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天雷
(河南工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河南 郑州 451191)
明代嘉靖、隆庆、万历时期,有两位杰出的政治家和改革家登上历史舞台,这即是河南新郑人高拱(1513-1578,字肃卿,号中玄)和湖北江陵人张居正(1525-1582,字叔大,号太岳)。关于高、张间的关系,著名史学家嵇文甫先生曾提出“学侣与政敌”[1](P420)的论断,言:“谁都知道新郑是江陵的政敌。然而在他们还没有成为政敌以前,他们还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他们同服务于太学,而以相业相期许,虽然后来时移世易,终致乖离,但当初他们切磋共学的那段因缘,毕竟是不可泯灭的。”[2](P192)
由于高、张在力行改革、振兴朝政的治国理念,《除八弊疏》、《陈六事疏》的政治纲领,崇尚实学、立足经世的学术思想的基本一致或相同[3],这使得高拱于隆庆三年(1569)十二月复政后,便与张居正携手共政,实施改革,由此开启了长达13年之久的“隆万大改革”运动的序幕,并取得了阶段性的显著功绩。诚如韦庆远先生所说:“明中叶的改革实际上是从隆庆三年(1569)高拱复出,其后任内阁首辅,张居正任重要阁员时期开始的。举凡整饬吏治、加强边防、整饬司法刑狱、兴修水利、推行海运、改革中央和地方军政人事制度,重点推行清丈土地和实行一条鞭法、恤商惠商等多种政策方略,都是在这个时期出台,并且立竿见影地取得过成果。”[4](P4)
高、张“钟异姿,膺殊宠,履鼎贵之位,竖震世之勋,皆大略相埒”[5](P1702),但在封建专制的集权体制下,他们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存在着激烈的矛盾冲突和权力争斗。高拱还阁,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不久又升任内阁首辅仍兼吏部事,可谓手握重权,独断朝纲。这在明史上是仅见的:
内阁辅臣主看详、票拟而已。若兼领铨选,则为真宰相,犯高皇帝禁矣……驯至穆宗三年,高新郑以故官起掌吏部,初犹谓其止得铨柄耳。及抵任,则自以己意胁首揆李兴化。条旨云:“不妨部务,入阁办事。”比进首揆,犹长天曹,首尾共三年,则明兴所仅见也。[6](卷七:辅臣掌吏部P208)
与高拱相比,张居正在隆庆一朝虽有从阁员到次辅的升迁,但其政治地位始终处于高拱之下,这一局势使张居正并不甘心。因此,隆庆五年(1571)秋之后,排逐高拱,谋夺首辅之位,便成为张居正最大心愿。对此,诸多明清史学家均有揭示,如《神宗实录》说:“居正次拱相,拱多面折,居正衔之。”[7](卷八四)明范守己言:“张居正素妒臣夫 (即高拱)轧己,欲共排挤,谋夺其位。”[8](卷六七:P1380)清文秉亦言:“居正深中多智,耻居拱下,阴与保结为生死交,方思所以倾拱。”[9](卷一:P1589)凡此均说明,权力斗争是高拱与张居正的矛盾由产生到激化的根本原因。在权力斗争的驱使下,高、张之间的矛盾于隆庆五年(1571)秋以后全面爆发。
高拱复政后,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手握用人重权。据不完全统计,高拱执政两年半,提拔、重用各级各类人才多达50余人,诸如吏部尚书杨博、礼部尚书高仪、工部尚书朱衡、兵部尚书谭纶、宣大总督王崇古、大同巡抚方逢时、蓟州总兵戚继光、辽东巡抚张学颜、辽东总兵李成梁、贵州巡抚阮文中、应天巡抚海瑞、潮汕知府侯必登、两广总督殷正茂、江西巡抚刘光济、山东巡抚梁梦龙、山东布政使王宗沐、漕河总督潘季驯,等等。这些人才或擅长行政,或擅长军事,或擅长漕运水利,都是明体通变,事功卓著的高才。可以说,正是这些人才忠实地贯彻执行了高拱的改革主张和方略,才使得隆庆后期的改革取得了阶段性的显著实效,并为张居正主持万历初元的改革奠下基础。[10]
在用人问题上,高拱提拔或贬谪官员,事无巨细,均与张居正商榷,意见取得一致而后实行。但时过不久,高拱却发现:
