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山花袋主体间性思想探析①——以《棉被》为例

2013-08-15 00:51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棉被本能主观

贺 黎

(长沙学院 外语系,湖南 长沙 410003)

《棉被》是日本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品之一,被认为是完成了从前期日本自然主义的单纯模仿到具有日本特色的后期自然主义转变的作品,也是花袋的成名之作。小说一经发表,就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仅两个月的时间在《早稻田文学上》就发表了有关这篇小说的九篇评论。

“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又译为“主体际性”或“交互主体性”,是胡塞尔现象学哲学的基础概念之一。在文学上主要指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互动。花袋通过借鉴西方自然主义而形成的“露骨的描写”、“主观的客观”等观点体现出初步的主体间性意识,并在《棉被》中体现出来。以下将从这篇作品来看花袋初步的主体间性思想。

一、主体间性对自然客体的切入

《棉被》是根据作者的亲身经历改编的。主人公时雄的原型是作家本人,芳子的原型则是其女弟子冈田美知代。小说描述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作家竹中时雄对寄宿在自己家中的女学生芳子心生爱慕,最后无果而终的故事。小说最后关于主人公抱着女学生盖过的被子、嗅着被子上女弟子的余香伤心不已的本能描写在当时引起了很大震动。这种对本能描写的侧重与花袋对于“自然”的理解密不可分。

发表于1904年《太阳》杂志上的《露骨的描写》一文中,花袋对“自然”做出了较为具体的解释。他认为“一切必须露骨,一切必须真实,一切必须自然”[1],追求一种“天衣无缝、如行云流水般具有自然之趣”的文章。在花袋看来,“自然”的文章就要“露骨”、“大胆”、“真实”。这直接指向了本能描写。

在《棉被》中,这种描写比比皆是。一方面,通过主人公时雄的动作,展现时雄不合教师身份的动作行为来突出本能的描写。譬如在得知芳子有了男友以后,时雄借酒浇愁,喝醉以后躺在厕所里的丑态。另一方面,通过主人公心理活动的描写,表现时雄的“丑陋的心”。譬如时雄对芳子的种种幻想。

这种描写人自然本能的倾向与西方自然主义的影响密不可分。西方自然主义作家也将生理情欲作为“实验小说”研究的内容之一加以提倡。左拉的《戴蕾丝拉甘》中就充满着情欲与本能描写。西方自然主义作家认为,“一切艺术家都必须研究与再现真实的自然。”[2]在他们看来,真实的“自然”是现实的社会和生活。客观真实地反映“自然”就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描写生活事实,反映社会现状。他们提倡要按照社会的原始形态去描写生活,描写人生,把生活事实一丝一毫都不遗漏地记录和表现出来,只有这样的作品才是真实的。他们提倡生理情欲的描写,但是在他们的作品中,这常常是作为实验小说中人物命运变化发展的一条线索贯穿在作品中,作为一种因素、一种题材、内容表述的某个方面、人物形象的一种气质特征而表现出来的。对生理情欲的描绘,理性的成分占主导地位。作家创作的目的不仅仅停留在生理情欲的表层描写,更在于其包含的内在的、深层的意蕴。作品或预示人物的悲剧命运,或意指社会的堕落罪恶,或启迪人生,常常具有一定的积极社会意义和审美倾向。对生理情欲的描写,体现了自然主义深邃的理性主义和严肃的价值取向。左拉说:“以生理学为依据,去研究最微妙的器官,处理的是作为个人和社会成员的人的最高级行为”[3]。他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与其说是生理情欲、生物遗传的实验展示,不如说是自然主义作家以生理学、遗传学观点解释社会现象,研究人的思想行为的作品。

花袋虽然接受了西方自然主义作家强调文学描写人的本性的自然性、人的本能冲动和人的生理情欲的一面,但是却更为注重内心的写实,体现出非理性的一面。岛村抱月曾经这样评价:

“这是一篇肉欲的人、赤裸裸的人的大胆的忏悔录。自明治有小说以来,早在二叶亭四迷、藤村等人就已出现的这种端倪在这部作品中被明确地、有意识地揭示出来了。这种没有附会的美丑描写,毫无疑问更进一步地代表了倾向于描写丑陋面的自然派的特性,这种丑陋是人自身不易觉察的人的野性的呼唤。同时,与理性的一面相对照,他将具有自我意识的现代性格的模本,用难以正视的赤裸裸的方式展示给公众。这正是这部作品的生命和价值所在。……这些内容除之前列举的诸作家外,新近的作家并不是没有写到。然而,他们大多是描写丑陋的事而不是写心。《棉被》的作者则与之相反,是描写丑陋的心而不是事。”[4]

