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林华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王诺给生态文学所下的定义是,“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是其突出特点。”[1]165“生态环境伦理以尊重和保护生态环境为宗旨,以未来人类继续发展为着眼点。生态环境伦理强调人的自觉和自律,强调人与自然环境的相互依存、共存共融。”[1]161据此定义,纵览“80 后”文本,可知“80后”文学里绿色遍布,存在着生态文学的踪影,但遗憾的是,迄本文所写为止,尚无任何一位研究者注意到这一鲜明而绚烂的特色。本文所指的生态伦理,指的是“80 后”写作者们,以文本的形式,用隐喻或寓言或童话的方式,反思着并重建着人类与物类的伦理关系,在批判人类的自大与自欺的同时,让物之语得以表达与表征,这体现了一种既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也反对物类中心主义的互为主体的伦理思想,照射出人类与物类间争执与共生、相惜与相恋的美学光芒。
应该说,由芳龄仅13 岁的蒋方舟所创作的小说《我是动物》,在故事框架的搭建上未免简约,在人物设置上稍显单薄,在叙事上有些青涩,但这些白璧微瑕并不足以遮蔽此书在生态伦理向度的吉光片羽的独特价值。那就是,小作者以儿童的清纯视角,代动物立言,为动物的遭际抱不平,嘲讽人类的伪善与险恶。
本书勾画出诸多动物的众生像,这些动物首先包括既类人的古古系的狒狒上学接受素质教育的费奇,年华老去的昔日之王费父,颇有心计的费母王妃,僭为新王却以死护雏的费马的外遇,妙音婉转的费奇未婚妻的鲁鲁族(全世界仅剩5 只)公主。其次,也包括鹦鹉夫妇,小鹦鹉,胸口置放巨石供碎石表演之用的河马及小河马们,知恩图报的小蛇,被园长割破喉管而装入“欢迎光临”录音的大狼,被园长挖掉眼球而代以一副绿色灯泡的二狼,饿死园中的三狼四狼五狼,执意当看门狗的六狼,七狼,流浪狗,宠物狗欢欢。其实,远不止是动物能语,甚至是最普通的“物”也善言,如撮箕,即便最习见的狗尾草亦可发挥幻变的魔法功能。当然,除这些物类之外,还包括人类如离家出走的屠小蛮,调皮捣蛋的猛猛张,“棒下出孝子”的猛猛之母张妈,生杀予夺却最终沦为卖菜的屠小蛮之父的园长及身份尴尬的饲养员和大打出手的大排档老板等。
在叙事者看来,物类拥有自己的不可剥夺的生存权,拥有自己的尊严与气节,甚至是拥有爱与恨,悲与喜的情愫。鹦鹉夫妇被迫跳脱衣舞时双双咬舌殉情;七狼曾言“‘要我吃别人吃剩的口水,还不如我去给花花公子拍封面照呢。”[2]120宠物狗欢欢可在两小时内就爱上六狼并替男友碍棒舍身而亡。被园长捕获的费母虽在劫难逃,却一再劝费奇“我叫你快点儿跑啊!”[2]132费奇之所以能与屠小蛮交上朋友,就在于当别的小孩孤立与疏离屠小蛮之际,他却能不嫌其脏而扶起落败的小蛮,并用纸巾擦去她唇边唾沫。费奇不仅总是乐于助人,踊跃帮老师搬作业本,组织并引领逃亡队伍艰难前行,而且愿意以身饲饿狼,只希冀“他们吃了自己的肉后,能够继续朝那个味道像厕所的森林前进”。[2]112与动物们相对的是,自封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其无聊、无知、狡诈、残忍,令动物发指。当鹦鹉媳妇身亡过后,“有一个胆大的观众用脚把她蹭到下水道里。”[2]47女主持人现场直播费奇与未婚妻的订婚仪式时用“臭狒狒”来嫌恶它们;动物园长一而再地将在外围操来操去的母猴子踢上天空;本该为人师表的生物老师竟无耻地当堂揭疤的费奇的狒狒出身。