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瑞
(西安交通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通常人们认为中国在长达数千年历史上科技均领先于西方,只是近代才开始衰落。《九章算术》、圆周率、四大发明等都是中国科技领先的象征。明代开始的八股取士制度及清朝思想禁锢才造成中国持续几百年的衰落,近代与西方巨大的科技差距造成被动挨打的局面。然而原因真的是这样的吗?现实是历史的积分。中国科技的落后不是几百年或几个朝代造成的,而是关乎几千年中国发展的历史,是中国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中国科技落后的根源早在国家政体形成之初就已产生并随着封建制度的发展和变化而更加明显。本文试图从文化发展的各个阶段的特点,说明文化对科技的强大影响力,并为新时期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提供一定的借鉴。
在本文开始之前需要首先界定什么是科学,什么是技术。科学是寻求现象本质的活动,是一种理性的逻辑思维,一般表现为理论形态。科学是非保密性质的,不能转让和出卖,无强烈的沽誉主义色彩和商业性质,如《欧几里得几何原理》。技术则来自某种认识或经验的升华,用于改造世界。技术可以保密、出卖或转让,具有强烈的商业性质和实用价值,如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从上面比较可以看出,科学是一种处理问题、思考问题的思维方式;技术是对实际处理问题经验的积累和提炼。而人的思维方式强烈地受到文化的影响,技术则与人们从事的具体活动内容相关。
人类在原始社会由于认识能力有限,对自己经验资历尚不了解的那一部分自然现象及战争、生死、疾病、气候等,试图控制、驾驭或理解这些现象,便产生了原始的巫术及万物有灵的观念。人们试图根据自己的形象理解周围未知的世界,并赋予人的思维。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在人类生产实践和对抗自然的过程中产生的英雄事迹经口口相传,同时受万物有灵观念的影响,便构成了最初的神话。神话的创作是人类意识觉醒的开始,是人类开始思考自然与人及人与人关系的标志[1]。各民族的神话深受其地理环境、生产实践方式及民族间交流的影响,反映了各民族初期的原始思维,对后续文明国家的产生及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古希腊第一部记录神话传说的是《荷马史诗》,诞生于公元前九世纪至公元前八世纪。主要记载迈锡尼文明(BC.1500-BC.1200)时期的传说和神话,又有对荷马时代社会情况的反映。在荷马史诗中,众神最大的特点是“神人同形同性”。众神拥有人的种种情感和思维,包括人性的种种弱点。他们骄傲、残忍、贪婪、虚荣、固执,但同时也歌颂智慧、勇气和为荣誉而战的精神[2]。如众神之王宙斯以贪花好色著称,背着妻子专门勾引凡间女子。因此在希腊人看来,既然神和凡人一样不完美,那么在尘世间,谁都不应该高高在上。这近似非宗教、无神论的原始民族,当他们跨入文明时代,要他们放弃个人自由绝对服从君主专制,是不可思议的,不符合他们的文化传统。同时理性也是古希腊神话众神的一个重要特征。美国历史学家伊迪斯·汉密尔顿在《希腊方式》对古希腊神话进行了研究,对古希腊神话中的理性给予了高度评价,如对阿波罗神赋予了秩序神的理性内 涵[3]。
中国第一部记录神话传说的是《山海经》。神话中记录的众神多是半人半兽的形象。如伏羲女娲为人面蛇身,炎帝神农为人身牛头,黄帝长着四张脸对着四个方向。各神特征为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具有崇高的品德和伟大的献身精神。世人只能追颂与膜拜[4]。这种把上古英雄人物圣德化,使得神话人物身上的弱点和野性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道貌岸然和冠冕堂皇。这种原始思维容易造成崇拜的盲目性和绝对性,从而丧失对独立个性的追求与思考,使得个人只能依附于圣王的领导,为文明时期君主专制奠定了文化基础[4]。
