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琴
中国文学史写作从1882年日本末松谦澄的《支那古文学略史》,到2011年李陀的《昨天的故事:关于重写文学史》,已跨越130年,其间,出版了各体各类文学史著作2000多部。①数据参照邓敏文:《中国多民族文学史论》之附录《中国各民族文学史著作编年总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217页。1993年以后的文学史著作数据出自2010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百年中国文学史写作范式的规训与突破”课题组所编制的《文学史书目》。在这2000多部文学史著作中,从1916年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到新世纪樊洛平的《当代台湾女性小说史论》,计有近20部女性文学史著作。在重写文学史大讨论及文学史诸问题研究中,人们关于文学史观的反思、文学史分期等问题阐释较多,而女性文学史写作进程与史观问题所受关注较少。“文学史是依据一定的文学观和文学史观,对相关史料进行选择、取舍、辨正和组织而建构起来的一种具有自身逻辑结构的有思想的知识体系。”〔1〕那么,现有的女性文学史著作,各自以什么样的文学观和文学史观对女性文学作品进行选择和评价?不同时代的文学观与女性观,如何体现在相应时期的女性文学史著作上?笔者现就已出版的女性文学史著作按时代进程逐一检视,以期从前人的女性文学史实践中,探讨女性文学史观在不同时期的变化,寻绎百年来女性文学史写作的特点与研究趋势,为开展科学而系统的女性文学史实践提供借鉴。
从公元前到20世纪,女性问题长期被很多人认为是边缘问题,“妇女问题,属于社会的边缘问题。”〔2〕以妇女问题为边缘问题本身就是性别歧视的产物。在妇女被边缘化的时代,女性被排除在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之外,女性及其文学活动自然难以得到认同。女性只有从边缘迈向中心,最大程度上参与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才有可能得到社会认同,女性的精神生产成果才有可能被正视。因此,打破性别歧视、建构新的女性传统,是女性参与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并得到社会认同的第一步。
在世界妇女解放思潮中,西方女性的理性抗争意识较强。1791年,法国妇女领袖奥伦比·德·古日在《女权宣言》中最早提出妇女“和男人有平等权利”〔3〕。同年,英国女作家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权辩护》提出,女性“应该采取和男人一样的方法,来努力取得人类的美德”。〔4〕
与西方历史进程中女性率先重视自身权利不同,中国妇女解放问题是由男性知识分子提出的。中国的男性知识分子在吸纳西方文明、反省本国文化过程中,意识到妇女问题与民族振兴息息相关。在反思中华文明与外来文化关系时,刘梦溪曾就中国的“三晚”——晚周、晚明、晚清——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对应的外来文化做过研究,认为,正是在文化输入与文明更替中,中国文化经历了流失与重建的历史过程。〔5〕中国女性传统也在大文化传统的流失与重建中渐次发生变化。就中国女性传统的变化而言,女性传统的变化与明清之际传来的“西教”、晚清西学东渐时期的“西潮”密切相关,其中,尤以“西潮”时期的维新派人物为主。中国女性文学史的写作,正是女性传统渐次变化的结果。
“男尊女卑”是中国文化传统重要的性别观念,其最早表述见之于《易经》:“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定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易经》不仅潜在地暗示了男女尊卑贵贱的地位,还规范了男女刚柔动静的不同形态。《仪礼》中提出的“夫者妻之天”与“妇人不二斩”,对夫妻关系中为妻的女方进行了规范。除了儒家经典对女子进行训诫之外,古代女子所著的女教著作也对女子言行提出了苛刻的要求。汉代班昭的《女诫》,唐代宋若莘、宋若昭的《女论语》,明代徐皇后的《内训》及王相之母刘氏所著的《女范捷录》,被称为“女四书”。“女四书”是古代女子接受女教的基本教材,它严重戕害了古代女子的身心。由于“男尊女卑”思想的根深蒂固,中国女性传统发展变化缓慢,因此,晚明时期李贽、冯梦龙与清代俞正燮、袁枚、李汝珍等人比较进步的妇女观并没有成为社会的主流,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与一定范围内弘扬了男女平等的思想意识。