至于园长,更是所有“恶”的渊蔽与巅峰。他不仅整天让动物吃烂苹果,而且假心假意地命令费奇徒步去西伯利亚配种以驱逐出局,尔后又通缉追杀他。“费奇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了,他每天都可以听见隔壁杀动物的声音,‘唰唰唰’是刷肉的声音,‘咯咯咯’是剁骨头的声音。这些动物都是被下令斩首的,有的是吞剑结果让剑吞了的,有的大石碎胸口的,有的是不会模仿赵本山的,有的是叼钱时放着50 块钱不叼,偏叼5 块钱的。”[2]72尤其是,通过饲养员之口的叙述,以园长为首的人类施以动物的暴政更是耸人听闻,无以复加。“园长说了,每天都要杀10 个长得丑表演不好的动物,把尸体卖给餐馆,这样就可以减少很多开支又赚钱了,今天我才杀了2 个动物,园长要杀我凑数的。”“我们才不是砍脖子呢?我们是先用锯子慢慢地锯断脚筋,用盆子接住流出来的少量的血,因为园长说餐馆里有的客人喜欢喝加热放糖的血,等血流得差不多之后,再慢慢剖开他们的肚子,把肠子取出来,一般餐馆的都不要吃肠子,但是我们把肠子搅拌一下,放点糖就当作加餐给你们吃。”[2]63“接下来把心肝舌头取下来,单独卖,其实我们主要也就是靠这些东西赚钱。然后把毛一拔送到餐馆就可以了。”[2]64藉着魔棒的点化之助,动物也可变身为人类,然而当七狼摇身一变为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鹦鹉也幻变为一个粉白粉红的五、六岁的女孩时,二人并不是喜从中来,而是呈现为两张“不断下沉的哀怨的脸”。[2]161“众动物反而扭捏起来,太多思考的时间反而让他们怀疑起是否应该变成人。”[2]158也出于对父母的反抗,屠小蛮和猛猛张也蠢蠢欲动地愿意变身为动物,“‘我们就让她把我们变成动物吧,反正我是不想再当人了。’”[2]150正因为园长的如此屠园灭口,所以,动物们纷纷逃亡脱围,尽管他们并没有激烈的以暴易暴,大获斩胜,以至于只得无奈地叹息,“我们应该平平安安地被人吃掉的,我们不应该冒这么大的风险,”[2]158但这种温和渐进的反抗自有一份悲壮之美。正如费父所思考的,“至于被囚禁的生活,更比吹笛子的黑皮肤的年轻人更加遥远,这就是原始的生活吧,即使有危险的丛林,虎视眺眈的敌人,却能够不断地奔跑,向着夕阳中的雪山。”[2]15
由上可见,《我是动物》具有浓郁的童话气质,因为它符合伯格所说的童话的诸多特点。“首先,童话一般以‘从前’开头,或者以功能相同的其他方式开头—这一功能便是将叙事从现在、从读者、听众或讲叙的日常生活中分离出来。第二,童话一般以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的胜利结尾,并且保证‘从此以后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第三,童话具有基本的对立结构。第四,童话以男女主人公的动作为中心。所有其他人物都是次要的,都是被用来使问题复杂化,让人物行动起来,帮助男女主人公完成任务的,等等。第五,善与恶在童话中无处不在,两者之间径渭分明。”[3]73-76然而,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动物解放”自有其话语价值与实际意义。“在动物解放理论框架里,如果说不受伤害是人类的道德权利,而且人类可以找到更多理由来对这种权利进行辩护,那么这种权利也是动物应该具有的权利。”“人类至今没有很好的科学理由或哲学理由来否定这样一个事实:动物能够感受痛苦——如果人类承认自己在遭受不公平待遇时会痛苦,那么他们也应该承认——与人类一样,动物在遭受不公平待遇时也会痛苦。”[4]从这个意义来看《我是动物》,就发现它不仅仅是童话,而是依托童话的肉身,宣谕生态伦理的灵光。
