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阳, 杨贵军
(东华理工大学江西戏剧资源研究中心,江西抚州 344000)
戏曲插图伴随着明清戏曲刊本的繁荣而广为流传。戏曲插图是以戏曲故事中特定的情节、人物等为主要的表现题材,通过精思巧妙的构图来衬托戏曲主题,同时对戏曲文本的内容又起到了解释、补充的作用,使剧中的主题和人物的性格等更加形象直观,在一定程度上扩展了戏曲文本的内涵和深度。从传世的明清戏曲刊本中的插图来看,均以白描艺术手法进行刻画,以线造型为主,自有一种洗净铅华、超凡脱俗的素雅之美。戏曲文本与白描插图交相辉映,以文配图,是我国明清戏曲刊本的独特风格面貌。
明清戏曲刊本插图风格形成与市民阶层的兴起是分不开的。市民阶层的产生是源于城市商业和城市手工业在规模上的扩张。特别是明中叶以后,手工业迅速发展,商业呈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商品市场经济在深度和广度上都得到了迅猛的拓展。明代商业和手工业的飞速发展,促使了工商业市镇的崛起。这类市镇在全国各地均有,尤其以江南地区数量最多。如在长江下游的江、浙地区,据明正德《姑苏志》记载,苏州府的市镇达73个;明万历《湖州府志》载湖州府的市镇也有20多个。其他如应天府的3县有12镇29市,常州府的江阴县有11镇21市等。清道光《苏州府志》卷一〇,记晚明苏州府“聚居城郭者十之四五,聚居市镇者十之三四,散处乡村者十之一二。”[1]新兴市镇的发展,使明清社会里已经出现了大规模的市民阶层。
市民阶层的兴起在当时社会的风俗和文化的取向上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市民阶层的文化需求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戏曲、小说的发展,激发了文人的创作欲望。戏曲、小说因描写市井人物的普通生活,表现的内容是丰富多彩的,对于社会矛盾的揭露是深刻的,它们普遍深入细致地刻画了人物的思想、情感、心理、意志、愿望,展现了市民阶层的风情画卷,从而备受市民阶层的喜爱。广大的市民阶层作为戏曲、小说的主要读者,争相购买戏曲、小说刊本书籍,直接刺激了当时戏曲、小说创作的出版。明中叶人叶盛在谈到当时戏曲及小说创作出版的盛况时表述:“……痴馬矣文妇,尤所酷好。好事者因目为《女通鉴》有以也。甚者晋王休征、宋吕文穆、王龟龄诸名贤,至反态诬饰,作为戏剧,一为沽酒乐客之具。有官者不以禁杜,士大夫不以为非。或者以警世之为而忍为推波助澜者,亦有之矣。意者其亦出于轻薄子一时好恶之为,如《西厢记》、《碧云》之类,流传之久,遂以泛滥而莫之捄欤!”[2]这种现象反过来又增加对出版行业的刺激,使广大的读者市场进一步扩大,在书籍中插入精美的图画也成为当时出版商与书商吸引读者和互相竞争市场的一种途径。这一时期戏曲、小说的艺术创作达到了历史上的高峰,戏曲、小说所提供的生活内容和场景为戏曲插图的创作提供了固定的蓝本,是戏曲刊本插图创作的艺术源泉。可以说,没有明清戏曲、小说创作的发达,也就没有明清戏曲刊本的兴盛。
明代的刻印书籍的品种和数量远远地超越了前朝,如宋元时期印刷的大部分书籍,在明代都有翻版或重印,甚至一种书还出现不同的版本。印刷这么多的书籍,必须要有相应的印刷规模,这就促进了当地的造纸业和制墨业得到发展扩大。同时,造纸业和制墨业的发展又促进了印刷业的进步。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天然的地理位置是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一个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明清戏曲刊本插图刊刻以南方为中心的形成,与地理环境有着密切的关联。