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良树
(华北电力大学 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部,北京 102206)
明清看北京,近代百年看天津。1860年开埠以降,天津很快由华北地区“九河下梢”的码头城市,崛起为北方最大的工商城市。近代天津重塑了华北地区政经文化体系,也为中国北方带来全新、深远的影响源。
从南米北运的转运口岸、拱卫京师的东南大门,在跃起为近代天津的进程中,天津发展之快,令人瞩目。就经济腹地而言,天津并不如上海优越。上海位于长江入海口,背靠经济发达的江浙地区,可借助长江对上至重庆的广阔内陆形成大范围的物流辐射能力。天津位于海河、白河等华北平原众多河流入海口,一到冰封时节,“九河下梢”成为船只不能航行的“九河冰原”,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恢复水上贸易。作为北京的门户,天津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和义和团运动中两次遭受西方列强重创,也不像上海从开埠以来直到民国成立没有经受大的战争袭扰。
在近代中国的转型浪潮中,曾经“天子的渡口”,成为拥有“九国租界”、北洋实业、天津“新三宝”——“永利、南开、大公报”、五大道以及诸多优秀民族实业的近代名城。天津的蒸蒸日上,同帝都北京的老大凝滞形成强烈反差。
近代天津的崛起,为中国名城发展的经典案例,也是多种历史因素交错作用的结果。本文拟以北洋重镇、租界效应、商业腹地为视角,对此问题略加考究。
第一次鸦片战争,清廷被迫签订城下之盟。此时,西方力量狂飙东进,不少清廷中人依然坐井观天,不为所动,做着天朝大国的迷梦。为了保持京畿重地的安宁,清廷有意将通商口岸大多设在中国南方,力主在上海等地同西方列强谈判,刻意维持一个缓冲地带。如此一厢情愿,并未减缓列强入侵中国的步伐。1857年12月,广州陷落,“中国年轻的咸丰皇帝仍然无视外国人的要求,认为南方的战事仅是地方事件。”[1]15为了“惊醒”中国皇帝,英法联军炮火北指,攻陷天津,进逼北京,火烧圆明园,先后同清廷签订了《天津条约》、《北京条约》。
天津的开埠,对北京而言,无异于虎口拔牙。自明成祖迁都北京,天津的成长就伴随南米北运和拱卫京师这两项特殊职能。说天津是一座为北京服务的城市,恐怕并不为过。天津开埠,英法在天津租界保持了相当数量的驻军,北京唇亡齿寒,堂奥尽开,再无战略屏障。
天津租界破坏了中国的领土完整、司法主权,也安置了一扇西方文明窗口。天津和北京近在咫尺,租界效应很容易传导北京。面对这一历史巨变,清廷在北京设立了主管外交事务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命令满人崇厚(1826—1893)进驻天津担任北方三口通商大臣,办理涉外事务。
北方三口通商大臣,办理牛庄(后改营口)、天津、登州(后改烟台)涉外事务,为天津城市发展的重要一页。此时,中国北方已有牛庄等三口通商,北方三口通商大臣相当中国北方的外交大员。三口当中,天津为北京咽喉所系,地当显要,既是列强在中国北方经营的重中之重,也是清廷刻意维系的前哨地带,双方均在此着力甚多。
但北方三口通商大臣,只有外交管理权,没有地方行政权。震惊中外的“天津教案”发生后,有清廷官员对这种设置提出质疑——北方三口通商大臣“有绥靖地方之责,无统辖文武之权”[2],危急时刻,不能有效调动地方资源,形成统一有力的对外举措。
主管外交事务的奕欣(1833—1898),痛定思痛,决定将外交权与行政权合二为一,由直隶总督直接处置北方三口外交和直隶行政事宜。从1870年开始,位于保定的直隶总督府迁移天津办公,每年冰封时节再返回保定。如遇重要事项,优先在天津办理。
直隶总督府迁移天津,为天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行政整合力量。众所周知,保定历来为“北京的南大门”,中国南方的官员进京,要首先在位于保定的直隶总督府报到,经禀报后方能前行。位于华北平原诸河流下游冲积平原的天津,并非传统的行政中心,一直作为保障北京物质供给的渡口和拱卫京师安全的卫所而存在。自李鸿章(1823—1901)被任命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天津成为直隶的行政中心。直到1911年民国成立,这一局面才得以改变。直隶的管辖范围,大约相当今天的北京、天津全境,河北大部,山东、河南部分地区,地域广大。西方列强进京交涉,先在天津上岸,再前往北京。直隶总督实际上也承担了清廷部分的中央外交职能,这在清廷所有总督府中,绝无仅有。
