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平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8100)
谭明将自己的第三部诗集命名为 《梦幻与钟声》,是极为贴切的,这不仅标示了他所创设的诗歌世界的特征,也让人窥见出他形成这一诗歌世界的人生状态。据诗人自己透露,他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创作,至今已有三十五年,这对于有限的人生而言,绝对是一个惊人而又奢侈的数字。是什么力量让诗人如此坚韧地行进在诗歌的路途上呢? 这不是 “热爱诗歌” 之类简单的结语所能解释的,因为人们对任何热爱之物终会有生厌或放弃之时,除非那物能不断释放出无尽而新颖的内涵并时常诱导人们去进行热情的体验。诗歌如同所有客观事物一样,不会自主呈现隐藏的内涵,必须有感知主体的心灵投注。即是说,谭明对于诗歌,诗歌对于谭明,是一种双向运动,是诗歌找到了谭明,而谭明又在对诗歌一点一点的掘进中吸纳着诗歌的力量得以持续前行。诗歌的力量并不来自诗歌的外在形式和世俗规定,而是源于诗歌本体,亦即诗之为诗的内在属性。可以说,诗人经过漫长的探索,终于接近了诗歌本身。他的第一部诗集 《乌江的太阳和雨》,在我看来并非成功之作,因为就作品总体而言,在诗人与诗歌本真之间横亘着大量的迷障,阻碍了诗人深度地进入诗歌。但没有这个阶段的习练与坚持,就没有后来的 “开悟”。第二部诗集 《光芒与蝶》呈现出让人惊喜的景象,我为此主动写过一篇题为《生命的韵致与诗歌的尊严》 的评论,肯定了诗人的诗歌态度,并论证了诗人在诗歌中所表现的 “生命的韵致” 这一诗歌本质的合理性。展读其第三部诗集 《梦幻与钟声》,我感觉诗人在诗歌路上的身影深远了许多,也清晰了许多,他有了稳定的诗歌方向,独特的诗思营构和别致的表达方式。三十五年间,诗人不断超越自己,虽然艰难,而收获却也因此格外沉甸。如果说“钟声” 是一个隐喻,暗示着诗歌意识对诗人生命的警醒与催促,那么,我们现在看到的则是诗人自在自为地流连于自己用诗意搭建而成的“梦幻” 之中。
诗集中有一首名为《写诗的感觉》 的诗歌,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搭建“梦幻” 世界时诗人的心灵状态。“雪才刚刚融化,就写出了/红色、绿色、金色和紫色的句子/我还用韵脚走路,在节奏里/自由奔跑。鹰在意象中,横翅而过/豹子,在旋律间提着胆飞跃/鱼在河流击掌,欢呼时/全用的我爱人的口形。……当联想的彩虹再次出现,我感到/整个人和灵魂,都亮在了/世界面前,同时溢出淡淡的香气”。这首诗袒露了诗人在写作时心灵萌生的种种幻觉以及在幻觉导引下完成写作后个体的完满、敞亮、澄明和舒爽。人们熟悉的事物在其间呈现出了极大的陌生感,以现实和科学的眼光看,显得不真实,不可能存在,但于诗人心理却是必须而实在的情景。这正是诗意的来源和诗歌需要的效果。诗歌要敞开的,不是一个实际的世界,而是一个可能的世界,而可能的世界就是幻觉、幻象和梦幻的世界。《写诗的感觉》 可以说是诗人诗歌写作的一个总纲和基本样态,其余诗歌是诗人以这种心灵状态包裹、浸染其他物象和事象的产物,所以诗集里多数诗歌都给人强烈的梦幻感。诗人就是在营造这种梦幻的努力中实现了与实际世界的疏离和自身的诗意存在,其诗歌具有陌生而优美、虚幻而真实和神秘而敞亮的特质。但是,对于诗歌欣赏、诗歌写作,也包括谭明以后的写作,止于对这种已成的梦幻效果的流连、向往和迷恋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弄清楚这种梦幻效果产生的心理基础和语言势能,这也许才是谭明诗歌对于诗坛、读者和诗歌本身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