江南地区雨量充足,温和湿润,自然资源丰富。宋应星《天工开物·杀青》篇中记载:“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专其盛。”[3]长江中下游是优质纸的生产基地,从魏晋至明清时期,造纸业都位居全国的首列,在东晋时南方造纸业就有一定的规模。安徽的南部、浙江的会稽、江苏的建康和扬州、广东的广州等地都是南方的产纸中心,当时尤以浙江嵊县的藤纸被视为纸中极品。明代时期,全国产纸可达百种以上,其中在长江中下游以产地命名的就有安庆纸、吴纸、杭连纸、常山柬纸、池州毛头纸、衢红纸、新安土笺等,其中首推吴纸全国闻名,明人“以为天下第一”。清代的纸生产地也多集中在南方,其中泾县的宣纸是当时各种纸中最有名的,浙江的开化纸则因其纸质洁白细腻、轻薄柔滑、韧性强而成为印书最好的纸。
明代,全国的纸张以浙江、福建、江西、四川四省为四大主要产地,造纸原料有草、藤、竹、树皮等。以明清戏曲刊本插图“建本”为例,福建的造纸有着悠久的传统,尤以建阳附近的闽北地区最为兴盛。据历史记载,建阳的北洛里和崇政里是有名的产纸地,建阳纸张以竹原料为主,这和建阳的地理环境是分不开的。嘉靖年间《建阳县志》记载:“嫩竹为料,凡有数品,曰简纸、曰行移纸、曰书籍纸,出北洛里。”[3]清代郭柏苍的《闽产录异》记载了建阳所生产的专用于印书的竹纸,名曰“建阳扣”。当地人称为“书纸”,“麻沙板书,皆用此纸二百年”。除竹纸外,建阳还生产椒纸。椒纸就是用秦椒染成,纸质坚韧,有异香,可防蛀。另外,建阳还有一些以树皮为原料的纸张。
徽州自古就是制墨的中心地。安徽省的黄山市屯溪区、绩溪县、歙县等地为徽墨制造中心。墨在刊本印刷过程,是非常重要的材料之一。印版上的图文是通过墨转印到书籍、纸张上。明代时徽墨名扬天下,最有名的是程氏的墨,但建阳印书所需的墨主要产自境内。嘉靖《建宁府·物产志》记载,纸墨“俱产建阳”,弘治《八闽通志》也记载曰:“墨出瓯宁、建阳。”[3]
明清戏曲刊本插图出版业形成了以南方为中心的特色,主要集中在南京、杭州、苏州、建阳、徽州等地,除了政治、经济、地域的因素外,还与历史文化的积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南方自宋元以来就成为印刷集中地,这些地方戏曲资源丰富,自古又盛行藏书之风,拥有雄厚的文献积累[4,5]。而且江南自唐末、五代至宋元的几百年间,历来少战事,一些文人墨客云集此地居住,他们在此分别著述立说,逐渐形成了一种浓厚的文化氛围。笔者试以金陵、建阳、杭州、苏州、徽州、抚州等地为例,来分析人文因素对明清戏曲刊本插图出版业的影响。
南京从明初建都以后,曾一度是明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整个明代又稳居江南中心,集中了大量的文人、墨客、戏曲家、艺人,这种情况自然也促使南京成为明代戏曲、印刷业发达的中心城市。在历史上,金陵戏曲刊本以图文并茂著称于世,刊印戏曲书籍的量最大,拥有刻曲的书坊数最多,现今我们可以考究的明清传奇刊本,属金陵刊本的就超过一半。建阳在历史上印刷业就十分发达,刻书名闻遐迩,其中“建本”中的戏曲插图数量可观。杭州是我国南戏的发源地、明清传奇流行的大省浙江中心城市,这里戏曲艺术繁花似锦,又是历史上印刷、刻印的中心,早在元朝就是南方刊印杂剧的中心。与杭州毗邻的苏州,也是明清时期戏曲艺术昌盛的城市。据考证,江苏不仅是明代南戏声腔昆腔的发源地,更是文人传奇创作与戏曲演出的中心地带,明清时期还出现了许多热衷于收集和刊刻戏曲书籍的藏书家、戏曲家。