恰恰是它(也是我自己)与文学理论的关系上的无法定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方面,我觉得,新历史主义与20世纪初实证论历史研究的区别,正在于它对过去几年的理论热持一种开放的态度。当然,米歇尔·福柯生前最后五、六年在伯克莱的校园里,说得更宽泛一点,还有欧洲(尤其是法国)人类学和社会理论家们在美国的影响,都对我自己的文学批评实践的形成发生过作用。而另一方面,总的来说,历史主义的批评家一般又都不愿意加入这个或那个居主导地位的理论营垒。[2]2

这里,格林布拉特一方面表达了新历史主义的杂揉性及其理论的难以划定,另一方面也申明他是在坚持一种历史主义的批评方法,而不愿随便加入某个理论阵营,也就是说:

第一,新历史主义不能像实证历史主义那样通过将文学与“历史文献”联系起来的方式而达到对它的解释,因为“历史文献”也像文学一样,是一种表述的话语,无法成为文学的“背景”或“稳定的解释基础”;第二,它也不能像新批评、形式批评及结构主义那样,将文学文本视作自足的“整体”,割断作品与作者、历史和社会的联系,孤立的研究文学作品的所谓“文学特征”或“深层潜在结构”,因为这种方法抹杀了文学的“社会意义”。

可是,在摒弃了上述阐释方法之后,新历史主义在其批评实践中又将走向何处呢?格林布拉特在其奠基之作《文艺复兴自我塑造:从穆尔到莎士比亚》的“导论”中说,“我在本书中企图实践一种更为文化的或人类学的批评——说它是‘人类学的’,我们是指类似于格尔兹、詹布恩、道格拉斯、杜维格诺、拉宾诺、特纳等人的文化阐释研究。”[10]4新历史主义向文化人类学借鉴的最主要内容是其研究方法,即“厚描”。“‘厚描’使我们已经在做的事情显出意义,将我们的职业技巧作为比我们自己的把握更重要、更关键和更具说明力的东西重新交还我们手里。”[11]20

那么,什么是人类学的厚描呢?新历史主义是如何将人类学的厚描方法应用到自己的批评实践中的呢?克利福德?格尔兹(Clifford Geertz)在《文化的解释》中提到,人类学实践者们所要做的就是从事民族志描述,而“所谓从事民族志描述就是建立联系、选择调查合作人、作笔录、记录系谱、绘制图野地图、记日记等等”[12]6。但是格尔兹觉得这样程序式的说明并不能很好地界说人类学事业,为此他借用了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现多译为“厚描”)概念来加以界定,“民族志是深描”。[12]12

格尔兹接着谈到了民族志描述的特点:“它是解释性的;它所解释的是社会性会话流;所涉及的解释在于将这种会话‘所说过的’从即将逝去的时间中解救出来,并以可供阅读的术语固定下来。此外,这类描述是微观的。”[12]27格尔兹强调“微观的描述”,认为“典型的人类学家的方法是从以极其扩展的方式摸透极端细小的事情这样一种角度出发,最后达到那种更为广泛的解释和更为抽象的分析。”[12]27

这种微观描述的方法非常受新历史主义者欢迎,因为后者认为这些“微小事件”更能让人接近历史。格林布拉特说,“我们想找到过去的躯体和活生生的声音,而如果我们知道我们无法找到这一切——那些躯体早已腐朽而声音亦已陷入沉寂,我们至少能够捕捉住那些似乎贴近实际经历的踪迹。”[12]27新历史主义认为已逝的生活主要留存在各种以逸闻轶事的方式流通的文本踪迹之中:

“那些已逝的生命,曾经一度原生而精妙、粗犷而复杂,但渐渐被老于世故的文学批评蒸馏掉了。而它们在被蒸馏掉之前却以逸闻轶事的形式存在”。在今天,文学批评能够大胆地进入陌生的文化文本,反过来,这些文本——通常是边缘的、怪诞的、零碎的、出乎意料的、粗糙的——也能够以兴味盎然的方式开始与人们十分熟悉的文学经典作品相互作用。[11]30

《莎士比亚式商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能量流通》是新历史主义批评实践的代表作,该书收录了格林布拉特的5篇重要论文,每篇论文都以一个历史逸闻开头,然后从诸如法庭记录、医学文献、科学报告、外交文件、旅行游记等非文学文本撷取证据,证明该事件在当时是真实发生的,并使它们与文学文本遥相呼应,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由逸闻、非文学文本和文学文本形成的“交涉区”(contact zone),在这个“交涉区”中,三者彼此映射,共同烘托出当时社会生活的历史文化氛围。[13]28

因此,新历史主义的“厚描”方法就是通过“微观”方法选取逸闻轶事,并将其与文学作品关联起来,以观察社会能量在各种文化实践形式之间的流通,这也是其新型文本观的必然结果。

四、结语

新历史主义诞生在一个多元与开放的时代,它以开放的姿态接纳和改造了20世纪多种学术思潮的成果,通过对历史、文学以及文学研究的重划疆界,扩大了文学研究的领域和方法。新历史主义的开放史观和文本观体现着后现代“质疑权威,解构传统,去中心、多元化、相对主义”等普遍特征。而其在批评实践中借鉴“厚描”的方法则是其新型史观和文学观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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