真正较为广泛意义上的妇女解放思潮是在晚清西学东渐之际,在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运动中产生的。中国维新运动的早期代表人物王韬、郑观应、陈炽等,在洋务运动中接触到西方文化,提出了妇女解放问题。其后,维新派核心人物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持续推动,使得不缠足会、女学会、女学堂、女学报此起彼伏,构成了妇女解放史上一段独特的风景。梁启超作为新型知识分子代表,曾以西方资产阶级自由平等与个性解放学说积极地宣扬男女平权:“言自由者无他,不过使之得全为人之资格而已。质而论之,即不受三纲之压制而已;不受古人之束缚而已。”“男女平权,美国斯盛。女学布濩,日本以强。兴国智民,靡不始此。”〔6〕维新派人物带来的思想革新,从根基上动摇了几千年的女性传统,带来了人们对于妇女问题的新认识,掀起了妇女早期解放运动的热潮。由于西方式的民主与自由思想导引了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因此,有学者认为,“中国近现代女性的解放,是西方文化压迫的结果”。〔7〕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风潮之下,才有了第一部女性文学史的写作与出版。《中国妇女文学史》作者谢无量 (1884-1964),早年主要接受传统教育,后来受维新派思想影响,不仅常读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陈独秀等人关于男女平等的文章,还在《新青年》杂志撰文称赞康周薇办《女学报》的革命精神。〔8〕扎根于传统、受教于西方的早期中国女性文学史写作,既与传统存在无法割裂的血脉联系,又具有强烈的革新精神。中国女性文学史写作之初,其史观内涵主要有三:一是从“男女平权”强调女性的重要;二是杂文学的大文学观;三是以女性诗文作品为核心,尚未重视小说与戏剧等叙事性文学作品。
对女性角色的高度认同是女性文学史写作的重要前提。1916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妇女文学史》,其立言依据首先在于强调“男女平权”: “天地之间,一阴一阳。生人之道,一男一女。上世男女同等,中世贵男贱女,近世又倡男女平权。”〔9〕谢无量编撰《中国妇女文学史》,应和了时代追求男女平等的精神,彰显了古代女性的文学成就,第一次从文学史角度肯定了妇女文学的价值。由于谢史出版于1916年,文学改良正在酝酿中,《中国妇女文学史》仍以文言写就,文学观念也较为古典。1918年谢无量编著《中国大文学史》,《中国大文学史》认为,“文学为施于文章著述之统称”。在该书第一章第四节《文学之分类》中,谢无量将“赋颂、哀诔、词曲、古今体诗、学说、历史、公牍”都纳入到“大文学”当中。〔10〕《中国妇女文学史》出版于《中国大文学史》之前,更加充分体现出“杂文学”特色。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中,明显标注“杂文学”章目的达六处。在编著过程中,谢史之妇女文学包含诗词、书表、赋诔等等,文学文体与非文学文体杂揉并叙,体现出谢史作为开山之作的草创特色。由于传统文学观念的影响,谢史中以抒情为主的诗文作品占据主导,以叙事为主的小说戏曲作品几乎阙如。古代妇女由于极少社会生活而主要被禁锢于闺阁之中,对社会百态和复杂人生的体验相对薄弱,缺少戏曲、小说创作的生活基础,这方面的作品自然稀少。另一方面,有限的叙事类作品还没有进入早期史家的视野,谢无量以一人之力,难以搜罗纳入。
谢史之后,梁启超在1922年发表了《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在该文第九节《附论女性文学和女性情感》,梁启超首次提出了“女性文学”这个概念,与谢无量首次提及的“妇女文学”呼应。由于梁文总标题为“中国韵文”,故此处“女性文学”专指中国女性诗词。梁启超检视中外女子文学,遗憾地表示,“女子很少专门文学家,不惟中国,外国亦然……可怜我们文学史上极贫弱的女界文学,我实在不能多举几位来撑门面。”〔11〕由于妇女文学长期隐没不彰,影响了梁启超对古代妇女创作的认知,这使得他在回溯中国古代女性文学时,实在找不到多少可以论及的对象,提及的女性作家,仅限于蔡文姬、苏伯玉妻、李清照、顾太清等诗词成就较为突出的几位。在论及女性美时,梁启超反对“多愁多病”的审美趣味,提倡“刚健与婀娜”、“天然与高贵”相统一的女性美。梁启超的女性观与文学观表明,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将女性的主体精神、女性文学纳入文学史的思想意识,已经在新型知识分子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
总之,在20世纪初,谢无量和梁启超都关注中国的妇女文学,但他们修史和论述的重心,都是在强调男女平等的基础上为中国历代女性的文学才华张目,其对妇女文学抑或女性文学的关注,重在启蒙与启示,他们对女性文学的内涵和边界尚不甚了然。如谢无量笔下的妇女文学均出自女性之手,梁启超笔下的女性文学则包含男性作者所书写的女性情感体验。但是,不论谢无量与梁启超对女性文学的梳理多么粗疏,他们对妇女文学史的开创之功却不容抹杀。“中国文学的最大悲剧,就是几千年来女性文学处于一种被压制、被扭曲、被扑灭的状态”。〔12〕这种状态随着妇女解放运动、女性文学崛起与女性文学进入学术视野,都在20世纪初得到了根本的改变。谢无量、梁启超他们的女性文学史实践,为30年代前后新一轮的女性文学史写作提供了特定的研究视角和必要的前期准备。