岛村抱月在这里对《棉被》进行了极高的评价。首先,他借用卢梭《忏悔录》的题名,指出《棉被》是一部揭示“肉欲的人、赤裸裸的人”的告白小说,而且这种告白性早在二叶亭四迷、岛崎藤村等人就已经初露端倪。接着,他指出小说中关于丑的描写代表了自然派的特性,而且,通过这种描写表现出一种“具有自我意识的现代性格”。最后,他对作品中描写的“丑陋的心”进行了激赏。

花袋的《棉被》中,故事情节都是随着时雄的心理变化而展开,是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从这一点来看,《棉被》确实是一部描写“丑陋的心”的作品。而且,这是“人自身不易觉察的人的野性的呼唤”,是具有“自我意识的现代性格”的。正如吉田精一所说,“在《棉被》以前没有比它更接近作者自己的实际生活,更忠实地记录事实的作品了”,它将“羞于示人的内面,即自己的‘丑陋的心’赤裸裸地描写出来,抛弃了社会惯有的形式,直面自己真实的面貌,这种态度表现了作者正直而真挚的本性,令世间震惊。”[5]

可见,《棉被》中的本能描写借鉴了西方自然主义关于“自然”和“本能”的观点,但是通过将“自然”内化,使主体间性切入到自然客体之中,于是,外部的“自然”便成为内部的“本能”的自然。而这种对非理性自然本能的描写反映了花袋对于“自我”的追求。

二、客体在田山花袋内心中的变容

除了“自然”,“客观”这一概念在花袋这里内涵也有了些许变化。在《棉被》中,花袋将主人公作客观化、对象化的描写,即平面描写。为了描写的客观,在叙述方式上,花袋采用了第三人称有限视角。故事的叙述主要由视角人物竹中时雄来承担。小说中虽然也有一个外在于主人公的视角,但是这一视角通常仅仅作一些人物背景情况方面的介绍或者故事展开时所必需的过渡性的叙述。它既不深入其他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几乎不对小说中的任何人物进行评论,保持一种局外人的立场。试看小说的开头部分:

“就要走下小石川的切支丹坂通往极乐水的缓坡时,他心想:“这样一来,我和她的关系就算告一段落了。三十六岁的年纪,还有三个子女,竟然还动过那种念头,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荒唐。可是……,可是……,这真是事实吗?她向我倾注了那么多的爱,难道只是爱慕而非恋情?”

《棉被》的许多情节虽然取自作者几年前的经历,但是田山花袋并没有将写作这部小说时的“我”化为一个显露的叙述人塞进小说里,并让这个叙述人反省自己过去的经历。《棉被》中主人公竹内时雄对其女弟子表现出的恋情虽让人触动,但是总给人感觉在叙述他人的事情,也就是说读者是在看他人演绎人生。作者自始至终都很冷静地描写主人公竹中时雄的心理状态和感受。

这与西方自然主义作家关于客观描写观点的影响密不可分。法国自然主义作家注重普遍的客观自然,认为作家应广泛收集资料,摄取社会生活内容,对社会进行客观写实。龚古尔兄弟经常结伴外出考察、取证,收集积累风俗人情材料,他们的作品中很多内容涉及到当时的社会状态和人物情貌;莫泊桑的《羊脂球》也是以小见大,从一位妓女一天的遭遇,普遍而真实地暴露出普法战争期间的社会百态;左拉则常常亲自去矿井、交易所、巴黎菜市、妓院、贫民窟、法律事务所等处观察、体验生活,其作品也以纪实的手法刻画了普遍的社会人生。

花袋在要求文学排除一切技巧、虚构和想象,对生活和人物作纯客观展现的方面与西方自然主义作家的观点是一致的。他提出“平面描写”论,认为应“将从眼睛映入头脑里的活生生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再现在文学上”[4]。他认为作家对人生要采取静观的态度,不要掺杂丝毫的主观,不要求解决任何人生问题,仅仅将所见所闻的日常生活细节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就够了。作家要忠实地对待自己,单纯表现自己的所见所闻,排除所有道德规范和标准,对自己描写的事物,不做任何政治的、道德的和美学的理解和评价,完全采取自我本位的态度,纯客观的态度。正如他在《野之花·序》中所说:“莫泊桑的《贝拉米》和福楼拜的《情感教育》虽然把自然主义的不健全的恶习发挥到了极致。但是,由于没有掺杂进作者丝毫的主观因素,所以处处可以看到大自然的面影,人生的真谛也被指引出来[1]。”

虽然花袋反复强调客观描写,但是他所追求的却不是西方自然主义作家所追求的科学意义上的纯客观的如同照相机般的写实,而是倾向于表达内心情感内面的写实,倾向于主观的客观化。他选取身边的经历、家庭等经验型题材,强调作家个人的经验式描写,而有别于西方自然主义文学在科学意义上所主张的客观、科学的态度。