如果说蒋方舟的《我是动物》,在叙事上还嫌平铺直叙,活跃其中的动物也还在现实中可以找得原貌原型,那么,颜歌的别有匠心的《异兽志》的叙述技巧就复调丰富许多,对动物的描述也呈现出异态怪质的超现实特点。
必须承认,《异兽志》渐次生长与展现的类人的悲伤兽、喜乐兽、舍身兽、穷途兽、荣华兽、千里兽、痴心兽、英年兽、来归兽等兽类谱系,所彰显的并不只是兽类与人类的争执与抗衡画卷,而是更为深刻地折射出对现实的某种象征及隐喻,乃至换喻的光芒。可以说,在主题上幽愤深广,如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对生死焦灼的探询,对知识权力的反洁,对意识形态的谴责等等,但是,与此同时,文本的字里行间所涵盖的十分丰富的生态伦理信息,也是值得注意。
在《悲伤兽》部分,作者采用的主要是双线叙述结构,一条是乐云与乐雨这一对悲伤兽“兄妹”的生死与共的悲切之情,另一条是永安著名建筑商之子何棋与“小左”.的畸情之恋。本来,居于一隅的悲伤兽是乐业小区纺织厂的工人,雄多雌少,雄兽纺织,雌兽售货,但由于小区日益破落,生计凋敝,永安城的大款们唯“丽”是图,而雌兽面容皎好,所产小孩与常人无异,故城南富人区的大款们纷纷以娶雌兽为荣。况且,“婚前雌兽应做催眠或手术切除来自兽的回忆,每个月注射激素压制兽性,因此,嫁做人妇的雌兽都将失去记忆,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是兽,坐在华美的厅堂中,等待丈夫归来,为他们宽衣,与他们同睡,繁衍人类。”[5]12尽管,每月十四、十五、十六的月圆之夜,她们会不通人语,恢复兽性,仅做鸟雀之鸣,但在即将被发明的最新的激素的魔力下,她们也不会记得来自何方,而永远成为一个人类。这样,原本稳定的雄兽雌兽内部通婚的结构方式摇摇欲坠,被新型的人兽联姻所取代,从而也使得雄兽落落寡欢。乐云(雄兽)与乐雨(雌兽)就是这样一对“兄妹”。哥哥乐云失业下岗后,在海豚酒吧遇到画家小左,后随其回家并被驯养,相拥而睡。月圆之夜,嫁给城南一富商的妹妹乐雨,.兽性大发,寻兄至小左住处,二兽相拥而鸣。后经小左前男友傅医生诊断,方知乐雨有孕在身,烦躁的丈夫喜接夫人回府。又某次,乐雨被注射激素,全身过敏,“她的皮肤红得透明,一丝不挂,隐隐可见腹中的人类胎儿。她披头散发,在大街上飞快地奔跑。……她笑着穿越了整条言和街,爬上胜利广场那个远古英雄的雕像,她腹中的胎儿透过她透明的红皮肤无助地到处张望。”[5]20值得注意的是,悲伤兽的悲喜情绪的话语逻辑,与人类恰恰相反。悲伤兽平时不笑,而在悲伤之极时,并非似人类那样以悲示之,而是转悲为笑,但笑即不止,长笑至死方休。最终,乐雨在灿若桃花的女神般的笑容中死去。化身为小左的乐云在最后瞻仰妹妹乐雨的遗容时,亦复狂笑而亡。面对人类对兽类的戕害,悲伤兽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激素终于被停产,代表人类的市长也公开向兽类道歉,并为雌兽乐雨举行了有史以来最为华丽的葬礼。这是雄兽乐云与雌兽乐雨双亡殉情的令人动容的故事。而镶嵌进文本的另一个故事则是何棋与“小左”的虐情之恋。何棋到女友小左家时,迷上了雄兽乐云,远甚于女友。一般来讲,雄兽是不能与人类通婚的,然而在“月圆之夜,雄兽可与人类女子交配,在她们最快乐的时候,张开腹上青色的嘴,吞下她们,化为她们的样子,缓慢消化她们的意识,最终成为新的雌兽,繁衍后代,生生不息。”[5]24与抢救妹妹乐雨同时的那个月圆之夜,傅医生与小左旧情复燃,鱼水之欢。