(张居正)全以诈术驭人,言语反复无实。人有不合者,必两利而俱存之。怒甲,则使乙制甲;怒乙,则使甲制乙。欲其斗,则嗾之使斗;欲其息,则愚之使息。使其柄常在我,惟其所为,而人皆囿于其中不能自觉,回互隐伏,不可方物,纵横颠倒,机变甚巧。[11](卷二:P633)
当时高拱兼掌吏部,进退人才,常与张居正商讨,而张居正却借机收恩讨好。高拱回忆说:“时予摄铨务,进退人才,而渠乃专假借。凡予进一人,必曰此吾荐之高老者也,既已收恩。退一人,则又曰吾曾劝止之,奈高老不听,向而又以收恩焉。”[11](卷二:P633)例如,高拱复政伊始,即遇到给事中戴凤翔弹劾海瑞“沽名乱法”的疏奏。对此,他一方面充分肯定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裁省浮费,厘革宿弊,振肃吏治,矫正靡习”的改革措施和功绩,但同时也指出其“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的缺失,并提出“遇有两京相应员缺,酌量推用。遗下员缺,先行会官推补”[12](卷二三:P356)的处理意见。而海瑞出于一时激愤,坚持归家赡养其母①如海瑞致函高拱曰:“家乡万里,老母年八十一,能将之而去,又能将之而来耶?是以一向不敢言疾,今则万万不得已矣。恳之君父,惟明公少加赞成,人情世态,天下事亦止是如此而已矣,能有成乎?母子天性,熙熙山林,舍此不为而日与群小较量是非,万求一济,何益!何益!生去意已决,惟公成就。本内别有余说。诸事垂成中止,不得其平而言,非悻悻见颜面也。惟公勿以为讶,不宣。”(海瑞:《再启阁部高中玄诸公》,载《高拱全集》附录二《高拱生平文献》,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519页。)。而张居正却说:“仆谬添钧轴,得与参庙堂之末议,而不能为朝廷奖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议,有深愧焉。”[13](卷一五:P133)其收恩讨好之意甚为明显。张居正既然收恩讨好清官海瑞,那么为何在其后柄政十年之间,始终不肯起用海瑞呢?又如,高拱起用争议颇大的秦鸣雷为南京礼部尚书,张居正也收为己功。他说:“惟公昔以无妄蒙议,私心尝为不平。会在位者有不悦于公,未敢昌言之也。兹奉玄翁 (高拱,号中玄)掌铨,又雅敬重,故得以赞其区区。”[13](卷一六:P214)又说:“顷者浮议之起,实缘公入贺一行,然公论可终泯乎?悠悠之议,或谓仆有不悦于公,此大误也。公之起用,仆与有力。”[13](卷一七:P329)显而易见,这是张居正在评功摆好,收买人心。
据《张居正集》第二册“书牍”统计,在高、张共事两年半中,张居正与人有139封信函,其中类似这样的书信不下1/10。对吏部进退人才,张居正为何要私通书信、收功讨好呢?其真实用意就是要“笼络一世之人,使之归己,而因以众树党也,而就中纳贿无算。此事人所共知。”[11](卷二:P633)可以说,高拱进退官员,而张居正却讨好收恩,结党营私,这是导致他们相互猜疑、产生裂痕的主要因素。
高拱执政期间,一直把惩治贪贿、遏制贪风盛行作为他的重要工作来抓。据高拱《掌铨题稿》和《明穆宗实录》统计,从隆庆四年(1570)初到六年六月的两年半内,高拱处理贪贿案件达64 起,共计169人。其中涉嫌知县以上的文职贪官131人,涉嫌指挥同知以上武职贪官38 人;平均每月办理贪贿案件2.13 起,平均每案惩处贪贿官员2.64 人[14]。“是以数年之内,仕路肃清。”[12](卷一八:P302)
高拱在惩治贪贿中,曾揭露过张居正的贪污纳贿问题。这使其矛盾进一步激化。具体而言,张居正贪贿主要有两起。
其一,张居正收受前任首辅徐阶之贿。史家王世贞曾说:“拱无子,而居正多子。一日戏谓居正:‘造物者胡不均,而公独多子也!’居正曰:‘多子多费,甚为衣食忧。’拱忽正色曰:‘公有徐氏三万金,何忧衣食也!’居正色变,指天而誓,辞甚苦。拱徐曰:‘外人言之,我何知!’以故俩自疑。”[15](卷七:P442)张廷玉《明史·张居正传》亦言:“拱客构居正纳阶子三万金,拱以诮居正。居正色变,指天誓,辞甚苦。拱谢不
审,两人遂交离。”[16](卷二一三:P5644)这说明张居正收受徐阶之贿确是事实,但其数额不是“三万金”,而是“三千银”。对此,高拱在《病榻遗言》中有言:
昔徐氏之去,实渠嗾李芳为之。既以示德于我,既则又交通徐氏,受其重贿……辛未(隆庆五年)秋,徐因一通判送银三千、玉带、宝玩等物于渠,渠受之。有松江人顾绍者知其事,揭示于予,证据明白。渠惶甚,莫适为居。予为解慰,以为小人告讦不信,而执绍付法司解回。渠始稍宁,而称我曰:“毕竟是公光明也。”然虽眼底支吾,而本情既露,相对甚难为颜面。于是遂造言讪谤,发意谋去我矣。[11](卷二:P633)
上述史料对张居正受贿数额尽管有不同的记述,但其贪污纳贿则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他们“俩自疑”、“遂交离”的重要因素。
其二,张居正收受名将戚继光之贿。隆庆六年(1572)春,福建巡按御史杜化中参劾将官金科、朱珏贪赃枉法,向巡抚何宽行贿。何宽却违反司法程序,嘱托运史问理,二犯遂得以从轻发落。但此案尚未了结,金、朱二犯又向时任蓟镇总兵戚继光行贿,戚继光为使二犯彻底摆脱干系,又向张居正行贿。张居正通过兵部侍郎谷中虚,遂将金、朱二犯调任浙江重用。对这一“纳贿招权,支吾卖法”的要案,当高拱接到杜化中的弹章后,通过调查得知:“此事乃荆人之为也。荆人久招纳戚继光,受其皿时馈献金银宝玩,不啻数万计,皆取诸军饷为之者。”[11](卷二:P634)“金科、朱珏富甚,久以贿投戚继光门下。前被论时,即纳贿求解,而继光遂引入荆人家,各馈千金。荆人特令兵部复行巡抚勘问,而又作书何宽,令其出脱,而继光仍复取用。实皆荆人展转为之。”[11](卷二:P635)杜化中系河南人,与高拱是同乡,故而张居正怀疑高拱知其详情。因此案发生在隆庆二年 (1568),高拱因被言官论劾,已回归故里,对此案并不知情。隆庆三年十二月,高拱复政,张居正害怕东窗事发,便嘱托兵部侍郎谷中虚为其爱将戚继光开脱。这时巡抚何宽已升任大理寺卿,此案当由吏部处置。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不得不将实情告知兼掌吏部尚书的高拱,并向其求情说:“前兵部复巡抚勘乃吾意,吾亦曾有书与何宽。今若如化中言,吾何颜面?愿公曲处。”[11](卷二:P635)据此,高拱作出批示:
除总兵官戚继光等兵部径自查复外,为照侍郎谷中虚、都御史何宽俱系大臣,若果受贿纵奸,则是重干法纪,岂容轻贷?但事出风闻,靡所证据,未经勘实,何以正法而服其心。合无行令回籍听勘,待事明之日,另行奏请处分。[12](卷二四:P371)
显然,高拱这一处置方案有意使张居正摆脱干系,并照顾到了张居正的颜面。
然而,到隆庆六年六月,高拱罢官后,张居正却歪曲事实,颠倒是非,并一步步地为其翻案。其一,杜化中奏章要求兵部对戚继光进行“戒谕”,高拱批复只说戚继光等由“兵部径自查覆”,而张居正则大造舆论说是“时宰”要杀戚继光。“谭 (纶)、戚二君,数年间大忤时宰意,几欲杀之。仆委曲保全,今始脱诸水火。”[17](卷一六:P208)所谓“时宰”,即指高拱。这不仅对戚继光,而且无故添上总督谭纶,高拱“几欲杀之”。这是歪曲真相,凭空捏造。其二,独操史权的张居正,在他“删润”并裁定的万历二年七月成书的《穆宗实录》中,对此大案简述后,加“按语”言:
(王)如龙等在福建有战功,所犯赃事,罪止罢斥。继光惜其才,欲置之部下为用。会有调取南兵事,遂咨白兵部,求早结其狱,令部署南兵赴镇。中虚覆奏及宽等所拟,亦未为纵第也。化中、梦桂欲因此陷继光、中虚,以可当路意。而上不知也。[18](卷六五)
在这里,张居正把自己摆脱得一干二净;戚继光没有纳贿,只是惜才用将;谷中虚、何宽亦未纳贿,亦未纵奸,也没有违反法定程序的错误(如谷中虚将巡按所劾令巡抚衙门勘问,巡抚何宽不属按察司而属运使问刑,都是违反明朝法定制度的)。在张居正看来,戚继光、谷中虚、何宽没有违法和贪贿错误,主要是巡按杜化中、给事中涂梦桂的有意陷害,“以可当路意”。“当路”者谁?高拱是也。这样,高拱就成了陷害戚、谷、何的罪魁祸首。惩贪者忽然之间又变成了陷害者。真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其三,《穆宗实录》在穆宗临死的前三天又载:“法司上奏,将官金科、朱珏、王如龙等狱,言其用贿营求无左[佐]验,第贪恣侵剥罪不容诛。请下福建巡按御史再讯,从重拟罪以闻。戚继光私庇险夫,任情引荐,亦宜戒谕。报可。”[19](卷七○)至此,张居正为戚继光、谷中虚、何宽等受贿一案彻底翻案了,受贿者反而变成了受害者。