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满华,王建安
(1.泰州职业技术学院 经济与管理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2. 固始县中学教学研究室,河南 固始 465200)
本体、本体论是形而上学的主体内容,形而上学则是根植于人类思想的超越性追求与人类语言的语法幻想。它不仅是西方传统哲学的核心,作为“最高学问的知识体系”与深奥的思想“主宰”,受到学术界的推崇与痴迷,而且深深地渗透到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制约着人们对生活的认知与实践行为,某种程度上甚至是下意识判断认知的合理性与行为可行性的潜在标志。
本文论述的传统文化是指传统的人文文化:世界观、宗教信仰、生活方式以及伦理道德。儒家学说的核心是“仁”。按照孔子的解释,“仁”的核心意义是忠恕之道,教人如何为人处世,主要针对人实践于社会的道德行为,尽管其呈现称得上“无处不在”,却不能给人“超然存在”的感觉。所以,孔子的学说尽管包含丰富的哲学思想,却构不成像西方公认的理性主义哲学意义上的体系,“儒家”的称呼十分自然,对“儒教”与儒家“哲学”的称谓却小心谨慎,尤其是学术界。
相比之下,老子的《道德经》仅仅五千多字,人们对“道家”、“道教”、老子的“哲学”等称谓却十分自然。其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一个主要因素是,老子的“道”既是无处不在的“道”,又是超自然的“道”,是形而上学的“本体”。
宇宙的演进有没有“本体”,如果有,到底是什么,至今没有答案。老子说世界的本体是“道”,世界是按照最高实体“无”的自然演化的方式生成的:无→有→一→二→三→万物。一方面人们只要认识了“道”就可以认识世界,由于“道”是客观的,它的演变就是规律,人们的认识只要与其相符就是真理,这种规律与真理的集合理所当然的就形成了严密的逻辑体系,后人只要掌握了这种体系,就有了解决问题的“万能钥匙”。这种思维惯性的结果是本质、真理、理论至上,实践与探索是次要的。“道”究竟是什么,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没人知道“道”究竟是什么。人们可以否定“道”的存在。如果“道”真的没有,世界就是偶然的、无序的,人的主体认知信心就无从谈起。可以想象,当人类丧失了主体认知自信,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新儒学”,即宋明理学,把老子“道”的超自然性与儒学中“仁”的无处不在结合为新的“道”,产生了“理”。理学流派众多,对于“理”的理解存在诸多分歧,但其基本意义大致一致:“理”先于天地而存在,“既指自然的普遍法则,又指人类社会的当然原则……”,“是一个普遍原理,适用于自然、社会和一切具体事物的存在与发展”[2]。毫无疑问,理学的“理”或“天理”是一种哲学本体意义上的“实体”存在,因而,理学各派的理论具有严密的逻辑性,理学很快成为主导哲学的思想体系,被社会接受传承。不过,人们发现这种超然又无处不在的“理”无从把握,无法确切认知,于是阳明心学兴起,差异主要在于把客观实体“理”或“天理”转化为主观的“心性”,“心即理”,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不假外求,由此形成 “心外无理”、“心外无物” 的本体论和宇宙观。也就是说,“理”和“物”都在心中,“天理良知”是一体的,不可分割,达到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
然而,心与性虽然无处不在,存在于人的内心,终究无法避免现实中的差异,也无法进行逻辑实证,于是泰州著名学者王艮提出“以自然为宗,在天然良知的基础上提出了以身为本、百姓日用即道”[3],使本体“理”物理化。