天津为“中兴名臣”——曾国藩(1811—1872)声誉扫地的滑铁卢,也是直隶总督李鸿章开启北方近代工业的基地。李鸿章曾经在十里洋场——上海借重“华尔洋枪队”同太平军作战,目睹了近代工业文明的威力。为巩固清政权,李鸿章等洋务派官员在天津开始了以兴盛工业、夯实国防为主旨的洋务运动。
1872年,官督商办的轮船招商局天津分局成立。除运输南方米粮,以蒸汽动力为基础的火轮还大量承揽南北间的客货运输,由此,津沪杭线成为中国南北间重要的海洋航线,从传统的京杭大运河分流了大批旅客。著名学者邓云乡(1924—1999)在《曲园老人到上海》一文中忆及——“这次曲园老人到上海主要目的是送孙子愈陛云坐海轮去天津到北京会试的。所以第二天就去招商局托沈子梅订轮船,先定海晏轮,后定新裕轮。这年因闰六月,立春较迟,北洋开冻,晚于晚年,江、浙两省的举人北上参加会试的人很多,已不走运河,都改乘海轮了。”[3]
参加会试的江浙举人仅是从上海北上人潮的一部分。津沪航线带来的庞大客流使天津的餐饮、旅馆、运输等行业获益颇多,也活络了天津作为北方海运中心同南方的信息交换功能。即使在1912年津浦铁路(注:天津到浦口)开通后,南方到北方的邮件有不少仍通过海轮经天津周转。①因为治安不靖等原因,民国时期津浦铁路多次发生劫案。速度较慢但相对安全的津沪航线成为不少人的出行首选,也承担了部分南北通邮功能。
1878年,为保障蒸汽火轮和军工企业的能源供应,在天津成立了开平矿务局。开平矿务局很快以优质燃煤占领北方市场,并借助船运将煤炭销往上海、无锡、南京、厦门等地。有了开平煤矿,天津的近代工业有了坚实的动力保障。随后,又在唐山等地创立启新洋灰公司、华新纺织厂等大型近代工业。这些企业的厂址在唐山,办公总部在天津,可以看作以天津为基地的北洋实业。它们的兴建,加速了华北地区城市化、一体化进程。以启新洋灰公司出产的水泥为例,它使得以较为低廉的成本大规模铺路修桥成为可能,促使天津、保定、唐山等北方城市迅猛扩张。
1880年,天津电报局成立。一年后,天津到上海的陆路电报通达。凭借这种瞬息万里的通讯优势,天津成为中国北方的通讯中心。当曾国藩之子曾纪泽(1839—1890)在俄国谈判,需将外交动态禀报清廷,曾纪泽将信息首先用电报传至天津,再通过马匹传到北京。从俄国到天津为近代电报速度,两三天即到,从天津到北京为马匹速度,要走一两日。如此反差,表明清廷在这场新技术革命中的被动,也彰显北洋新政下的天津已成为与世界同呼吸的窗口。
由于天津为北京门户,在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过程中,“从6月17日到7月13日,天津首当其冲,遭到持续不断的27天之久的攻击,而北京虽然被围困了8个星期,但是还是得到几次喘息的机会。”[4]188包括天津机器局、天津电报局在内的诸多北洋实业遭受重创。大乱甫定,从1902年开始,天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北洋实业建设,并开创了近代天津教育体系。一大批优秀教育机构为民国初年天津民族工业的发展打下坚实基础。
直隶总督府的迁移和北洋实业的兴建,奠定了近代天津腾飞的基石。直隶总督府的管辖范围远远超过今天的京津唐经济圈,它的常驻,让近代天津得以在一个广阔的时空同辖区内各种经济资源优化配置。作为华北地区经济总部,天津的通讯、港口、市场、网络、教育、人才、技术等优势,为华北地区其它地方所不及,这些优势的叠加也加强了天津对华北地区的纵深辐射力。
1860年10月,清政府与英法签订《北京条约》,划定天津部分地区为英法租界,开启了西方列强在中国北方辟设“国中之国”的时代。
英法辟建天津租界,是为了让天津成为“足以威胁北京的基地”。租界所在地是可以通过华北水运网络抵达北京的海河沿岸。这一地区,交通便利,却也滩涂遍地,河沼纵横,同繁华的天津老城相差甚远。经过多年的经营,租界以其近代化的市政管理开创天津建设的多项第一。1886年,租界诞生了天津的第一份报纸——《时报》。1887年,开放了天津第一座有限开放的公共花园——维多利亚花园。1888年,点亮了天津的第一盏路灯。1895年,辟建了天津第一座公共体育场。1899年,开始提供自来水。