从古希腊与中国神话传说比较中可以看出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人本主义”和“集体主义”。人本主义强调人的地位、价值和尊严。认为“人是万物的尺度”。崇尚英雄主义精神和自由的意志。集体主义重视团体的利益、目标和需求,强调服从与遵守,重视社会规范及责任而非个人喜好,崇尚为集体的牺牲精神。由于人本主义对人的地位的肯定及对自由的追求,催生了后来古希腊城邦的民主制和法制精神。而自由、民主和法制是科学产生的必要条件[5],这些在中国文化早期都不具备。
随着原始氏族社会的解体,古希腊形成了200多个大大小小的城邦。各城邦经工商业奴隶主和平民与氏族贵族的斗争与妥协,在公元前6世纪建立起了以雅典“公民大会”、斯巴达“长老会”为代表的民主制度[6]。中国在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过渡期间,氏族血缘组织并未走向解体,而是以蜕变的方式改组成宗法性质的家族组织并先后建立起了奴隶制国家——夏、商、周。夏商周时期中国同希腊一样存在众多邦国,但二者无论在社会基本单元组成、经济、生产生活还是文化思维方式都存在明显的区别。
古希腊在公元前6世纪~前146年进入文化发展全盛期。各种思想迸发。主要代表人物有泰勒斯(624-546 BC)、毕达哥拉斯(582-496 BC)、赫拉克利特(540-480 BC)、德谟克利特(460-370 BC)、苏格拉底(469-399 BC)、柏拉图(427-347 BC)、亚里士多德(384-322 BC)等。希腊哲学家关心的首要问题是“认识你自己”。这是德尔菲阿波罗神庙最有名的一句箴言,也是希腊精神生活的缩写[7]。什么是“认识”?“认识”为什么一定要指向“自己”?这是希腊哲学家反复询问的问题。我们通常是通过我们与他人的关系认清自己的角色,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丈夫的妻子等,都是通过外部的眼光来确认自己。一旦你的角色变化,你自己也就跟着变换。希腊哲学家需要在认识你自己的名下找到稳定不变的东西,只有稳定不变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你自己。这种寻找现象背后的永恒的、确定性不变的本质的行为是对自由的终极追求,是古希腊社会价值观的体现[7]。理性是寻找事物本质的方法或手段。简单来说,理性就是保真推理的能力。唯有保真推理,才会有确定性知识。亚里士多德已经发现,典型的保真推理就是三段论推理:
大前提:凡人皆有死
小前提:苏格拉底是人
结论:苏格拉底也有死
保真推理本质上是原始真理的自我展开,是自己推出自己的一部分结论。这种唯有认识指向“自己”,认识才具有确定性、必然性。
正是基于上述的研究方法,古希腊产生了众多哲学流派和思想巨著。在世界本源上泰勒斯提出了“万物皆源于水”、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学说、毕达哥拉斯的数学说及亚里士多德的元素说等。在对这些哲学命题研究的过程中,古希腊在数学、几何、天文学、静力学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如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通过5条公理演绎推出467个命题[8]。这成为后世公理化方法的一个典范,对科学发展产生深远影响。托勒密利用一系列“均轮”和“本轮”构建了天体运行模型,来证明自己的“地心说”。虽然随历史发展被证明是错误的,但在当时托勒密构建的天体模型通过科学观测和严密逻辑方法论证,较为完满地解释了观测到的行星运动情况,是古希腊天文学巨大的成就。
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文化繁荣阶段,为后世中国的经济、政治、文化发展奠定了基础。主要流派有道家、儒家、墨家、法家等。与古希腊不同,中国各思想家学说的核心内容是政治。孔子的思想核心是维护周礼,孟子在性善论的基础上主张施行“仁政”;荀子主张性恶而礼、法并重;老子主张“返璞归真”、“无为而治”等;墨子主张“尚贤”、“兼爱”、“非攻”,主张专制主义统治体制;法家是权力的崇拜者,君主的专制权威高于一切,除了农、战,几乎排斥其他所有知识[9]。中国诸子百家均把主要研究对象放在了君主政治方面,维护宗法等级秩序。虽然孔子、老子、荀子、墨子也提出了一些逻辑、辩证法思维,但大都只是阐述一个命题,或只流于观察或知道了现象,而不去追寻理解现象背后本质的东西。如《列子汤问》记载“两小儿辩日”的故事,孔夫子不能决。中国人止步于夸赞孔夫子实事求是的态度,却没有人追问孔夫子,将此问题搞清楚。