如李笠翁、毛晋、赵琦美等名家,以私刻、私藏等形式,刊发了为数可观的戏曲刊本。安徽是戏曲青阳调的发源之地。明嘉靖、万历年间,青阳时调风靡全国,传唱于大江南北。安徽不论文化还是图刻,其历史根基都非常深厚,出现了大量的文人和戏曲名家,如:宣城的梅鼎祚,歙县的潘之恒,祁门的方成培、汪道昆、郑之珍,休宁的汪廷讷、阮大铖等,他们的艺术创作为安徽戏曲书坊刊刻提供了丰富的资料。提到徽州刊刻,就不得不提徽州歙县黄姓家族为代表的刻工们。他们精湛的刻艺技巧享誉各地,而且人才辈出。如黄一彬、黄应光等,常常为戏曲刊本刻印插图。江西戏曲资源丰富,南戏的弋阳腔在江西形成,早在南宋时期,南戏“永嘉戏曲”就盛行于江西南丰,在当地民间广为流传。“南戏有非常典型的民间文化立场。民间艺人创作、民间艺人表演、民间音乐语言、民间百姓观赏,南戏的主体在民间”[6]。随之薪火相传,兴旺繁盛。而且,江西临川也是明代大戏曲家汤显祖的故乡。江西自古是印刷业非常发达的地方,两宋时期就已经是全国五大雕版印刷业中心之一,明代也是全国书籍刊刻的重要地带,最早的戏曲刊本《风月锦囊》,就是在江西刊刻的。明嘉靖、万历时期,江西人编选的戏曲选本层出不穷,说明这里戏曲事业曾经如日中天,名扬海内外。而金溪浒湾至今仍残留着明代书铺街的旧貌,述说着这里刻书业曾经的辉煌,其流传至今的“临川才子金溪书”民谚,更是证明了金溪藏书的规模与质量和刻书业的昌盛与名望。
在明代戏曲刊本插图的人文因素的影响除了文人戏曲家、印刷业的发达外,还与文人画家的积极参与是密不可分的。明代一些知名文人画家亲自参与了戏曲插图的绘制工作,如陈洪绶、唐寅、丁云鹏、仇英等,其中吴派著名画家唐寅就曾为《西厢记》作戏曲插图。这些文人画家个人文化素养高,绘画水平出色而且艺术风格多样,可以说直接影响了明清戏曲刊本插图的艺术风格和水平。
明清时期一大批的戏曲家、民间艺人、书法家、画家和木刻家、书商等,都对明清戏曲刊本插图产生过重要的影响,他们为明清戏曲刊本插图事业的蓬勃发展推波助澜,造就了明清戏曲刊本插图艺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繁荣景象。
明清戏曲在我国古代文学艺术的繁花中占有着重要地位。戏曲是以文本为基础,包括演员的唱、念、做、打以及舞美、道具、音乐等多种综合体的艺术形式。戏曲也是一种舞台艺术,它在一定时空内表演和说唱故事情节,运用戏曲艺术的表现手段,把文本剧情中的时空展现在舞台时空之中。作为戏曲舞台演出,从人物、场景以及空间转换等方面都为插图创作提供了可供参照的更加具体形象的素材,那些具体可视的人物扮相和可视化的舞台处理方法总是直接引导和启发画家们的创作。
对于明清戏曲文本来说,插图是属于和戏曲文本同样重要的二次创作。早期戏曲插图都带有明显的舞台痕迹,说明戏曲插图并不是画家完全凭想象虚构出来的场景,舞台的演出应该是在一定时期内对戏曲插图产生过深深的影响。而戏曲插图在某种情况下,既是直接展示真实的演出场景,又是舞台演出的真实写照。尽管舞台情节的展开是在一定时空中进行的,但它瞬间精彩的片断和各种扮像的定格在画家眼睛中就是一幅画面。舞台上表演者唱、念、做、打等戏曲表演形态与特性,同样很适合画家进行艺术处理。根据戏曲情节的发展,在表现现实生活内容时,如遇戏曲演出有其相关的内容,画家或刻工就以舞台场面为蓝本,直接把人物动态、场景造型等绘制在插图里。在金陵的世德堂、富春堂等所刊印的戏曲插图中就常见这样舞台的痕迹,如《拜月亭》中的瑞兰与世隆自叙两图,无论是从背景还是对空间的处理上,画面表现出来的都如同在舞台的场景中,甚至连插图中人物的手势和姿态也都是来自舞台上固定的动作。被人们研究最多的《西厢记》刊本插图,也存在这种受舞台演出影响的痕迹。如明富春堂刊本中的《佛殿奇缘》插图中,四个主角人物占据了画面的主体部分:张生手挥折扇凝视莺莺,大有相见恨晚的神态;莺莺以袖半遮脸,面露羞色;红娘一手执芭蕉扇慌忙挡住莺莺,一手拂袖保护莺莺,怒眼望张生。这种戏剧化的动态的刻画,无疑带有戏剧舞台的影响。再如乔山堂《西厢记》的《张生跳粉墙同奕棋》插图,对张生、莺莺动作的刻画,完全就是在舞台上标准动作的写照,是舞台动作程式化的样式,至今在戏曲舞台仍可以看到这一动态。这几个例子说明,舞台演出深深地影响了戏曲刊本插图。