20世纪早期的中国风云变幻。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推翻封建帝制与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新文化、新思潮占据意识形态的主流,有识之士对于新文学、新女性的认识也促进了女性文学史意识的演变。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出版以后,在15年间重印了8次。梁乙真有感于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只截止到明,遂编著《清代妇女文学史》。梁氏在《自序》中说:“中国之妇女文学,自来无史,有之,则始见于谢无量先生之《中国妇女文学史》。惟谢书叙述仅至明而止,清以下无有也。吾书虽以赓续谢书而作,然编辑之体例,不与谢书尽同也。”〔13〕该书在时间上紧承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其立意和内容也都受到前者的影响,但它自立体例,实为后来居上之作。在编著完《清代妇女文学史》后,梁乙真于1932年出版了《中国妇女文学史纲》。有论者认为,梁乙真的《清代妇女文学史》是在谢史基础上的衔接,而《中国妇女文学史纲》则是在谢史基础上的成熟。〔14〕在梁乙真为编著妇女文学史殚精竭虑的同时,另有谭正璧在1930年出版了《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1934年三版时改为《中国女性文学史》。此为第一部以“女性文学史”冠名的女性文学史。在这一时期,女性文学史观较之初创时期有了明显转变,一是从强调“男女平权”到“女性独立”的女性观的转变;二是从经史子集并包的杂文学观到重抒情、叙事作品的纯文学观转变;三是从重诗文的雅文学到诗文、小说戏曲并重的雅俗共赏的现代文学观念转变。在这种种转变中,传统女性的文学心灵得到了展示,女性文学的内涵得到了深化。
女性观的改变对于书写女性文学史至关重要。在强调“男女平权”的新文化运动时期,文学史学者重在宣扬女性的才情,批判男性对女性的压制,但在宣扬女性何种才情方面,则显出文学史家难以觉察的保守倾向。例如,在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中,谢氏在历数文学女性时,诸多人物都是书写“训诫”之类的上层妇女作者,如汉高祖唐山夫人、汉孝成帝时班婕妤、后汉马皇后等。谢无量从表彰这些上层妇女的“嘉言懿行”出发,列举了不少有助妇女教化的“内训”,一方面,固然由于搜取平民女子文学作品的艰难所致,另一方面,也表明谢无量对如何评价女性品质不甚了然,于是不由自主地从“德言容功”方面选录妇女作品,评论其言行。谢无量被认为既是“宣扬两性平等思想的一位先锋,同时亦可视为封建传统文化的顽固守护者。”〔15〕相比较而言,这一点在梁乙真的《清代妇女文学史》、《中国妇女文学史纲》和谭正璧的《中国妇女文学史》中有了很大的改变,这说明早期学人在宣扬男女平等的初期,对女性遭受压迫的内在体验尚不够深切,只是从制度上发现男女不平等的缺陷。随着妇女运动的深入发展以及早期学人的文化反思,人们的女性观念开始从挖掘制度根源,慢慢触及文化思想根源,批判与理解也逐步客观起来。例如,在列举中国妇女文学史实时,班昭的《女诫》不容忽视。《女诫》是东汉班昭所写的教导女子遵循“三从四德”的私书,为“女四书”之首。作为民国初期及以前几乎所有女子的启蒙读物,《女诫》要求女子无条件地“柔顺”,影响深远。谢无量面对《女诫》只说了一句“自是当时礼教之遗训”,对《女诫》中明显戕害女性身心的内容表示宽容和理解。梁乙真在提及《女诫》时,开始从女性角度表示同情:“呜呼!此其所以为女中圣人欤,然而中国之妇女苦矣。”〔16〕梁乙真对历代所赞许的“女中圣人”提出了怀疑和质问,对其带给中国妇女的痛苦表示惊诧和遗憾,显出与谢无量完全不同的评价取向。谭正璧在提及《女诫》时,对班昭与《女诫》提出了激烈的批判:“班昭《女诫》,才系统的把压抑女性的思想编纂起来,使之成为铁锁一般的牢固,套上女性的颈子……尤其无理的,她把丈夫对于妻的关系,认为是一种‘恩’。这真是悖谬的思想!”〔17〕从谢无量、梁乙真、谭正璧对于班昭《女诫》的评价可以见出,女性问题从作为民族问题、社会变革问题的一个方面,开始引发了人们对新时代男女平等关系的思考,女性具有独立人格的思想意识逐渐深入人心,妇女文学中戕害身心的女教文章自然引起了文学史家对它的批评。
除了女性观的革命性变化之外,30年代前后的女性文学史著作在文学观上的变革也非常明显,传统观念对文学的牵制越来越弱,新文学观念越来越强。在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中,有“礼教、易教、书教”等经学内容,更有并无文学特质的后汉马皇后诏、邓皇后策等公文内容。1927年到1935年间的三本女性文学史著作中,上层妇女的诏书、哀诔之文等非文学作品已不再选录。在贵族文学、宫廷文学、平民文学取向上,梁乙真更加注重平民文学取向:“本书叙述时,侧重于平民及无名作家之作品,对于贵族的及宫廷文学则多从简略。”〔18〕在文体取向上,谢无量重视抒情的诗文,忽略了叙事的戏曲小说,而谭正璧则开始重视明清曲家、通俗小说与弹词,叙事文学俨然成为文体正宗。不仅如此,谭史在述说中国古代女性的诗文、叙事作品时,重在从人生际遇、生命意识、深挚情感方面去评判,这说明“五四”以后,诗歌、散文、戏剧、小说的“文学四分法”逐渐深入人心,传统的以抒情为主、以诗文为文学正宗的雅文学观,被以抒情、叙事并重的雅俗共赏的现代文学观所替代,“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在文学史家的编写理念中得到了较好的呈现。