这种将客体主观化的思想和做法既是主体间性的表达,也是《棉被》被诸多评论家视为主观的告白小说的主要原因。花袋在《主观与客观》一文中曾提出“大自然的主观”与“作者的主观”,认为“大自然的主观”是潜入作者内心深处,并无限伸展开来,使作者产生冥想,令作者感动,从而达到入神之境的。是非常具象、极力包容的,是能够包容各种主义、各种思潮、各种主观并将之具象化的。这其实是将作品中人物的性格与作者精神的内部自然融合在一起,从而使作者的主观与“大自然的主观”相一致,并能够进入人物和事件的内部,遵循“自然”。而“露骨的描写”,则是这一理论向描写个人的“自我”的世界延伸时的一种尝试。

三、田山花袋主体间性观探因

通过《棉被》这部作品可以看到,花袋对西方自然主义作家关于自然、本能、真实和客观等观点的借鉴,并在吸收的同时形成了自己理论体系并应用到创作中。这种现象的产生是有其原因的。首先,从当时的社会状况看,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确立其文坛地位并成为当时文坛的主流是在日俄战争后的1906年至1907年间。这一时期,日本近代文学开始走向成熟。日俄战争中日本的胜利加速了日本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但是同时,社会的贫富分化也日益加剧,促使一些社会问题的产生。与西方世界的更为深入的接触使人们的自我意识进一步加强,这都促使作家探求个人在现实社会中的出路,用冷静的头脑观察社会问题。然而,一方面由于日本文学忽略社会性的传统,以及1910年发生的大逆事件对当时文人的打击,使得作家普遍感受到一种“幻灭的悲哀”,对此,石川啄木在《时代窒息的现状》(1910)中进行了详细论述。正因如此,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无法像西方自然主义文学那样对人生、对社会进行深刻的发掘、揭露,转而描写家庭、描写自己的经历。《棉被》写于日俄战争后,花袋刚从日俄战争的战场归来,对这些应该是有深切体会的。所以花袋在接受西方自然主义的时候,并不是单纯学习法国自然主义作家的作品,而是同时注重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的对人物心理刻画较深的作品以及易卜生晚年的具有象征主义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品描写中所具有的内倾性满足了花袋对于主观的客观化的艺术追求的需要。

其次,从当时文坛的状况看,明治维新使得西方各种富有现代精神的思想在极短的时间内涌入日本,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的发生并不像西方那样有个先后顺序,而是并存着,这使得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具有一种浪漫主义文学的特征。而自我的肯定、情感的解放是浪漫主义文学最突出的特征。花袋最初也创作了一些崇尚感情与理想,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特征的作品。《小诗人》、《故乡》、《野花》等,几乎都是爱情小说。这些作品在清新的意境中,流露着感伤的情调。他的《重右卫门的结局》被认为是从浪漫主义向自然主义过渡的作品,而《棉被》则被认为是完成这种过渡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主义文学作品。而且,1903年砚友社的主帅尾崎红叶的去世使花袋获得了一种解放感,他随即写出了《露骨的描写》一文,提出了一种与砚友社作家相对的文艺理论。

再次,从作者经历和当时作家创作的境况看,花袋出生在一个低级武士家庭,十二岁入汉学塾学习汉诗,十四岁的时候就编写了汉诗集《城沼四时杂咏》。之后他又师从桂园派一歌人学习和歌。同时,他还写作了大量的纪行文。纪行文是日本传统的一种文学形式,是记录旅行中所见所闻的,类似于游记。松尾芭蕉的《奥州小路》、龟井胜一郎的《大和古寺风物诗》都是纪行文。纪行文虽然注重客观、真实地记录作者的所见、所感、所闻,关注的却是身边的琐事。这对花袋在提倡客观描写的同时又倾向于描述主观所感是有一定影响的。同时,花袋在发表了《露骨的描写》以后,虽然受到关注,但是还未成气候。而与花袋同时期的岛崎藤村和国木田独步都陆续发表了具有影响的作品。花袋要想取得成就,就需要有所突破。而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暴露内心赤裸裸的真实,是之前的文学作品中所没有的。因此,花袋在焦躁中选取了师生恋这一题材,并用一种客观的描写方式使得主人公主观的矛盾的心理充分显示出来,果然一举成功。

一方面,通过主体间性对自然客体的切入,另一方面,通过客体的主观变容,使得花袋初步的主体间性思想在《棉被》中体现出来。这使得《棉被》已不同于早期日本自然主义的对西方自然主义文学进行简单照搬和模仿的作品,而具有了日本特色的近代性格。而这种近代性格则是追求自我的体现。

[1]稻垣达郎,佐藤胜.近代文学评论大系(2)[M]东京:角川书店,1978:145、361.

[2]柳鸣九.自然主义大师左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14.

[3]柳鸣九.自然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476.

[4]吉田精一,和田谨吾.近代文学评论大系(3)[M].东京:角川书店,1978:370、431.

[5]吉田精一.自然主义の研究:下卷[M].东京:东京堂,195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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