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蕾
纵观聊斋女子画廊,谁是最动人的一个?无疑是婴宁。再看大观园红颜无数,谁是最无争议的一个?公认是史湘云。这两个少女仿佛前世今生,彼此之间有着不少相似之处。尽管生活方式和命运结局各有不同,但她们都是真善美和自由的象征。
婴宁和湘云都很美丽,但更吸引人的是她们纯真、亲切、浑然天成的个性,正应了那句俗话:女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狐女婴宁出生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的清新山野间,她的生活环境是一个远离世俗、摒弃繁华的“世外桃源”,所以才孕育了这个憨态可掬、不染纤尘的精灵。湘云则是“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纵然她出身豪门,但是自小就是孤儿,没有受到太多封建礼教的束缚,因此豁达乐观、天真烂漫。这样两个活泼鲜亮的少女一扫传统女性或妩媚或端庄或哀怨的形象,让人耳目一新。
婴宁是中国古典小说里笑得最开心的少女,全文四千多字,写她在不同场合以不同神态展现不同形式的笑竟然多达四十次,可以说“笑”是这个人物最大的特征。婴宁的笑,不仅体现了她自身的快乐,还以神奇的魅力感染了身边的其他人:令王子服为之心神荡漾,令左邻右舍“人皆乐之”,出嫁后“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婴宁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笑得再狂也显得美。她几乎把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的一切条条框框全打破了[1],作者蒲松龄称她为“我婴宁”,还说她似山中“笑亦乎”香草,远胜于作态之“解语花”,偏爱程度可见一斑。
湘云被曹雪芹评价为“英豪阔大宽宏量”,作者通过对语言、神态、行为等的丰富描写,把湘云爱说爱笑、淘气贪玩的性格刻画得惟妙惟肖。比如初次亮相时就 “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红楼梦》第20回),她大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红楼梦》第42回)别人对湘云又是什么印象呢?“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红楼梦》第31回)此外,湘云还喜欢穿男装,生吃鹿肉,好打抱不平,爱喝酒划拳,喝酒后醉眠芍药裀……总之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闺阁女子的矜持扭捏,她就像一束阳光,照到哪里都温暖、灿烂。
乍一看,婴宁和湘云都是天真单纯到近乎 “痴憨”的人,其实她们“痴憨”的外表下也隐含着灵巧的慧心和细腻的情感。
鬼母对王子服这样介绍婴宁:“年已十六,呆痴如婴儿。”王母一开始也嫌她“太憨”。其实婴宁“操女红,精巧绝伦”,为人也很有亲和力,“邻女少妇,争承迎之。”出嫁后“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秘密,不肯道一语。”后来王母也非常疼爱她:“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西邻之子对她心生邪念,她不愠不怒、若无其事地施法惩治了这个轻薄之徒,这些都说明她粗中有细、大智若愚。尤其是“对生涕零”袒露自己的身世和对鬼母的依恋,请求和丈夫同去移媪尸与秦氏墓合葬,见到鬼母尸体“抚哭哀痛”,表现了她深怀感恩之心,“摇曳着盎然的生命情致,散发着纯洁的心灵芬芳,而又蕴含着人生最为宝贵的智慧。”[2]如果她只会一味“憨笑”,那才真成了蒲松龄所说的“全无心肝者”。
湘云性格的矛盾性则通过作者的细节描写体现得更加明显。首先,她心灵手巧,在家度日艰难时经常做女红活计做到半夜,也曾帮宝玉、袭人等做过一些针线活,第21回写她还会给宝玉梳头编辫子。其次,她敏感细腻,第31回,翠缕拾到一个金麒麟并把它交给湘云,湘云看了以后 “默默不语”、“正自出神”,此刻这个傻姑娘面对婚姻信物金麒麟,大约也想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吧?第32回中湘云和袭人说着宝钗的好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后来宝钗在和袭人谈到湘云时也说:“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都红了……”第38回螃蟹宴上,众人吃吃喝喝、无比开心,而湘云却在强颜欢笑的同时“出一回神”,因为这次名义上是做东,其实是宝钗“赞助”的,强烈的自卑感笼罩着她。再次,她处事周到,虽然常常粗枝大叶,但是该细心的时候却是一丝不乱的。比如第31回,湘云从家里带戒指给袭人等做礼物,一席道理说得大家公认她 “果然明白”;第36回,黛玉湘云看到宝钗坐在床边给宝玉做肚兜,都觉得很好笑,但是湘云 “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拉着黛玉走开了;第38回螃蟹宴,她也充分显示东道主的身份,热情招呼姐妹们的同时还不忘让姨娘、婆子、丫头们一起吃,达到了上下同乐的目的,足见其思虑周全。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婴宁和湘云同为性情中人,另一个非常明显的相似点就是都有自己的癖好——婴宁爱花成癖、湘云爱诗若狂。
婴宁在全文始终与花相伴,她与王子服第一次见面时,“拈梅花一枝”;再次相见时,“执杏花一朵”。她的住宅内外种满了奇花异草,嫁给王子服以后,依然“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作者让花始终左右婴宁的行动,甚至与决定婴宁的命运[1]:花是她的媒人——遇到王子服后,她大大方方“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王子服捡起花留作爱情信物;花也给她带来了灾难——因为爬墙折花而遭到西邻好色之徒调戏,引起一场 “西人子”暴卒的横祸,差点连累家人。鲜花是大自然的宠儿,作者让婴宁与花相互映衬,更把婴宁比喻成超越一切鲜花的山草“笑亦乎”,说明作者对她纯洁天性的欣赏,以及在她身上所寄托的“香草美人”的愿望。