谭明诗歌是独异的,他的诗歌世界不仅有别于现实生活,也有别于一般诗人置身的平庸诗境。他尽可能拉大与现实的距离,也尽可能摆脱平庸诗意的束缚,间离出一个常人难以进入的幻象世界。这需要与众不同的认知方式和感觉能力。在我看来,这种认知方式是审美,感觉能力是直觉。因为只有审美才能摆脱对现实世界的功利欲求,实现生活本质与本真心灵的融合,也只有通过直觉感知,才能进入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幻象世界。而审美的实现必须有直觉的参与,直觉的程度决定审美的深度。有无直觉,是诗人与常人最根本的心理区别;直觉强弱,是优秀诗人与平庸诗人的分水岭。出于功利,常人往往以实用主义的态度对待外部事物,紧紧专注于生存欲望的满足,从而丧失了对事物本质和世界本源的认识。叔本华认为这是人们直觉能力的丧失,是人类的一大损失,是造成人类痛苦的根源。出于对诗歌的误解,平庸诗人止步于对现成世界的描摹,沉溺于对已有诗意的重复,痴迷于感官欲望的喷射。真正的诗歌并不在描摹中诞生,真正的诗意绝非来自重复,真正的诗人,不能由本能的感官堆砌。因此,我们可以说,那种以诗歌诱发了读者功利心和性本能的诗人,是低能的诗人,因为直觉就是幻象,就是纯美,它排斥事物的实在性、实用性和庸俗性。陷于功利心和性本能的表达显然会淹没写作者的直觉能力,而直觉能力的强弱,是判别诗人优劣的重要标准。一个真诗人,他会格外重视、珍惜和壮大自己的直觉能力,因为直觉能穿透表象直达本质,能排开现实的围困进入梦幻,能净化身心与世界本源建立精神联系,这已然是诗意的诞生和诗境的成立了。直觉是一种重要的心理能力,在客观世界向诗歌世界转换的过程中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常说的诗意其实是一个从无到有的心灵奇迹,只能源于心灵的直觉。克罗齐认为,直觉是把心灵赋形式于杂乱无章的物质世界的活动,它不依赖于自为,不受制于机械的、被动的心灵事实,并进而强调艺术在心而不在物。柏格森认为直觉可以让人进入对象内部,追随事物的内在生命,能够抵达物我同一的至境,因而对对象的把握是本质性和绝对性的。就其关键而言,直觉就是一种创造性的视觉能力。“热中于这种视觉的人完全沉醉于各种色彩和形状的相互关系的领悟之中,这些人就好像与对象融为一体似的”[1]。“当艺术家静观某个特殊视阈时,诸形状与色彩(审美上)混乱而偶然的组合便开始凝结成一种和谐;当这一和谐渐渐在艺术家面前明晰起来时,他内心确立的强烈节奏便会歪曲其实际视觉”[2]。谭明诗歌具有很强的视觉效果,并进而组成陌生而优美的画面,就是因为诗人特别擅长运用创造性视觉,也就是说,诗人具备了超常的直觉能力。
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来领略诗人的视觉艺术。其一,赋旧形以新形。一般而言,“当事物与生物的个性对于我们没有物质上的利益时,我们是不去注意的。即使我们注意到时,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也不是个性本身,即形式与色彩的某种独特的谐合,而只是有助于实用性的二三特征罢了”,“就连我们自己的精神状态当中亲切的、个人的,他人所未曾体会过的东西,也都不为我们所察觉”[3]。确实,一般人都以知识的态度和实用的眼光打量世界,而关于事物的知识是比较固定的,其实用性也都为人们熟知,所以在人们的生活中,今日所见之物无非就是昨日所见之物,是重现,是再遇,没有新鲜可言,人们差不多就是生活在一个固定、凝滞和陈旧的世界和心态中。而谭明不同,他总是以诗性直觉面对并穿透事物,发现事物的新质,进而以自己的心性赋予事物崭新的形象。比如,“我与蓝同时回到蓝的传说/我与蓝并肩站在蓝中。如果再蓝长/50米,蓝就拐进小巷了/再蓝宽200米,蓝就把整条大街扑满了” (《夏日的正午》)。“蓝” 是一种颜色,最多是一种会运动的颜色,但在诗人眼里,它可以与人并肩而立,可以像人一样有所思有所行动,这已然是人格化了的“蓝”,是诗人自己。这样的 “蓝” 深厚、宽广,有灵性,我们从未见过。自此,诗人就为世界创造了一种新型的“蓝”,氤氲心际,经久不息。前引 《写诗的感觉》 一诗,也有同样的效应,那些颜色各异的诗句,走路的韵脚,鹰的横翅,豹子的飞跃,鱼的击掌,无不给人美妙的新颖感。这样的例子在诗集中俯拾即是,让人美不胜收。谭明仿佛是专为改变陈旧的世界而生,所遇之物在他笔下无不发生神异的变化,让人心受慰藉,感觉到世界与时光的美好。其二,赋无形以有形(也有化有形为无形者,其原理与效果与此相近,不赘述)。诺瓦利斯说:“诗之感通于神秘之感,皆精微秘密,洞鉴探隐,知不可知者,见不可见者,觉不可觉者。如宗教之能通神格天,发而为先知预言者也。”[4]诗歌的本质在于创造,高明的诗歌就是“无中生有”。