1900年,占领天津的西方列强拆除天津老城城墙,天津成为中国北方第一个没有城墙的城市。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后,天津的租界国,骤增至英、法、俄、美、日、奥、比、德、意等九国,号称“九国租界”。“九国租界”以其“国多势众”对天津老城形成压倒性优势,这在全国16个设有租界的城市中绝无仅有。租界和天津老城之间,没有多少中间地带和高墙壁垒,租界的窗口效应很容易渗透至天津老城,这在全国16个设有租界的城市中也不多见。如“华中重镇”——武汉,西方列强将租界设在汉口,汉口与武昌、汉阳三足鼎立,隔江对峙,汉口的租界效应很难漫溢到另外两镇——汉阳、武昌。伴随租界的急剧扩张,近代天津从开埠初期人口20万左右飙升至1948年近200万,人口增加近10倍,租界的窗口效应也一再放大。
近代天津有“九国租界”,各个租界的工部局和董事会从维护本国侨民利益出发,推行不同的管理政策。某种意义而言,这也为天津打开了近代文明窗口。日租界在租界施行近代警政制度,设立缉捕局。法租界的租地条款中有近代民事赔偿方面的内容。法国商人要租借租界内的中国人房屋,除了支付租金,还要付搬迁费作为赔偿。英租界推行对公众健康大有裨益的地下排污管道,让臭气熏天的手推粪车逐步减少。
作为全新的异质力量,租界推动了近代天津的转型发展。1903年,英商济安自来水公司向天津老城铺设自来水管道后,应者寥寥。不少天津民众仍习惯下河挑水。有人担忧自来水为“机器水”,喝了会身体不适。不久,自来水以其洁净、便捷等优势占领市场,因饮用不洁饮用水引发的传染病大为降低。1903年8月5日,刚刚创刊一年多的天津《大公报》称,天津老城区传染病大为减少,“因居民多饮自来水之故”。自来水管道向外扩展,让天津人不必逐水而居,新城区可以实现蛙跳式扩张,不必限制在河流两岸附近。
长期以来,“天津是中国政治中心北移后,对首都至关重要的卫星城”。[5]自来水、电灯等近代公共设施向天津老城的延伸,对天津乃至华北地区都具有特别意义。众所周知,北京的道路、饮水、居住格局向来具有鲜明的政治色彩。紫禁城有全国最好、仅供皇帝专享的汉白玉御道。皇帝的饮水为北京西郊的玉泉山泉水,普通民众在北京的“下风下水”打井或找专业的“水窝子”买水喝。紫禁城高高在上,处于北京的中心地段,王公贵族在相邻位置各就各位。
“九国租界”有不同的管理体系,却没有一个理所当然的最高中心。职是之故,租界建设如雨后春笋,不断有新建筑、新高度诞生,为近代天津带来相当活力。天津租界也是新观念、新思潮的展示橱窗。据不完全统计,从1860年到1945年,天津共有各类报刊40余种,仅次于香港和上海。这些报刊有中外合资、外商独资、华商独资等不同形态,主办者从教会、商会到洋行不一而足。天津的第一份报纸——《时报》由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担任主笔,被誉为“远东最好的报纸”。有“天津新三宝”之称的《大公报》于1902年创刊于天津租界,影响中国言论半个世纪。《时报》、《北清时报》、《华北新闻》、《大公报》,这些以天津为基地的媒体的报道范围不仅局限华北,许多都将报道触角延伸到中国全境,成为近代中国不容忽视的舆论力量。这些报刊为国人开阔眼界搭建了平台,也让近代天津成为中国北方举足轻重的舆论源。
租界享受相当的司法、行政、裁判权,不受中国政府管辖,使它成为清末民初北京政坛人物的“避风港”。许多下野人物纷纷跑到天津栖身,以致时人有“北京是前台,天津是后台”一说。寓居天津租界的满清遗老、北洋军阀、官僚政客、不胜枚举,在天津形成了著名的五大道社区。他们的入住,促使与之配套的商业齐头并进。到1937年,以劝业场为中心的商业区聚集天津有名的商号和大小商家600余家,如此见缝插针,在中国北方首屈一指。
腹地,是位于港口背后,提供出口商品和销售进口物资的内陆地区。开埠以前,作为“天子的渡口”,朝廷在天津派驻官员督促漕粮运输,维系这条攸关京师安危的运输动脉。沟通南北的运河和海运,理论上可让天津将商业腹地向南北广泛延伸,但为北京服务,是古代天津首要的城市功能。依靠“九河下梢”的地理优势,天津将商业腹地延伸到华北平原。开埠以降,伴随自身辐射力节节攀升,在华北平原以外,天津将商业腹地延伸至西北和蒙古,成为上述地区大宗农产品的出海口。
与水运和传统陆运相比,火车具有载货量大、安全迅速、较少受天气影响等优势,成为改变商业贸易、政治格局的新兴力量。受北洋军工、北洋海运等北洋实业的推动,1880年,为解决开平矿务局的煤炭运输问题,中国自建了第一条长11公里的唐胥铁路(注:唐山——胥各庄),于1888年经北塘延伸天津,改称津唐铁路(注:天津——唐山)。这条铁路贯通天津、唐山两座城市,为唐山的优质煤炭开辟了远销江南的畅通管道,也让天津的工业、交通获得动力保障。天津由此启动了一系列近代工商业建设。