综上所述,从谢史到梁史、谭史的演变,既是女性文学史家自身文学史观的演变,也是时代风潮、文化革新在学人身上的反映。从谢无量编选女性作品教化之文,到梁乙真、谭正璧重视平民女性诗文与小说,表明中国女性文学史实践从传统观念中脱壳而出后,越来越重视与突出女性文学中的主体意识与情感世界。男性学者的女性文学史书写,与妇女解放的洪流合拍,导引了社会文化性别模式的变化,开拓了现代女性写作的广度和深度。这一时期,丁玲、谢冰莹、萧红等女作家不仅对女性命运的书写越来越深入,而且将对女性命运的探索与时代潮流结合起来,女性写作中的“男性度”在增加。〔19〕这表明,这一时期的女性写作与男性作家之间的文学性度差异在减弱,女性写作中呈现出来的新问题与新内涵,为后世的女性文学史写作提供了新的文学史实。
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民族战争占据了中国人生活的重心,女性文学史的写作与研究活动陷入相对沉寂的状态。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男女平等”作为法律条文被写入宪法,在男女平等的政治语境中从事女性文学史的写作与研究显得不合时宜。“文革”十年的文化真空,也使得女性文学研究在很长时期都处于相对静止状态。从1935年经1949建国到1978年约50年间,值得一提的女性文学史著作,一是1957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一是1963年由香港上海书局出版的苏之德《中国妇女文学史话》。
胡文楷自30年代起开始征求、调查历代妇女著作,历时20余年,于1957年汇为《历代妇女著作考》。后经1985年与2008年两次增订,最新《历代妇女著作考》计80万字,蔚为大观。《历代妇女著作考》作为中国目录学史的一部重要著作,著录了4000多位女作家的创作情况,展现了中国古代妇女文学景观,故《历代妇女著作考》虽无史名,却具史实。作为全国第一部“通代女性艺文志”、“中国妇女著作最完备的目录书”,《历代妇女著作考》“实可以作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史而观”。〔20〕胡文楷的女性文学史观表现在三方面,一是重史实,轻价值评判;二是知人论世,生活、创作、批评并重,体现出传统学术与现代意识的交融;三是在尊重史料的基础上,公允地展示古代女性的文学成就,对时人“厚今薄古”的女性文学观加以修正。胡文楷致力女性文学研究的目录学方法,在新中国刚刚建立的学术语境中,具有返本开新的重要意义。
与30年代前后的几种女性文学史相比,胡著无疑在资料占有上超越了前者。谢史、梁史都是“文学史与文学读本之混合书”,〔21〕书中提及的女性作家数量有限,由于选录标准所致,往往有沙里漏金之憾,难以呈现女性文学史的全貌。例如谢无量的著作将苏蕙《璇玑图》841字所能读出的三、四、五、六、七言诗计上千首,均加以罗列,占据篇幅近2万字,这说明谢史重罗列而少剪裁,不够精炼,也不够全面。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在资料性方面与谢史有相似之处,但比较起来,胡文楷著录人数多,内容丰,语言精,在质和量上都远超谢著。在著录妇女著作时,女性作者的生平简介、书籍的版本流传、相关的序跋评论,胡文楷都摘其要点加以著录。胡文楷评论妇女作品时往往知人论世,生活、创作和批评相得益彰。古代女性能留下作品的,往往是名父之女、才士之妻或是令子之母,平民女子能够写诗作文相对较少,胡文楷对某女、某妻、某母的介绍可以帮助读者开展横向纵向的比较分析,为人们从事妇女家族文学、妇女文学地域研究提供方便。胡氏自身简要的概述更可以使读者对作者的才华、兴趣有基本的了解,从而为理解作品奠定基础。例如胡文楷著录清六懿淑所撰《绣余吟稿》时,对六懿淑作简介说:“懿淑字慎仪,江苏江阴人,浙江知县六汝猷之女,庠生胡本绅妻……工诗读书,讲求义理,以为身范。”〔22〕长期以来,由于妇女著作情况的不够明朗,人们往往从封建制度角度夸大古代女性“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不幸,夸大女性生活的凄苦与压抑,而对古代妇女充满生活气韵的日常生活与诗文作品了解甚少。胡文楷对女性作家作品的著录以翔实的文献表明,古代具有一定文化教养的女子努力在社会的规制与自己的兴趣中求得一种平衡,从而在随遇而安中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与文学追求。胡文楷的著作从另一个层面展示了古代女性的精神生活状态,为我们更加全面、准确、深入地理解古代女性作家作品,提供了翔实的史料和基本的判断。