事物有具体与抽象之分,但在诗人眼里,那些只适合常人想象的抽象之物,诗人却能将之转化为可视之物。因为直觉的本性就是穿透事物,抵达虚无,无所不能。谭明诗集中这样的例子同样很多。“垂让锄头奔向垅头/不少的声音在铁中回应/一次次替想法加钢” (《山村铁匠》)。“想法” 是心中的意念,属无形之物,而诗人却有本事把“钢” 加入进去,使“想法” 成了有钢质的硬物,可视,神奇。“什么是你的神话/什么是你的牛羊? 疑问太宽/喜悦太近” (《仙女山之夜》)。“疑问” 是一种心理状态,就算把 “疑问”说出来,那个疑问句也是无形的,而诗人却让它有了宽度,真是匪夷所思。“拥有一地月光的白,像桐子花那样美/像玉簪花那么静,让爱情/恰似小小的窗户,嵌在高高的吊脚楼上/向南开着,始终微笑” (《月光下的龚滩》)。这里诗人虽用借代,但以 “爱情” 为字面,也就将抽象的爱情具象化了。我们看到,在谭明的诗里,抽象之物有棱有角有性情,虚无之处有根有叶有生命,万物皆已可捉可摸,空虚变得盈盈荡荡。其三,宏观的连缀与微观的掘进。如果说前两者是零星的直觉产物,那么第三方面就是直觉的铺展,是大面积的直觉。这是考验诗人直觉能力的关键所在。一般说来,写诗之人都有直觉能力,但一般诗人往往比较薄弱,甚至根本缺乏自觉的直觉意识,表现在诗中则是具有直觉效果的诗句显得稀疏而隐约。这显示出诗人的诗歌观念不同,也显示出诗人的表现方式有别。谭明是属于有足够心力推动直觉上下纵横的诗人。在这里无需举例,因为他的每首诗歌都这样的努力,大多数诗歌都有这样的效果。他喜欢从宏观上把不同的直觉化了的意象进行推衍,连缀,织成画面,又喜欢在具体的意象里深入开掘,创造出人意料的变异,让人往深细处咀嚼,并最终将宏观与微观统摄为有机的整体,耀人眼目,叫人眷恋。当然,其间充盈着诗人饱满的感情,袒露出诗人对世界万物满怀好奇、热忱而爱戴的心灵状态。
与直觉同体并在的,是语言。这一方面体现为直觉的结果需要语言加以固定、外化,另一方面体现为语言可以激发直觉。写诗之人都知道,诗歌的产生过程一般是先有意兴后有语言,但也有相逆之时,亦即诗人先有了某个精彩的句子,而后从诗句内部隐含的意味或情景四下扩展、生长,最后成为一首完整的诗歌。一首诗歌的产生到底起于何种情形,这不是外人可以鉴别、认证的,只有诗人自己清楚。所以,我们不能也不必弄清谭明诗歌在这个问题上的发生原理,只需阐明语言在谭明诗歌中的本体地位和诗人本身对语言的无限信任与依赖。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这是共识。艾略特说:“诗人作为诗人只对本民族负有间接义务,而对语言则负有直接义务,首先是维护,其次是扩展和改进。”[5]余光中说 “散文是走路,诗歌是跳舞”,从语言角度理解就是指散文语言只是过程中的手段,不是目的,到达目的后,手段便废弃;诗歌语言本身就是目的之一,它的指称功能贫弱,而表意功能强大,以少胜多,言约意丰,蕴藏着广阔的想象空间。散文里的语言可以替换,用语不当并不妨碍总体意思的传达;诗歌里的语言难以更迭,语言不到则诗意不出,更难以营造形象的情景和抽象的意境。由此,我们可以说语言是诗人的天职,语言效应是鉴别诗歌的优劣和诗人高低的标准之一。诗歌语言注重语感,蕴藏弹性,与事物和心灵深处微妙的本质和状态最为贴近,讲究象征、暗示、言尽意不尽,它在具体诗歌中的意味不是从词典里可以查阅的。优秀诗人总是力求摆脱语言的确指性、工具性和实用性,并打破现成语言的常规性、固定性和逻辑性,直至创生出陌生而又充满生机的 “诗家语”。谭明对待语言的态度是一种诗性态度,比别的诗人更具自觉意识和探险精神。休姆说,诗歌“最重要的目的在于正确的、精细的和明确的描写”[6],而诗人“为了清楚而精确地表达他所了解的,他必须与语言作一番可怕的斗争”[7]。谭明对此深有所悟,对自己的语言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 的热情与执着,最终使得自己的语言真正突破了公共语言的面貌,超越了一般诗人语言的功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神奇、绮丽甚至有些诡异的诗歌境界。阅读谭明诗歌,我们清楚看到诗人在琳琅满目的语言中欢呼雀跃的身影。语言让他如痴似醉又无比清醒,让他实现了生命形态与世界本原的微妙连接,营造出一个个空灵美妙且不可重复的诗意至境。