除了从人物动态看出来自舞台的影响,还可以通过插图中人物的距离和空间的纵深看出所受到的舞台场面影响。比如,戏曲插图中人物之间的距离靠的特别近,屋里屋外可伸手触及,其采用的手法无疑源自常见的舞台布景。例如金陵富春堂刊本《绿袍记》中丈夫偷窥发妻祝香的插图,既为偷窥,却只有一指之隔,两者之间又没有任何的遮挡之物,其技法带有明显的舞台痕迹。又如《临川四梦》中的插图,“画面组织上大都是根据舞台场面来构图的,如室内室外不分,人物之间的距离过于接近,梦境与现实中的人同时出现,现实人物与神界人物能够直接交流等等,都是根据舞台场面来创作所留下的痕迹。”[6]
类似的影响也延伸到对室外景色的描绘:就算是有一山之遥,画面中人物大小也还是相同的。如《三宝太监下西洋记》中的插图“元帅兵阻红罗山”,其表现技法显然受到舞台演出的影响。还有些插图,人物大小比例都占画幅的一半,背景简单,陈设固定,类似舞台道具的布置。如富春堂刊本《十义记》、《朗胡记》的插图,即为明显的例证。又如《何文秀玉钗记》中第二十九出“脱脱戎马南侵”,曲词中要表现的是北朝大将军携百万雄师入大明境内气势澎湃的情景,而插图中的画面却是只画了几人在步行的情景,以此来代表百万雄师,这明显是舞台表演的场景影响了画家的创意和构图。
另外,我们也常在戏曲刊本插图中常见某些“外”、“番”等少数民族人物头上插戴羽翎,以示身份的区别,如《岳飞破虏东窗记》第十一折“兀术送书投秦侩”、《新刻出像音注唐朝张巡许远双忠记》第三折“安禄山矫诏诛杨国忠”,这些图中的金兀术、安禄山等外藩人物都头插羽翎。戏曲刊本插图中这种人物塑造的方法,大多也是源自舞台演出的实践。
一种风格的形成,受到时代精神、物质条件和阶级的审美理想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明清戏曲刊本中的插图之所以形成了白描艺术的风格,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历史的原因来看,插图艺术自汉唐以来,就一直借用白描技法的表现形式,明清时期随着戏曲插图刊本的发展达到顶峰。从总体上看,戏曲插图风格既有市民阶层的影响因素,也受地域特色的影响和人文因素的影响,当然更受到舞台演出的影响。
[1]李伯重.工业发展与城市变化:明中叶至清中叶的苏州(中)[J].清史研究,2002(1):62.
[2]叶盛.水东日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0:231-214.
[3]路善全.在盛衰的背后:明代建阳书坊传播生态研究[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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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省民.图像在戏曲传播中的价值——以《临川四梦》的插图为考察对象[J].中国戏曲学院学报,2010(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