苏之德《中国妇女文学史话》于1963年初版,到1977年又两次再版。全书简要介绍了从汉代卓文君到近代秋瑾等主要女作家的创作和生活情况,对中国历史上女作家的诗词文赋以及小说戏剧等创作情况进行了具有代表性的陈述。相对于前述诸种女性文学史,苏之德的这本女性文学史较为简略,但全书富有现代观念,语言生动形象、通俗易懂,作者重视时代背景、作家情感经历对诗文作品的影响。如在评论班婕妤、班昭时说: “班婕妤也好,班昭也好,她们被捧为‘女圣人’,绝不是因为她们在文学上有什么惊人的成就。不过,在赋的发达时代,女子能赋的为数不多,因此,我们在专门谈论女性文学时,还是应该在文学史上给予她们一定的席位的。”评述鱼玄机《道怀》诗时这样评价:“她认为天下既然有很多男人,何必要迷恋那薄情的李亿呢?好一个‘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多么大胆,多么勇敢!男性爱情不专,喜新厌旧,我就去另找别人。因此这首诗不仅表明了封建时代女性共同的哀怨,同时也是对那些薄幸男性的一个严重的鞭打。”〔23〕由苏之德《中国妇女文学史话》可以见出,苏氏的女性文学史观重在同情古代妇女的不幸命运,彰显女性的反抗精神,将女性文学活动与女作家的人生经历紧紧熔铸在一起,注重从心灵世界挖掘女性文学动人的情感力量,带有一定的“唯情”论倾向,体现出女性史家独特的切入视角和叙史策略。
与30年代前后女性文学史写作的深广度相比,建国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女性文学史方面的论文、专著较少,这与当时的女性观念与文化语境密切相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男女平等”进入宪法条文。由于当时人们对“男女平等”的理解较为简单,女性与男性的性别差异性被忽略,女性的去性别化趋势成为时代主潮。于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成为人们新的性别认同。“铁姑娘”、“英雄母亲”等成为社会、文学和荧幕中主体性的女性形象,如刘胡兰、江姐、李铁梅、阿庆嫂等。从文学观而言,这一时期偏重社会历史层面的马克思主义批评,主要从文学产生的外因以及阶级观点衡量文学作品,因此,这一时期的文学史著作,如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很难将张爱玲式的女性书写纳入到文学史视野中。在这样的学术语境中,与社会现实无关的、显现不出时代价值与阶级批判意识的女性作家作品,自然难以进入文学史。因此,《历代妇女著作考》弥足珍贵的,是具有旧学修养又充分尊重古代女性作家的胡文楷,能够在举世皆新的特定语境中沉浸到对古代女性作品的搜集中,对民国及其之前的女性著作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著录,为今人充分了解古代女性情况提供了较为完备的史料。《中国妇女文学史话》出现在香港,其写作与出版并未对中国大陆女性文学研究产生实际的影响,但这部作品的两次再版表明,当中国大陆在完成“人的解放”与“民族解放”,而对“文学的解放”理解处于粗放阶段时,大陆之外的中国人并没有放弃对中国历代女性文学的关注。《历代妇女著作考》与《中国妇女文学史话》的写作与出版表明,人们对女性文学史的探索与建构没有终止,中国女性文学内在的精神力量、文学价值依然通过有限的作品在延伸、在传递。
女性文学史写作到了八九十年代之后,出现了20世纪的第二个高峰。如果说20世纪初的女性文学史写作主要受西学东渐的“西潮”影响,则世纪末的女性文学史写作主要受“西语” (西方话语)和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随着“改革开放”之后新的西方话语启蒙,以及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的召开,中国对于“妇女解放”与“女性意识”的理解开始与世界接轨。“中国妇女已经解放”这个曾经不容置疑的现实,随着各种妇女问题的不断出现以及妇女研究 (Women’s Studies)的逐步推动,引起了人们新的思考。女性在获得相应政治权利之后仍然遭遇的各种显性与隐性歧视,成为妇女全面发展过程中的新问题,与此相关的女性文学史写作也在新的话语环境中,吸引着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的女性学者。
随着世界妇女研究的深入发展,女权主义 (Feminism)提出的女性问题逐渐为“社会性别 (Gender)”问题所取代,社会性别虽是“当代女权主义理论的核心概念,又是女权主义学术的中心内容”〔24〕,但由于国内学界对女性主义的理解还处于初始阶段,多数学者没有对“社会性别”这一核心概念进行充分的阐释和运用,而将主要兴趣聚焦于女性主义中对男权文化的批判意识。《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可谓这一时期的代表性研究著作,〔25〕其书名就鲜明地表达了著述者对男权文化的批判立场。女性主义文论对八九十年代的女性文学史写作影响至深,如1989年首版、2004年再版的《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即是“第一部系统运用女性主义立场研究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的专著”。〔26〕1995年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也是在女性主义文论的主导下书写的。这一时期的女性文学史观重在对男性中心文化传统进行批判,强调对女性文学传统进行挖掘与建构,并在批判、挖掘与建构中寻求西方女性主义中国化的可能性。