中国哲学思想的演进离不开本体,宗教也不例外。世界是上帝创造的,这样人类有就了信心,认为世界的一切现象都是有原因的,都是可以认识的,于是建立起从上帝到日常生活的庞大认知体系。后来人类不仅发现这种体系有问题,而且无法感知到上帝的真实存在,以及上帝是如何创造世界的。当人们觉得这种天经地义的道理存在问题的时候,危机相伴而来。人类的信仰、哲学、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化学等等都失去了权威,甚至人类的生存都成为问题,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十六世纪以马丁·路德为代表的宗教改革试图以上帝不可证伪来解决,但终究没有解决问题。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给出的答案很具代表性:世界本没有上帝,我为自己创造个上帝,把灵魂交给他。问题是解决了,但信仰包括认知体系也跟着消散了,人类的生存依据与目的丧失殆尽,成为真正的裸人,或完全独立的生命。
某种意义上,佛教在中国的传播经历了相似的命运。印度与藏传佛教,都坚信佛陀与西方世界是存在的,人类修成正果的典型案例就是像唐僧那样的虔诚与修行过程,到达西天,见到佛主,被封成佛。总之,“佛”是客观存在实体,成佛需要一定过程,具备一定标准。到了五祖弘忍,普遍感觉到佛主与佛教本体的客观实在性走到了尽头,人们无法证明“佛”的客观存在。于是六祖慧能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4]开始确立禅宗的主导地位,佛教明火执仗地中国化与生活化。佛与佛陀的客观实体顺理成章地演变为“佛性”。虽然佛与佛性都可以被认定为“本体”,却免去了实证的困扰。从认识论的角度看,这一转变的一大进步在于,避免了客观“本体”佛,就避开了由佛衍生的理性体系,淡化了“中心”、主观预设的逻辑与真理对人们观念、思维的束缚。既然佛性存在于万物之中,差异与个性就得到尊重与彰显,认定每个人的明心见性、成佛的方式与过程是不同的,那么佛理的指导与规约得到适当淡化,而修行的实践与过程受到强调。只要一心向佛,人人都能修成正果。人们从单一而没有结果的追寻中解脱出来,不再追问原初与结果,成佛只是明心见性的过程。然而“佛性”与修行的标准见仁见智,任何言行都可以进行“佛性”言说,“佛”究竟是什么。中国人是睿智的,发明了“目击道成,道成肉身”世俗化修行方式,把宇宙的“本体”归结为人的感悟。这就从另一个方面肯定了“本体”的存在,至于悟到什么,那是另一回事。
西方理性主义哲学传统同样如此,这里仅以黑格尔、马克思学说为例。黑格尔学说的强大历史感与辩证过程最终来自“理念”的自身演进,因为有了理念作为终极原因与动力,所以充满自信;由于世界的变化是理念自身对立面转化的结果,所以世界是理性的,有规律的,因而都是可以认知、可以解释的;又由于理念的自身变化是由低级走向高级,所以人类历史是进步的;这种进步是一个严密的符合逻辑的过程,所以这种过程的表述必然是一个逻辑体系……黑格尔理论体系的强大生命力很快取得人类思想的统治地位,这种体系对于人类认知与生存起着巨大支撑作用。同样地,这种理论像上帝一样,不是人们认知与生存的工具,而是获得了相对独立,取得对人们思想与生存的控制与定向,理论体系的稳定性也导致与变化的现实脱离。当然,这种不足很快被人们认识,马克思中肯地指出其体系化与本末倒置的要害,批判“理念”的主观性,把黑格尔理论位定位为虚幻的自我建构。
马克思否定了黑格尔理论体系起点的唯心性质,确立了“本体”——物质的客观实在性,这样,世界就由客观的物质演变而来。如果剔除意识形态特征,物质“本体”的作用是一样的,马克思的哲学同样有逻辑起点,虽然马克思本人否认其理论的封闭性,但至少是有起点的逻辑过程,目的同样是为了取得指导人类生存与认知的指导地位。当然,这种指导作用确实发生了。但是,无论怎样的科学、先进,同样的问题无法回避:物质“本体”到底是什么!马克思强调作为哲学本体的“物质”是一种客观实在。列宁为“物质”所下的定义是,物质是标志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客观实在是人通过感知感觉的,它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为我们的感觉所复写、摄影、反映。这种解释仍然没有解决问题,因为它并没有说清楚这个“物质”究竟是客观物质的本质,还是作为“本体”的超然的“物质”。马克思哲学中的“物质”是对黑格尔哲学中“理念”的矫正,而“理念”是世界历史演进的本体。
从这些文化实例中,可以看出人类对“本体”的痴迷与依恋。人类一厢情愿地认为宇宙的演进是有最后因的,有最后根据。一方面,如果这种最后因存在,宇宙的演化就有理有据,客观世界就是一个按照一定规律变化的实体,因而,这种演化是“理性”的,是可以理解与掌握的;另一方面,凡是依据这种最后因推演的理论一定是符合这种演变理性的,符合某种体系与逻辑的,这种理论不仅是对客观世界的正确认知,而且与人的理性一致,能够被人掌握、运用。不幸的是,人类从来没有在任何领域证实这种超然“本体”的存在。那么,如果坚信没有“本体”,事物的变化完全是自发的、偶然的,人类就失去主体自信,丧失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信心与能力,事物,包括人自身就会失去稳定性,事物与人也就不复存在,对事物与人的研究与理论就成为天方夜谭。