19世纪末,中国的“铁路修建热”首先在天津、上海、浙江等地表露出来,同北京城的老大凝滞形成鲜明对比。天津为北洋重镇,拥有大批技术人才。天津也没有像紫禁城这样的皇家建筑,不存在“不能惊扰”的问题。在北京修建铁路,不仅是技术问题,也要考虑风水、龙脉、祖灵等因素。因此,1897年天津到北京的铁路开通后,北京的火车站只能修建在外城,同内城保持相当一段距离。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八国联军出于运送军用物资的需要,将天津到北京的铁路终点延伸到前门。
京津铁路(注:北京——天津)为两座中国名城构筑了最早的“一日生活圈”。京津双城的往来由过去走水路好几天压缩到3个小时,对天津的商贸活动起到显著的拉抬作用。“北京名公巨卿,遇到有大宴会,辄苦拘束,不能畅所欲为,乃群趋于津埠”。[5]到天津购物、休闲、“看西洋景”,巍然一时风尚。
1909年,京张铁路(注:北京——张家口)开通。1923年,京包铁路(注:北京——包头)通车。它们为天津拓展商业腹地提供了坚实的交通支撑。西北地区幅员广阔,物产丰饶。蒙古牛羊,宁夏枸杞、甘草,甘肃当归、党参,青海地毯,新疆干果、贝母、雪莲,俱为声名在外的一方名产。京包铁路通车后,商贩由包头经黄河上溯甘肃等地,将这些土产运到天津集散。西北和蒙古也成为天津进口商品新的销售地。南方传统商品——丝绸、茶叶、瓷器,新兴工商品——搪瓷、面粉、糖果、棉纱、棉布和国外进口商品,都可经天津口岸扩散至广阔的西北和蒙古地区。
京包铁路对20世纪20年代以天津为龙头的中国北方商贸网络的形成,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作为此时华北平原深入蒙古的唯一铁路干线,它将人们从效率低下的肩挑背扛、骆驼运输解脱出来,密切了天津与蒙古和西北地区的经贸文化联系。
此时,作为北方新兴的港口城市,大连和青岛已对天津的商业腹地构成一定程度的蚕食。获益于大批“闯关东”的移民和20世纪20年代东北大豆等大宗农产品的海外畅销,大连已稳居东北第一商港宝座。青岛因同上海空间距离更近和胶济线(注:青岛——济南)的开通,执胶东半岛商贸牛耳,并将物流网络扩展到华北平原东南一带。
大连、青岛摊薄了天津的商业腹地,分流了相当一部分货物的进出口。但京包铁路使得天津的商业腹地可向西达致甘肃、青海、新疆等地,串联起一条大西北商贸通道,为自身发展获得了全新动力。这种大空间的优势为大连、青岛所不及。它们的商业腹地更多限定在东北和山东等地。天津商人由此西拓,在这条全新的商道,筚路蓝缕,在内陆西北的迪化(注:今乌鲁木齐)等地形成了一个全新商帮——“天津帮”。他们长袖善舞,披星戴月,带动了沿线地区工商业的发展。
作为北方大港,天津港有冬天冰冻的天然劣势。从1911年开始,天津购置若干艘破冰船,冬季破冰,将这种不利影响降到最低,“使天津港进入了一年四季通航的新时期。”[6]天津善用各种新技术,扬长避短,保持了港口的全年畅通,藉此因应不冻港——大连港的强力挑战。
综上所述,一部近代天津崛起史,也是一部近代天津工业兴起史、交通网络发展史、文化传媒影响史、科学技术先行史、商业腹地拓展史,其间的起承转合、互为交错,都为现代天津的深入发展提供了珍贵的历史借镜。
[1](英)雷穆森.天津租界史[M].许轶凡,赵地,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2](清)文庆.筹备夷务始末(同治朝)[O].卷六,国家图书馆馆藏.
[3]邓云乡.旧京散记[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339.
[4]罗澍伟.中国城市的历史发展与天津在中国城市史上的地位[J].天津社会科学,1989(6).
[5]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365.
[6]李华彬.天津港史(古、近代部分)[M].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86:3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