在现代女性作家成为20世纪90年代前后女性文学史主要观照对象的大背景下,1993年出版的张明叶《中国古代妇女文学简史》可谓是20世纪末女性文学史写作中的意外收获。但这部20世纪末唯一的一部古代女性文学史,被认为新意不足。〔27〕客观地说,以女性主义文论研究中国古代妇女创作,存在着方法论上的难度。张明叶将历朝妇女作者按照“上古先秦、两汉、魏晋六朝、隋唐五代、宋辽金、元代、明代、清代”的朝代顺序进行分类,兼收并蓄了谢无量、梁乙真与谭正璧著述的古代女性文学史的优点,以现代语体完整地呈现了古代女性的文学发展史。张明叶认为:“通观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女性文化发展的历史,大致是以贞洁型的淑女文化、悖道型的逆女文化及病态型的妓女文化三种基本模式并行发展的。”〔28〕张明叶从女性文化角度切入中国古代妇女创作,审视古代妇女创作对所处文化语境的顺逆与反抗,较之男性史家对妇女文学的理解,更加注重了古代女性文学的情感特质与文化心理。全书以女性视角与现代观念切入,资料丰赡,评价得当,有意识地弥补了以往男性史家所著的古代女性文学史的不足,是目前唯一由女性执笔的古代女性文学史,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
除张明叶的《中国古代妇女文学简史》外,其他几部女性文学史都是接受了女性主义文论熏陶,尝试以女性主义视角来写作女性文学史的。女性主义文论身处20世纪后现代主义理论背景下,具有突出的反传统、反权威、反中心、反宏大叙事的美学特征,后现代文论所倡导的解构“中心”、否定“确定性”、以“多元化”和“众声喧哗”为目标的话语实践为女性主义理论所吸收。对于女性主义者来说,女性需要解构、反叛和否定的就是几千年的男权传统,意欲“众声喧哗”的就是女性的声音。中国深受女性主义影响的现代女性文学史著作以《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为第一部,全书思维犀利,语言汪洋恣肆,成功地将社会学批评、符号学、解构主义批评融合在女性主义批评理论中,对现代文学史上庐隐、沅君、冰心、丁玲、萧红、张爱玲等九位女作家进行了女性主义的文学解读。全书从突出女性意识与批判父系传统的角度,开展对女作家作品研究,例如在分析萧红时认为,萧红与萧军的冲突不全是情感冲突,而是“女性与主导意识形态乃至与整个社会的冲突”,“萧红所欲离异的不只是一个萧军,而是萧军所代表的‘大男子主义’加‘拟英雄’的小型男性社会,以及它带给一个新女性精神上的屈辱与伤害及被无视的实际处境。”〔29〕由于作者深刻的文化批判意识、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突出的“颠覆”与“解构”话语系统,《浮出历史地表》被认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上第一次全面地向男性文学传统提出挑战,表现出浓烈的女性主义批判精神。”〔30〕这部著作既掀起了以女性主义视角批判男性中心文化的热潮,也在一定程度上让男性学者对女性主义文论话语望而生畏,甚至心生反感。与《浮出历史地表》相呼应,林丹娅的《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主要为当代女作家作史,其话语模式、批判精神以及“以论带史”的书写策略与《浮出历史地表》颇有相似之处,全书以“以反父权制文化中心的视角,透视女性文学现象过程……勾勒出女性文学的流变及发展轨迹”。〔31〕
综观20世纪的女性文学史,盛英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可以算是20世纪女性文学史最厚重的成果了。这部著作的女性文学史观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它体现出中国文学通史观中的进化史与唯物史观,从时代递进与社会现实角度品评女性作家作品,另一方面,它又体现出女性主义史观的重要特色,强调女性主体意识,如评价“五四”女作家时,认为她们“第一次打破旧时代女性文学的狭小圈子,在‘人’的意义上发现自我,将富于主体精神的女性意识渗透在创作中。”〔32〕由于女性主义文论的主导影响,有论者认为,该著“更乐于张扬‘女性’解放、凸起和扩张的状态,而对‘女性’平常、萎缩和沉沦的状态则兴趣不大。”〔33〕在该著的附编部分,《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对台港作家与海外女作家的创作情况进行了概要述评,可以帮助读者加深对整个二十世纪女性文学创作情况的了解。当然,由于众人合璧的写作原因或是对某些时段的女性文学状况不够熟悉,该著对“1900到1919”以及“文革”时期的女性文学创作情况没有进行梳理,全书上下两册,章节繁多,居然没有编制目录,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