韩东“诗到语言为止” 的主张把语言提到了诗歌的本体地位,尽管显得偏颇,以致一些诗人因此误入歧途并沦入文字游戏,但没有诗性语言的撑持,真正的诗歌也是难以成立的。在谭明诗里,我们看到其语言也具有本体意味,但这个本体显然与韩东们的本体有别。如果说韩东是把语言看作了诗歌的最高元素,谭明则在自己的诗中将语言与一个更内在的诗歌元素——直觉相连,并在直觉的熔炼中升华为直觉语言。休姆认为,如果幻想、比喻和象征对于精确地描绘意象是必要的话,就已获得了最高明的诗。谭明的诗是高明的。他总是借助语言探入到事物无限的细节之中,坚持着把自己直觉到的新质呈现出来,让人惊讶、沉迷,心灵被重新塑型。不唯如此,谭明诗歌已然成为了他确立自身存在的方式。我们知道,一个人怎么说话,他怎么存在。俗语表明一个人世俗地存在着,套话表明一个人机械地存在着,老调表明一个人陈旧地存在着,诗语表明一个人诗意地存在着。语言的质量决定存在的质量。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为家。思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8]严格说来,不善思考不近艺术者就是 “丧家” 之人。谭明的语言是惊人的,也是审美的,他因此新颖而优美地存在于世。他用语言隔开了世俗、功利与陈旧,进入了世界的本原,获得了本真的生命存在。他的诗具有比“诗到语言为止” 更高的本体意义。从他的诗里,我们可以体验到生命最内在的本质。
直觉状态呼唤直觉语言,直觉语言激发直觉状态,它们共同保证了谭明诗歌的独异、超迈与美好。他的这种诗歌态度、诗歌观念和艺术成就在当下的诗歌语境中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也具有诗学意义上的历史性价值。谭明是一个勇于反思和探索的诗人,他已有的诗歌历程让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会迎来对自己的再次超越,写出具有深刻的人生感悟、殷切的现实关怀、博大的历史胸襟而又诗质纯粹诗意盎然的诗歌。他自己是有这种勇气和信心的,正如他在 《诗歌化石》 中所表达的那样:“极有意思的是,一个考古学者/敲着我的墓碑说:‘天不怜才,令此人埋没/若干年后,如被掘出,一定会是一块很重的诗歌化石’”。
[1][2][法]福 柯.激进的美学锋芒[M].周 宪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404、405.
[3][法]柏格森·马奇.西方美学资料选编[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884.
[4][德]诺瓦利斯.碎金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4:268.
[5][英]托马斯·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C].王恩衷编译.北京世纪西文文论选(上).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243.
[6][7][美]托·厄·休姆.论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A].[英]戴维·洛奇.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C].葛 林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185、186.
[8][德]马丁·海德格尔著,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C].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358.
[9]左汉林,韩成武.论杜甫诗歌对宋诗的影响[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6).
[10]顿德华.山水诗与生态美学对话之可能性论证[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