古希腊哲学家与先秦诸子百家在认识对象和方法上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异?都和什么因素相关?这与古希腊和中国各自文化继承、社会背景和生产条件有着深刻的联系。古希腊智者多为富有的奴隶主,具有独立的政治地位。城邦民主制度环境及充实的生活均是古希腊哲学产生的条件。亚里士多德有一句名言“哲学起源于闲暇和差异”。他解释说:“人出于本性的求知视为知而知,为智慧而求智慧的思辨活动,不服从与任何物质利益和外在目的,而城邦制和民主制以及法治建设为理性的研究方法提供了成长空间[10]。”这是科学产生与发展的前提。相比其他文明——中国、古印度、两河流域、古埃及,均为大河流域的君主专制政体,每个人都在为生计而奔波,个人对君主为依附关系,无独立的经济、政治地位。因此也就不会产生古希腊式的闲暇哲学,以及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如管仲曾提出与泰勒斯相同的“万物源于水”的观点[9],但也仅限于此,管仲没有论证,没有辩论,也没有推理。古代中国人即使有超前的见解、闪光的思想,也会随即淹没在浩浩荡荡的政治大潮中,而不会成长为一门学科并吸引大批的追随者,遑论成为影响人们思想和价值观的学说。
古希腊和春秋战国时期文化的发展对后世科学发展具有决定性作用。这一时期产生的各种思想和思维方式内化为各自文化的内核,即使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也没有在历史发展中丢失。如基督教对科学活动的压迫、魏晋时期玄学的兴起和唐朝国子监算学的设立,都没有改变各自文化发展的轨迹。
随着罗马帝国和秦帝国的崛起,古希腊与春秋战国时代结束,东西方进入了大一统时代。各自建立的帝国在文化的继承上对以后社会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古罗马由于受自身政治、经济等因素的影响,在文化上,只是在建筑和法学方面取得了较突出的成就,而在文学、艺术、哲学、宗教方面多是继承了古希腊的文化。如“宗教上古罗马与古希腊诸神有很多相似之处,以至于要发现真正的古罗马神袛真要费工夫”。我们日常熟知的罗马诸神只不过是希腊诸神在罗马的另一种称呼而已。
与古希腊人相比,罗马人没有太多的闲暇。由于广袤的国土及罗马文化很强的包容性,古罗马存在很多哲学流派而不仅仅是理性主义。随着基督教的兴起和作为国教的确立(公元380年),信仰和蒙昧取代了对事物的钻研,探索自然的热情被窒息。在这一时期哲学、科学都成为“神学的婢女,发展极其缓慢”[10]。11世纪之后,十字军东征使西欧人重新发现了希腊文化,给沉寂的经院哲学带来了新鲜的空气。经过激烈的斗争,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及著作被教会接受,理性主义逐渐回归。在支持与反对亚里士多德学说的斗争中,造就了后来被推崇为基督教“圣徒”、“天使博士”的阿奎那·托马斯。托马斯认为理性与信仰是一致的。为了超越理性而获得信仰,或者通过理性获得对上帝的认识,殊途同归。托马斯神学在欧洲盛行之后,基督教鼓励科学家用逻辑方法去论证上帝的存在及伟大,这对理性与科学的发展留下了一定的空间。哥白尼、伽利略、玻意尔、牛顿等都是为了“用科学去论证上帝的存在及伟大”而献身科学事业的。中世纪科学是近代科学的“潜在”阶段,为中世纪后期科学研究的复苏,自然科学革命提供了基础。
中国自秦统一中国及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国人思想得到统一,氏族单位传统得到了进一步加强。繁荣的经济及稳定的生活,使人们的生活范围和实践内容得到了极大的拓展,这一时期直至西方科技革命前,中国技术发展大大领先于西方。技术的进步主要体现在农业、历法、医学、冶金方面。如公元1世纪,蔡伦发明了造纸术;公元3世纪左右发明了瓷器,而1000多年后欧洲人才掌握瓷器制造工艺;公元8世纪中国发明了火药;11世纪中期发明了活字印刷;15世纪中期《本草纲目》成为中国古代医学集大成者。这期间中国数学的发展是最值得关注的。有汉代的《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唐代的《大衍历》、宋代的《数术九章》、元代的《四元玉鉴》等。