万历初年,为王如龙、金科、朱珏的罪责彻底开脱,被戚继光任用为将,所谓王如龙等“所犯赃事,罪止罢斥”、“罪不容诛”、“从重拟罪”云云,皆是一具空文。对戚继光“亦宜戒谕”云云,如前所述,变成了“时宰”高拱“几欲杀之”。不过,上述这一切,高拱并不知情,也不可能知情,而是张居正在私人信件和事后裁定的实录中为这一贪贿大案翻案的。这里的翻案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为贪赃纳贿者平反,而是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反指参论者和惩贪者为贪贿者和陷害者,这才是张居正翻案的真正用意。
可以说,高拱揭露张居正两次纳贿,是导致他们相互猜疑、交离,最终促使张居正斥逐高拱的又一重要因素。
高拱复政,先是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继而又以内阁首辅仍兼吏部事,可谓手握重权。而这恰恰为他促成西北“俺答封贡”,取得东北“辽左大捷”,平息贵州“安氏之乱”和广西少数民族叛乱等显赫功绩提供了决定性条件。当然,这些离不开隆庆帝的支持和张居正的大力襄助。
张居正在隆庆一朝,其政治地位始终处于高拱之下。为了谋位夺权,推倒高拱,必然与高拱争功。因此,他在给当时许多大臣的信函中,不断发出争功信息,制造争功舆论,试图把隆庆后期取得的改革事功、靖边功绩攫为己有。如说:“虏孙(即俺答孙把汉那吉)来降之事,主上用愚计,幸而时中。”[20](卷一五:P190)又说:“此三策者(指处置西北“俺答封贡”、贵州“安氏之乱”及广西“古田平叛”之策),皆大违群议,而仆独以身任其事,主上用仆之策,幸而时中矣。”[21](卷一六:P203)还说:“仆数年图画边事,苦心积虑,冒险涉嫌,惟公知之……东师奏凯,西虏款关,区区一念报国赤忠,庶几得以少见矣。”[22](卷一七:P251)张居正不顾客观事实,完全把当时的靖边功业揽到自己名下,说什么“主上用仆之策”、“赖主上纳用愚计”[23](卷一六:P224),如此等等。在这里,张居正所言是有悖于史实的。隆庆时期,无论是促成西北“俺答封贡”,取得“辽左大捷”,还是平息贵州水西“安氏之乱”,镇压广西古田少数民族叛乱,其创议、决策、具体实施都出自内阁首辅高拱,而不是张居正,张居正只是起了襄助、辅佐的作用。对此,许多学者均有确论[24]。张居正之所以与高拱争功,其真正目的是要觊觎相位,谋夺首辅之权。为达到这一目的,他利用高拱与太监冯保的矛盾,勾结冯保,合谋排逐高拱。至此,张、高矛盾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
隆庆六年春,张居正趁穆宗有病之机,令其密党唆使言官曹大埜、刘奋庸弹劾高拱。
荆人既使徒党造言,招邀南北言官论我,然迄无应者。而楚人少卿曾省吾者,荆人幕宾用事者也,为力更甚。省吾有门人曹大埜为给事中,省吾乃荆人意嗾大埜曰:“上病甚,不省人事,事皆冯太监主行。而冯太监者,即张相公也。张望君举事甚切,君诚以此时劾高老,事必济。张秉政,必大用,君可永享福贵。”又尚宝刘奋庸者,躁急,孟浪人也,俸浅而求速化甚力,屡托乡人为言,予甚薄之,以是有怨言。而省吾亦遂收与共举事。于是三人日相聚为谋……奋庸即上疏陈事,暗论我而不明言,以引其端。大埜即日上本,劾我十大不忠,谓比秦桧、严嵩更甚。[11](卷二:P636)
隆庆帝见疏大怒,下诏处治曹大埜,司礼监拟旨:“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11](卷二:P636)冯保携此拟旨即与张居正商榷。张居正遂抹去“这厮排陷辅臣”及“降”字,改为“曹大埜妄言,调外任”,减轻对曹大埜的处罚。不仅如此,张居正还挑拨矛盾,嫁祸于赵贞吉,对高拱说“曹大埜是赵大洲(贞吉)乡人,闻此事是大洲所为”。“闻大洲布散流言于南北,今北果有矣,恐南亦有之,公不可不防。”[11](卷二:P636)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只好上疏求退,并对所谓“大不忠十事”一一加以辩驳,谨述其实。隆庆帝加以慰留:“卿忠清公惧,朕所深知”,不允所辞。[25](卷六八)高拱再疏乞休,“仍不允辞”[26](卷六八)。这时,诸多具有正义感的言官纷纷上疏弹劾曹大埜和刘奋庸“潜构奸谋,倾陷元辅”,乞加重处。而高拱却请求宽宥刘奋庸,恢复曹大埜之职,“穆宗不许,调大埜陕西乾州判官,奋庸降一级调湖广兴国知州”[27](卷六九)。高拱事后说:“大埜既为人所嗾所卖,失意怏怏甚,遂向人说‘是省吾所谋,乃致我如此。’而又自诣吾门,洗雪曰:‘此事非大埜本意,有人令我为者,公当自知也。’而其事遂明,缙绅无不知矣。”[11](卷二:P637)毫无疑问,言官弹劾高拱是张居正在幕后所为,“大埜亦张居正所指也”[28](卷六七:P4182)。这一风波虽暂告平息,但张居正排逐高拱之意已决。