从八九十年代的女性文学史写作状况来看,“文革”后的理性回归、学习西方理论的某种热忱以及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的召开,既促成了女性创作的丰富繁荣,也引领了女性文学史书写成果的不断出现。由于对女性主义文论资源的过度倚重,一些评论家对女性文学的解读和阐释,强调了性别之间的对立,忽略了对女性文学作品中文学审美特质的关注,这使得男性学者开始质疑女性主义:“当许多人对中国目前的女性主义采取了鼓吹的姿态时,我却以为有必要为它担忧”。〔34〕另外,八九十年代针对20世纪女性文学的研究,过于强调对于传统的决裂,也使得20世纪女性文学研究显得根基不足,这种状况随着人们对于女性主义理论的反省和深思,随着社会性别研究的不断深入,逐渐在其后的女性文学史写作中得到改观。
新世纪以来的女性文学史写作,一方面接续女性主义文论资源的后续影响,一方面又注重返本开新,审慎处理文化传统与女性主义、社会性别研究的理论资源,女性文学史写作也呈现出多元深入的状况。女性主义从20世纪80年代末进入中国学术语境以后,经历了从“女权主义”、“女性主义”再到“性别意识”这种由极端趋向中庸的变化。中国的性别研究机构,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达到高峰状态〔35〕,建立在性别研究基础上的女性学研究成果,越来越客观和公允,这种先热后冷的学术姿态,使得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女性文学史的写作日趋客观化、多元化与精致化。
新世纪以来,国内院校培养出来的女博士和女教授逐渐成为女性文学研究的生力军,女性文学史写作者也多出自高校和相关科研机构,她们的学术视角日趋丰富,学术路径与方法也颇为独到与深入。《女性词史》、《二十世纪湖南女性文学发展史》、《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当代台湾女性小说史论》等,不断以女性文学专题史的样貌出现,这表明女性文学史写作呈现出细密化与纵深化趋势。女性文学史写作经历着一个从重在批判男性中心传统到重新评价大文学史的过程。在重评过程中,当代女性文学史家一方面激烈地批判、一方面深刻地自省,逐渐从探讨文学中的女性意识,过渡到关注女性特有的表达方式与审美取向。女性文学史家们,作为女性文学史新的书写者与阐释者,渐渐纠正自己文化批判过程中的极端倾向,更加注重文学研究的性别差异性与客观性,并最终从性别诗学角度去理解和品评女性作家作品,表现出女性史家越来越公允、越来越自信的学术立场。
邓红梅的《女性词史》非同一般。20世纪的古代女性文学史研究往往包含众多时段和众多文体,这部《女性词史》则将时段取为唐宋元明清,文体细化到“词”,从而重点探讨与男性词不一样的女性词学传统。《女性词史》表现出当代女性学者面对中西文化传统时更为清醒的扬弃意识与守正出新的研究思路。邓红梅在研究时紧紧抓住女性词内在的文学韵味,密切联系词人心态与女性词的艺术特点,将女性词独立于男性词之外的审美特征挖掘得较为透彻,是一部真正的女性词“文学史”。《女性词史》从女性卑弱的身份出发,关注女性独特的生存环境影响下的女性写作特点与审美特点。如在分析女性词“意象之轻约”特点时,作者认为:“女性作为自男权统治以来即处于社会结构中弱势地位的群体,长期处于被封闭、被压抑的生存状态中……养成了特别敏感细致的心理体验能力……这种敏感细致的心理体验能力与她们所处身的闺阁生活环境,就对于她们的审美心理产生重要影响……使她们不仅对于自己缺少变化也缺少意义的生活本身易产生莫名的伤感,也容易对目力所及的一切细节变化都更能产生审美的兴奋。这样,一些男性词中只能‘偏安一隅’的意象,如闺房中的篆烟、孤灯,间隔内外而又沟通内外的珠帘,室外的微风、丝雨、清云……成为女性词中经久不变的‘占据中心’的意象。”〔36〕这种建立在对于女性词人生活环境、心灵感受与审美特点方面的文学史观显现出“论从史出”的内在逻辑,更为客观地体现出女性词史内在的发展规律。《女性词史》较之过往的女性文学史书写,显得更为精微、精致,暗示着女性文学史写作从较为粗犷的女性文学通史写作,转向了更为精细的女性文学专史写作。
2002年和2005年,致力于区域文学史研究的朱小平研究员分别出版了《二十世纪湖南女性文学发展史》和《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后者是对前著的深化和开进。此以《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来概述这部女性文学史的开创性意义。区域文学史写作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史写作的一个新方向,它以区域作家作品、地方文学风气为研究对象,微观分析与宏观考察相结合,以“多元”形式弥补文学通史、断代史、文体史粗线条描述的不足。在此背景下的《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开地域女性文学史写作的先河。依据该著的修史策略,该著将现代定位为“1900年至今”,湖南定位为“湘籍”或“准湘籍”,这样,就将湖南本土作家与原籍为湖南的外省与外籍作家包含在内了。在理解“现代湖南女性文学”这一概念上,著者以一种更为开放与宽容的眼光来划定女性文学的范围,认为,女性文学是“一个发展的系统,包含女作家创作的女性主义文学,也包括女性意识很强的或淡化的或超越性别或无性别意识的文学”,〔37〕因此,作者评述时用“两种眼光——女性的眼光和中性的眼光”来审视。综观《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可以见出作者重在彰显所有湖南籍女性作家的创作成就,重在梳理湖南这一地域的女性文学创作传统,将湖湘文化传承与湖南现代革命精神融于一炉,以“女性自觉”与“女性超越”意识来统领全书,丰富了湖南女性文学的内涵。