小左欲仙之际,不幸地被乐云吞下,成为牺牲品,于是,雄兽变性为雌兽,小车变成了“小左”。何棋与“小左”的人兽之恋得以拉开序幕,却因雄兽乐云为雌兽乐雨殉情的句点而凄然闭幕。从《悲伤兽》的故事发展始末看,作者对人类与兽类的和谐与紧张关系都有思考,而不只是简单地单向度地进行抑人扬兽的伦理判断,而是认为人有兽性,兽有兽性,兽有人性。事实上,这种人兽相互转化的思想在文本中随处可见,“在五、六十年前永安有很多兽,人只是兽的一种,但终于爆发了战争,以及动乱,人挑动了兽的战争。”[5]9“保安长得极高,且面无表情,活脱脱一只悲伤兽,但他是人。”[5]11“我的母亲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兽不是人,而人不是另一种兽。”[5]13“我的母亲说,兽都是要吃人的。就像人,也会吃兽。”[5]19当然,从最后的雄兽乐云为雌兽乐雨殉情相随的结局看,人确实不如兽,人类应该反省自己的人性。
《喜乐兽》把《悲伤兽》中的隐性的“兽有兽性”主题显性化了。老市长还是记者时,偶遇一小喜乐兽,相处半个月。“记者回忆道:它对我极其依恋,几乎认为我是它的父亲。”[5]27就是这个情同女儿般的小喜乐兽,既为记者带来了喜乐,使他飞黄腾达,官至市长,廉洁而退,也为老市长掩藏着一段湮没于历史尘埃中不为人知的秘密。老市长与妻子新婚宴尔后,膝下有一小女名李春,但后被小喜乐兽吃了,因为“喜乐兽性命极短,大多时间寄存在人体内,喜食孩童,因此寄主多为人类小孩。”[5]48只因半个月而惹来的一段后来延宕半生缘的孽债。自然,老市长致信妻子,要在他回来前谋划大义灭亲(“亲”)。之后,小喜乐兽杀死情敌女主人而逃。又因喜乐兽一旦吃光人的大脑,血脉,五脏六腑,就幻为巨大的凤鸟,所以,三十多年前,永安城那场“由市政府牵头,开始轰轰烈烈地灭鸟,用枪,用网,烧掉,埋掉,捅鸟窝,砸鸟蛋,评选灭鸟英雄”[5]31的莫名其妙的灭鸟运动实际上包裹着李市长向鸟类复仇的居心。这显然也是违背生态伦理的政策,因为“生态伦理政策的制定必须符合生态伦理的基本价值观,才能使政策具备生态伦理上的善性。”[6]二十年后,老市长凄然溘逝,而深爱着“父亲”的喜乐兽也不得不伤心地脱离寄主李春,化为凤鸟,“那鸟极美,身形修长,动作优雅,麟羽泛出青白色的光芒,就像凤凰,翅膀汇集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它从永安森林里飞出来,清锐地长鸣了一声,无比悲伤,绕着城市飞了一圈,冲上云层,消失了。”[5]38从表面来看,《喜乐兽》是一篇为人的人性张目,为“兽有兽性”叫板的小说,但这些似乎并不重要,真正触动人心的还是幼兽对“父亲”长达50 年的亘久之恋。“人类对兽类始终知道得太少,却自以为是,还为它们著书立说,无数人靠她们吃饭且骗得了功名利禄。但无人知道兽确切的生活,如何生,如何死,看着人类,如何过下去。”[5]36事实上,通过喜乐兽写给“父亲”的却没有寄出去的信,其心迹袒露无遗,“我似乎爱上了你,所以,不愿意离开了。虽然过得很苦,而你再也不见我,我也不愿离开。其实,我并无意伤人。”[5]45的确,喜乐兽即便化为凤鸟后虽一夕则亡,但也只需存留一根翎毛,便会寻找到新的寄主,可谓长生不老。但,喜乐兽却始终如一地在老市长的血脉亲孩李春肉体上一寄就是50年,忍了吃,吃了忍,只为维系与与爱人身体有关的爱的气息。所以,如此看来,叙述者并非谴责兽的兽性,也非褒扬人的人性(老市长于弥留之际在报纸上寻找“李春”的下落,并至死都留下了电话号码),而是用兽与人的惊世之爱来消弭人与兽的旷世之恨。