这些专著在勾股定理、线性方程组、割圆术、圆周率计算、增乘开方法等方面均有开创性的研究,远远领先于同时期欧洲水平。但中国数学体系与西方数学体系有所不同,中国数学家关心的是问题求解,将问题分门别类,从而找出相应的解体模式,其思维是构造性与机械性。而以《几何原本》为代表的西方数学则是用演绎法加以整理,从几个简单的定义、公理出发通过严格的推理得出其他结论,其思维偏重于存在唯一及概念之间相互关系[11]。中国数学家一般仅限于提出的一些天才的原理,在生产实践中进行验证和应用,而不在理论上进行证明。西方数学家受限于逻辑思维的严格推导,在一些原理的发现上可能并不像东方数学家那么思维活跃。即使如此,数学在中国价值体系内仍被视为“玩物丧志,九九贱技”[12]。学习儒学,博取功名才为世人所称道。对数学的爱好只是存在于个人兴趣范围,远离社会整体价值观,遑论改变以文化为基础的“经世致物”思维。
从历史的比较可以看出,西方科学发展虽受到基督教抑制,但仍保留了古希腊的自由和理性精神。中世纪后期基督教成为科学活动的主要平台,为第一次科技革命奠定了基础。相比起来中国科技发展主要关心对实际问题的解决,其目的是服务于国家的农业、建筑或者其他领域。这种零散的问题解决模式,以及科学技术活动边缘化的社会地位,不可能产生体系严密的科学理论及引发深刻的科技革命。正如20世纪20年代英国数学家和哲学家怀特海所说:“中国人就个人的情况来说,从事研究的禀赋是无可置疑的。然而中国的科学毕竟是微不足道的。如果中国如此任其自生自灭的话,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它能在科学上取得任何成就。 ”[13]
东西方社会在各自轨道上发展2000多年后,西方迎来了人类史上规模宏大的工业革命。而中国仍然处在千年不变的传统农业社会,技术的积累并未给中国带来压倒性的优势,反而在西方工业革命面前一步步沦为半殖民地。随着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交流,中国人开始反思与探索科技兴国之路。从“师夷长技以制夷”到洋务运动,从新文化运动到21实际提出的“科教兴国”战略。中国人逐渐对科技落后的原因及文化的影响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涌现出一批伟大的思想先驱。然而从文化发展的角度,理性主义与追求真理的价值观远未普及。民众的科学素养尚处于较低水平。根据国际经济合作组织的定义:科学素养是运用科学知识,确定问题和得出具有证据的结论,以便对自然世界和通过人类活动对自然世界的改变进行理解和做出决定的能力。科学素养强调的是一种理性的思维过程,而不仅仅是学习或占有已有的知识。中国大众教育仍然偏重于知识性学习,注重单方面知识的灌输,对理性的思维能力培养方面关注不足,这在历史、政治、文化领域尤为明显。教育与科学研究仍带有浓厚的功利性。这种现状和体制作为上层建筑根源在于巨大的文化惯性,文化孕育体制也可以异化体制,而要扭转这一惯性甚至需要数百年的努力。
科学精神的培养需要制度的保障,而制度的建立与运行根植于文化的土壤,文化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并且一代代学习与传递,包括我们的历史、思维习惯和价值观。只有在文化领域进行深层次的改造,与制度建设并举,提倡自由、理性和民主精神,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才会冲破文化的束缚,全面超越西方。
本文主要从文化发展角度来论述其对科学技术发展的影响,认为中国近现代科技落后的根源在于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而东西方文化则主要由二者所处地理环境决定。在自然条件下,中国科学技术的落后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提出科教兴国仅从制度上完善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从文化改良与传递上进行探索,才能加快中国科技发展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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