同样在2005出版的樊洛平《当代台湾女性小说史论》,可谓地域女性文学史方面的又一成果。它将女性文学史的写作一方面细化到地域——台湾,一方面细化到文体——小说,另一方面又细化到时代——当代 (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这部著作综合考量时代、文体、性别与生长环境因素,注重挖掘女性话语在不同时期的特异性。作者认为,60年代的台湾女性小说聚焦的是“东西方文化碰撞下的女性经验”,80年代的女性小说展现了“多元化社会中的女性崛起”。〔38〕这部地区性的、个体的、断代的、带有专题研究意义的小说史论,标志着女性文学史的写作与研究越来越趋向细密化与纵深化。
2007年出版的《女性文学教程》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史,但其对女性文学溯源探流,对中国女性文学从古到今、对世界女性文学从台港海外到欧美亚非,进行了全方位的扫描,故也可作为文学史论。《女性文学教程》对女性文学的概念内涵、理论方法、研究实践与面临问题进行了梳理,对于今后的女性文学史写作与研究具有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但也不可否认,这部著作所强调的女性文学范畴—— “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开端,是具有现代人文精神内涵,以女性为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审美主体和言说主体的文学”〔39〕,似乎并不能包容女性文学的诸多方面,因为五四之前具有古代人文精神的文学作品也是女性文学,海外女性文学更不能以中国的五四运动为开端。女性文学内涵的难以界定表明,对于女性文学的探讨和研究仍在进程之中,如何使这一门学科成为男性与女性共建的学科,并召唤研究者以更加开放包容的心态,开展更加深广的研究,是女性文学发展必须面对的问题。
从1916年《中国妇女文学史》到2007年《女性文学教程》,中国女性文学史的书写历程近百年,女性文学史书写为女性文学成为一门学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诚如戴燕所言,“文学史是借着科学的手段、以回溯的方式对民族精神的一种塑造”,〔40〕女性文学史家以特有的文学史意识重新挖掘了中国女性文学传统,回溯了中国女性的心灵世界,使得曾经一度被压在地层深处的中国女性文学进入了正常的学术视野。中国女性文学史建构的百年历程表明,人们对于女性文学的理解与性别意识的发展密切相关。性别意识的不断发展与建构,也使得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日渐向性别诗学迈进。性别诗学是中国男性学者在吸纳女性主义文论资源的基础上提出的一个概念,其中,以叶舒宪与林树明为主。叶舒宪的《性别诗学》出版于1999年,较为充分地阐述了性别诗学的内涵、意义及其发展过程。2011年,林树明《迈向性别诗学》出版,其中汇集了他20多年的女性主义研究成果。由此可见,迈向性别诗学可以视为性别意识和文学意识的双重融合,是建立在性别和谐基础上的诗学理论,强调的是两性的互融共生、和谐共在。其实,不论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还是性别诗学,“两者皆以‘性别’(既包括生理的也包括文化的)为研究及批评的基本坐标,以追求两性和谐为其性别价值取向”。〔41〕笔者以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重在对文化传统中强大的男性中心权威发起挑战和批判,性别诗学企图在尊重性别差异的基础上调和男性与女性在文学书写上的对立与矛盾,使男女双性共同走向人类和谐的图景。
纵览百年来的女性文学史著作,读者可以明显地感悟到,随着时代风云的转递、国家政治的变迁、学术进程的开展、外来文化的冲击、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女性文学史写作在不断流转中渐趋稳定与成熟。早期学人的女性文学史通史写作,逐渐被细密化与纵深化的专题史写作趋势取代,女性文学史写作与研究的路径越来越宽广、深入,女性主义这一曾被女性史家激烈推崇的理论资源也得到更加辩证的运用。笔者以为,在旧识与新知的融合中,女性文学史家的史观、史识与史路越来越辩证包容,越来越精准科学,女性文学史写作过程中的文学性与科学性将得到进一步重视,文学史家所期待的既注重男女平等、也注重男女差异与性别和谐的性别诗学建构将成为可能。在最新的《中国妇女发展纲要》中,性别研究中的“社会性别意识”观念被“纳入法律体系和公共政策”中,“妇女的全面发展”和“两性和谐发展”成为了妇女发展的总目标〔42〕,这表明学术研究中的最新思想成果已经进入公共政策体系,正在新世纪以来的性别意识建构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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