《舍身兽》部分,主要将“人为兽类”的主题作进一步诠释。由于舍身兽,尤其是雄兽往往为争夺雌兽而自残,而且人类的轻狂少年也纷纷仿效舍身兽自杀。因此,政府决定集体屠杀舍身兽,以绝后患。“先杀幼兽。下个月开始。雄兽温顺,也会说人语,会等几个月。所有的幼兽也会从下月开始被喂入慢性毒药。”[5]57“直接用子弹打入大脑,免得死不透,生命力旺盛如此,之前还注射毒药。双重保险。”[5]62而“我”的侄女路佳出于儿童的善良,一直为舍身兽的自杀唏嘘落泪。后来,“我”驯养了一只在逃的名叫周飞的雄兽,而小虫的女友如如竟也是一只雌兽,且为周飞之妻。当“我”舌吻着雄兽周飞时,却发现其舌一分为二,“伤口刺裂狰狞,是被人为割开的。”[5]59于是,我为雄兽的遭际抱不平,欲伺机找雌兽理论。在师弟钟亮注射七倍麻醉药的偷袭下,终于制服了雌兽如如。舍身兽全部在押,最后全部被政府屠杀,包括周飞,如如,也包括小路佳所认识的轻轻。出乎意料的是,小虫竟也是一只浑然人类的雄舍身兽。在作者看来,上古时,舍身兽造人,但如今,“除了人本身,别的都是东西,都是食物,都是敌人,都可以杀。”[5]72因此,从根本上讲,舍身兽之舍身不绝,既在于“性忧郁,因见人间处处沧桑”[5]76而使然,更可归罪于“愚蠢地活在云端大厦下,活在高层生物保护实验室里,参加学术研究会,保护稀有动物,自娱自乐,声色犬马”[5]73的人类的漠视与暴政。
《穷途兽》部分,写的是兽与人在快乐与不快乐的理解上的颠倒关系。穷途兽以绝望为食,致力于寻找绝望最多的城市,在绝望最多的地方入住,与绝望最多的人相伴。被吃完绝望的人,会忘记不快乐,只知快乐,勿知绝望,一片虚空,最终在快乐中死去。评论家绝望之极,穷途兽钟越来到他身边,结果他快乐起来,并在快乐中死去。在“我”绝望之至时,穷途兽钟越光顾寒舍。钟越为“我”洗衣做饭,“神情稳重像我祖父”[5]82、“似古代秀才”[5]83、“发出圣人般的光芒”[5]84“让我觉得是父亲的手”、“我看着他似看神祗”[5]85无微不至地为“我”解忧排愁,于是我快乐起来,即便钟越走后。后来,在老师与师弟的“拯救”下,我知道了不快乐,却在绝望中活下来。由此可见,人类需要不快乐,乃至绝望,方能存活,尽管“他们没有人知道自己过得怎样的生活,自己过着兽也不如的生活”[5]88,而一旦人类只知道快乐,却会在快乐的幻觉里走向灭亡,这或许就是快乐(“死”)与不快乐(“生”)的颠倒辨证法。正由于绝望的难以抹消与摆脱的宿命与吊诡,所以,穷途兽与“生”如影相随,向“死”而生。
《荣华兽》部分,赓续的仍是《悲伤兽》的人兽虐恋的主题,所不同的是此处所写的兽,实乃荣华木植物,而人也被兽因爱成妒而亡。“我”母亲生前经常去万古庵,并在庵内后院植有极像“我”的八株榆叶梅。但如今健在的仅余荣华兽朱槐。因为“其苗为荣华木时,人类商贩喜欢偷偷砍掉作为上好的建材,制造的精品家具小物件,可卖出天价。”[5]103被人类砍去的洁白无瑕的幼苗,可制成家具,“有桌椅,有柜子,有雕塑,有木门,千奇百怪,特别有长出面目的,似活物,明眸半睁,眼波流转。”[5]114“我”的某个死去的荣华木“姊妹”在幼时就这样被砍去,改做成一把质地温润,线条圆滑的椅子。而这把椅子被城中著名珠宝商人钟仁,同时也是钟亮的舅舅所买去。十年来,钟仁每日痴玩此椅,舍不得坐,抚摩她,亲吻她,与她语,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某次,通过钟亮的关系钟仁认识了“我”,爱椅及人,因为椅子与“我”形似双胞胎,初次见面,就求婚于“我”,“我”自是大惑不解,逃至万古庵。“我”于庵中与陈年朱槐呆至数日,直至陈年辞世。陈年辞世后一日,当“我”归来时,钟仁己逝,并留椅于“我”。原来,椅亦妒人,发现钟仁情变,于是在某次亲吻时,以己舌咬断人舌,同归于尽。不久,“我”也收到由朱槐寄来的一个木枕,“曲线圆滑,通体冰凉,而略柔软,雪白,极品。枕中,隐隐一张女人脸,陌生的,不知道是哪一个照料那些兽苗的苦命人类女子,眼睛半开,看着我,分明却是陈年。”[5]123所以,无论是荣华兽的生或是死,无论是人类的有情还是无情,荣华兽都化而为木,这不啻是生而为荣华兽的宿命,也是兽与人的共在。