隆庆六年五月,穆宗崩逝,六月神宗即位。张居正便利用隆万交替良机,与宦官冯保相勾结,并取得神宗之母李太后的支持,最终斥逐高拱。这一历史事件,史称张居正“附保逐拱”。至此,高拱被罢官归里,而张居正谋位夺权成功,如愿登上内阁首辅之位。
从高拱与张居正由学侣到政敌的逆变过程,可以看出,张居正斥逐高拱的最根本因素是权力之争。这既表现出封建专制主义体制下权力争斗的残酷性,也说明张居正作为封建政治家的人性阴暗面乃至人性之恶。至于“附保逐拱”、“张胜高败”,若从性格上看,乃是由于张居正“深沉有城府,莫能测也”[16](卷二一三:P5645)的性格特长,而高拱“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29](卷六:P1445)的性格缺弱所导致的结果。“高拱的失败,也正由于他‘性稍急’。所以后来批评他的,有的说‘狠躁’,有的说‘愎而疏’,其实无非偏于‘急’这一面,无非指他那伉直坦率,不像徐阶和张居正,能委曲顺应,隐忍待时而已。”[30](P681)然而,如果从隆万改革运动发展进程来研判,高拱被张居正所逐,固然是他个人的不幸,但他开创的隆庆改革事业却被张居正所继承和发展,并将隆万大改革运动推向高潮,这又是高拱不幸中之大幸。诚如高拱自己所说:“如其得行,当毕吾志;如其不可,以付后人;倘有踵而行者,则吾志亦可毕矣。”[31](卷四:P543)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完全可以判定高拱与张居正一样,也是改革的成功者,并取得了“光显”的政绩。万历三十年(1602),礼部侍郎郭正域说:
嘉、隆之际,相臣身任天下之重,行谊刚方,事业光显者,无如新郑高公。而先后处两才相之间,先为云间 (徐阶),后为江陵 (张居正)。云间善藏其用,笼天下豪杰为之羽翼,故唯唯于履尾之时,而扬扬于攀髯之际,善因时耳。彼方墨墨,此则蹇蹇,宜不合也。江陵负豪杰之才,其整齐操纵,大略用高公之学,而莫利居先。[32](P1394)
万历四十二年(1614),户部主事马之骏说:
隆、万间所称最名相二:曰高新郑公文襄,张江陵公文忠。两公钟异姿,膺殊宠,履鼎贵之位,竖震世之勋,皆大略相埒。第不幸而以相倾之材,处相轧之势。以故袒文襄,则绌文忠;袒文忠,则绌文襄。然有识者恒致叹两贤之厄,何渠不涣枘凿,而埙篪之要,皆豪杰之致也。[5](P1702)
总之,高拱与张居正由学侣到政敌的逆变,最根本的因素是封建专制体制下的权力之争,具体表现出用人与收恩、惩贪与纳贿、掌权与夺位的分歧和对峙。研究这一逆变的因素和过程,对于全面把握隆万朝局的政治走向,隆万改革的传承衔接,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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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高拱传[M]//高拱全集:附录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
[30]嵇文甫.再论高拱的学术思想[M]//嵇文甫文集(下).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
[31]高拱.政府书答·答同年符后冈书[M]//高拱全集:附录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
[32]郭正域.太师高文襄公墓志铭[M]//高拱全集:附录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