湘云是大观园里除了黛玉和香菱以外另一位痴迷诗文的姑娘,她的才华 “处林、薛之间,而能以才品见长,可谓难矣。”[3]在所有吟诗作对的活动中,湘云总是最积极最活跃最抢眼的那一个。第37回海棠诗社成立之时,忘了通知她,她顿时“急的了不的”,佳作得到众人赞赏后,她自告奋勇地说:“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后来还有两次联句的活动,一次是第50回芦雪庵征联即景诗,湘云联的诗句最多;另一次是第76回凹晶馆联诗,湘云的“寒塘渡鹤影”一句令黛玉心悦诚服地夸赞“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其他文字游戏如射覆、打谜语等她也很热衷,连醉眠芍药裀时嘴里也说着行酒令的词:“泉香酒冽……醉扶归,宜会亲友。”第49回香菱想学诗,“极爱说话”的湘云“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被宝钗批评为不务正业。与宝钗不同,在湘云心中,做诗是一件“正经事”,是她本身“名士风流”的自然体现——“只是尽情宣泄其天成的才情,既少含蓄委婉,更无暇顾及其他。”[4]
《婴宁》描写了一个妙趣横生的爱情故事,女主角婴宁能够收获美满幸福的婚姻,和她敢于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有很大的关系。表面上看这个故事是“凤求凰”,细细揣摩,其实是“凰求凤”,“憨”是“慧”的隐身衣,痴憨的婴宁在爱情上再聪明不过。第一次遇到王子服时,“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婴宁说了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这里的“贼”并非通常的小偷,而是一种爱称。说完把花丢在地上,令王子服“拾花怅然,神魂丧失”。 遗花等于留下了爱情信物,说明婴宁对王子服亦有情,鼓励他追求自己。第二次相见于“园中共话”,婴宁用天真的话语一步步诱导王子服彻底倾泻出满腔爱意。她还故意将王子服要和她“夜共枕席”的话告诉老媪,弄得王子服面红耳赤、尴尬不已。其实她明知道老媪是聋子,什么也听不到,这么做只是为了捉弄王子服。婴宁的爱情表白真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别致而幽默,难怪直率痴情的王子服会甘之如饴地被她俘获。
曹雪芹对湘云的感情处理得似是而非,一方面说她“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另一方面又隐约地透露出湘云对宝玉有情。第21回,宝玉央求湘云替自己梳头,湘云先是不肯,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候儿怎么替我梳了呢?”接着宝玉的老毛病犯了,“不觉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这一个“怕”字说明彼此亲近到很在乎对方的感受,而此时湘云在身后伸过手来,“啪”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自然而然地刻画出了一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但是她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爱情,尤其是随着宝黛爱情的日益明朗化,她只会偶尔流露若有若无的醋意;只会面对金麒麟“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只会在宝玉因黛玉而病以后,淡淡地揶揄一句:“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第58回)“湘云心中自有儿女私情,只是她深藏着、压抑着表现得宽宏豪气而已。”[5]人们总爱把湘云定位成假小子,却忽略了她也只是一个花季少女,再如何“英豪阔大”也不可能掩盖内心的“深藏着、压抑着”的感情。
婴宁和湘云这两个人物,浅尝如珍馐佳馔,爽口悦目;深品则有丝丝悲凉,起于字里行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她们都以自身形象的毁灭唱响了封建时代女性的悲歌。
婴宁惩罚了西邻的好色之徒,却差点给全家带来灾祸,她的婆婆对她进行了严厉的责备,此后,她那发自内心、毫无造作的笑声消失了,一举一动都严守封建礼教规范,成为一个与常人无异的妇女。从最初的爱笑到“不复笑”,这一转变正好是她从原来的自然状态进入世俗社会后的结果。牺牲了自然纯真的“笑”换来现实生活中的幸福,这是一个悲剧,因为真正的婴宁其实已经被扼杀了。在全文最后作者写道:“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表达了作者希望美好人性之美在劫难后不会泯灭的愿望。
关于湘云的归宿问题,不少红学家们仍在探究,但至今为止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注定了她的悲剧命运。这个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少女有着“也宜墙角也宜盆”的矛盾性格,一方面,她张扬个性,不受闺阁礼教的束缚,豪爽酷似男儿;另一方面,她又委曲求全,被“仕途经济”说磨平了棱角,成为宝玉口中的“禄蠹”,也从未想过争取自己的婚姻和幸福。然而,即使顺从于封建社会也没能改变她的悲惨结局:“命运之神赐给了她一位‘才貌仙郎’,又冷酷地收回了这个恩赐,让她‘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成了一位孀居的青年女子,再去饮封建礼教早已给她准备好的人生的苦酒,度过有如李纨一样的凄凉一生”[6]。
“花开又被风吹落,月皎那堪云雾遮”,婴宁和湘云都是作者心目中理想女性的代表,然而可惜的是,她们身上那些美好的共同点都被封建社会毁灭了,只能用脂砚斋的话来评价:“女儿之心,女儿之情,两句尽矣。余谓撰全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
[1]马瑞芳.笑亦乎我婴宁——聊斋人物谈[J].文史知识.1996(1).
[2]张念,王中敏.《聊斋志异》美感探源[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2).
[3]涂瀛.红楼梦论赞[A].一粟.红楼梦卷[C].中华书局.1963.
[4]孙爱玲.论史湘云的赤字之美[J].红楼梦学刊.2003(4).
[5]钟起凤.我心目中的薛宝钗与林黛玉[C].北京:台湾及海外中文报刊资料专辑.红楼梦研究.1987.
[6]周汝昌.红楼夺目红[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