这种悖论与人类认知历史结伴而行,对人类认识与理论的发展起着发动机的作用。比如,古希腊的存在于巴门尼德、苏格拉底、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学说中的“本体”理论,有力地推动希腊文明走向辉煌,十七、十八世纪以来的理性主义“本体论”,无疑是近二百年人类文明飞速发展的发动机,尤其是一些巨大体系的建立。遗憾的是,“本体论”的不足日益显现,对人类认知与文明的演进的负面影响凸现出来,比如人的“理性”的无限膨胀,违背自然意志,破坏自然平衡,意识形态上导致宏大叙事等。
笔者认为,古希腊哲学中对世界构成元素的探讨,柏拉图的理式,笛卡尔的心与物、黑格尔的理念,马克思的物质等对宇宙“本体”的探讨都具有同样的逻辑与目的。首先确立主体的认知自信,人应当认识世界,人能够认识世界。这是对主体的预定。然后预设客体的认知可能,如果没有统摄宇宙的本体或本原的实体,就没有最后因,世界就不是理性的,不能保证对世界的确切的认知——真理。如果世界是无法达到致知,一方面无法确认认知的正确性,另一方面人类因缺少终极支撑变得虚幻、盲目,生命将失去最终依托。
人类善意虚构出上帝、佛陀、真主、物质、理念等本体,从古至今人类靠这种虚幻的终极信念坚定地生活、奋斗,但最终发现人类并不是立足于坚实的磐石,而是怀抱泡沫,只要认真地看上一眼,什么都消失了。
认识论认为,人类对世界的一切知识都来源于实践。实践过程中,外界现象、事物与人类的活动过程作用于人的感觉,从而获得感觉经验。对同一感觉经验的反复体验,就会得到较为稳定的感觉认识,理性接过这种感觉认识,参照已经获得的知识体系,对其进行逻辑加工,寻找其内在规律、本质或逻辑。这种加工处理一方面出于理性本能,认为外在世界像“理性”本身一样具有理性、逻辑性,通过这种处理,可以获得事物本质的、系统的理论知识;这种人为知识体系的划分,使世界原本一体的联系,分割成一门一门具体的学科,现在,这种看似科学的知识分割,产生许多盲区与交叉地带,其不足已经显露无余。另一方面,关于事物认知的体系化、理性化便于掌握学习,利于把系统知识应用于社会实践。这是不争的事实。
对外在事物进行“理性”加工,可能还有更为深层的原因,寻找知识体系的内在原因。理性知识来源于感觉经验,那么,这种理性知识必须得到验证。罗素指出,经验主义反对理性主义,有其正确性,因为“除了依靠经验的帮助外,我们无法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存在的。这也就是说,倘使我们想要证明有我们所未曾直接经验过的某种事物是存在的,那么在我们的前提之中就必须有一件或一件以上的事物,其存在是我们曾直接经验过的。”[5]罗素从否定“本体”的角度,说明由感性认识获得的理性知识验证的必要性。
马克思主义认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是,在具体条件下,实践不能验证所有理论,更不能检验全部真理。如果要验证全部真理,必须知道宇宙世界的最后根据,即事物的最后因,宇宙的“本体”。这可能是古往今来人类对“本体”如此着迷的根本原因。
遗憾的是,人类至今没能找到客观世界的“本体”,康德这样伟大的哲学家,出于同样的无奈,强调理性知识的范畴不是世界自身的逻辑结构,而是人类认识世界的认识形式,康德称为“内在的形而上学”。康德的意识清楚地说明,宇宙的“本体”是虚幻的,人类出于认识的需要,虚构出这种“本体”。
[1 ]司马哲.道德经[M].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01.
[2]陈来.宋明理学[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张树俊.淮南三王思想比较[M] .北京:线装书局,2012.
[4]杨曾文.六主坛经[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
[5]罗素.哲学[M] .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