《千里兽》部分与《舍身兽》的小虫竟为舍身兽的身世之谜的揭晓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有所殊异之处在于,后者拒绝对自己身份的揭密,而前者却通过考古学家蔡冲(人类)对学生江炭(千里兽)父亲的遗址的发掘与考古来溯源与辨别自己的人兽一体身份。千里兽之所以被称为“千里兽”,就在于其能见千里外之事,也能见千年后之事。江炭就具有此特殊功能。他预知了自己的老师蔡冲必死,即便他为了拯救老师而设计杀了无辜的老师最爱的姑娘,但出差的老师还是随之死去了。而“我”的老师生物系教授也在车祸中丧身。或许,千里兽始终是个扑朔迷离的谜,对于人类的问津苍天是抗拒的,也似乎在冥冥中降下了咒语,致使人类难逃劫数。而作为杂交兽的江炭虽参知天意,尽见人事沧桑,却无可奈何,茕茕孑立,终于自绝。所以,敬畏命运,不独人类如此,智如千里兽亦然,这就是人类与兽类共同面对的瓶颈。《痴心兽》《英年兽》《来归兽》部分,进一步地将《舍身兽》及《千里兽》的身份追问主题深入下去,分别探究了“我”的“痴心兽”的人造兽的原型身份,“我”的母亲的景兽身份和钟亮的来归兽身份。其触角所及,甚至发现“我”的生父实乃老师的身世之谜。在《异兽志》的“附录”部分,作者补罅了两篇同为《动物园的失踪》的文章,其中写了一名炎凉兽的小说家为自己心仪的女子不致失业而钻进笼子,而园长将所有的员工关进笼子,变人为兽。一名景兽竟然爱人乃至于食人,把女管理员吃掉了,“他们是饮血食肉的胜利者,幼兽饮人血才能生长,成兽食人肉而孕”。[5]283
总之,一部《异兽志》探讨的生态伦理问题在广度与深度上都达到了“80 后”其它写手所难以企及的境界。文本以生态伦理为母题轴心,同时播撒为诸多子主题,其中主要包括人兽一家,人兽交战,兽有兽性,人有兽性,兽有人性,人兽畸恋,人兽虐恋,人兽共在,人兽同亡,人兽一体等。正是这些汪洋态肆的生态伦理浪花,这些纵横交织的扇面结构,这些互文复调的叙述丛林,才使得《异兽志》必将成为“80 后”话语的经典之作——如果“80 后”有自己的经典之作的话。
“80 后”文学写手们之所以有着共同的生态伦理意识,原因很复杂,可以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探寻。其一,儿童化及拟人化的视角天然地或不自觉地或无意识地与生态伦理有一种藕合之处。如蒋方舟等。其二,由于城市化进程的拓展与扩张,使得“80 后”的大多数写手,即便没有真实乡村生活的切身体验和完整感受或乡村背景是缺席的,但出于一种修辞术的乌托邦冲动,他们想象性地重构着乡村的异托邦,乃至伪乡村的风物,甚至包括文字场域中纯美如幻的动植物。如张悦然等。其三,玄幻文学及动漫的横向移植与氛围渲染。如郭敬明等。其四,某些写手系统地接受过高等教育,在知识结构上自觉的吸纳了有关生态美学的一些知识。如颜歌等。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几乎一致地聆听着物之细语,摩掌着大地之梦。
[1]张艳梅,蒋学杰,吴景明.生态批评[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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