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成纯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跨文化研究院,北京100024)
生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隐藏在尼采哲学当中的一个基本问题,也是人们理解尼采哲学必须要克服的首要问题。从其最早的著作《悲剧的诞生》开始,尼采始终关注着生存问题。但他并非停留在对这个问题的泛泛论述之上,而是试图不断深入到生存的深层,揭示出其内在的本性。只有在这个问题上追随尼采,明确他切入的角度、路径和最终达到的深度,才能获得透入尼采哲学的灵感,最终理解他的形而上学、伦理学以及其他诸方面。
在给友人东斯加的信中尼采这样写道:“如果您手里有一本《曙光》,请您再向我显示一次诚意:请您哪一天拿上这本书到海滩去,把这本书完整地读下来,并试着从中得出完整的东西来——一种充满激情的状态。”[1]7-8尼采在此是作为一位评论者来评价自己的作品,这种评价不是对某个具体问题展开讨论,而是要说出更为根本的内容:对这部作品应采取的态度。人们说起态度,往往会认为这是一种“主观”的东西,认为阅读者个人在给予何种态度方面是有最终决定权的,人们甚至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随意地给出某个态度。这是一种流于表面的看法,实际上,对一部著作采取何种态度,并不是由阅读者自己决定的。著作本身是幕后的决定者,它所蕴含的思想在向人们发号施令,命令阅读者采取适当的态度。阅读者只有顺应这种命令,才有可能走进这部著作之中而不是被拒之门外。尼采这里的所说,就是在有意无意地传达这种命令:去“完整”地阅读它,并且读出“完整”的东西。
很显然,“完整”就是这里的关键语词,它向人们揭示了走进《曙光》乃至全部尼采著作的路径。所谓“完整”地阅读,就是指不仅仅停留在所阅读的文本之中,而是要力求透视到其深层,把握到这些格言式和片段式的文字深层所潜藏的规定因素——正是后者让这些文本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由此规定因素出发来反观具体的文本,每一个片段或格言就都不再是相互断裂的碎片,而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的组成部分。这个整体将它的每一个部分都收束在一起,以至于如果想要脱开这个整体而透彻地阐明某一个片段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到底什么是这种规定因素呢?尼采说,它是一种“充满激情的状态”。“状态”一词,德文为Zustand,它在尼采哲学中是一个关键语词。尼采用“状态”来描述另外一个重要的语词“生成(Werden)”,他认为生成是从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永不停息的转变,状态构成了生成最为基本的组成要素。而“生存”作为“生成”的一种类型,它也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状态组成的。在每一个瞬间,生存就是其状态。所以,在很多文本中,“状态”成为“生存”的代名词,它指代的是生命具体的实现方式。在尼采看来,最为本真的状态应该是一种“充满激情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之中,生命既没有外来的根据,也不受制于自身之内某部分的规定,它的每一项机能都被积极地调动起来了,作为生命要素的各种“激情”不被压抑地、自由地实现了出来,最终形成了这种极具创造性活力的生存状态。
尼采认为自己作品里起着规定作用的就是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某种“生存状态”对“作品”形成了规定,表明此类作品不是作者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选取的手段,这里根本不存在手段与目的的关系。作者的生存状态成为了作品的内在本性,而反过来,作品成为生存状态的实现方式:生存以写作的方式实现出来。每一个片段或者格言都应该被把握为这样一种实现方式,它们因此也就具有了一种当下的生命活力。
尼采从未将写作与作者剥离开来,认为写作可以是与创作者无关的客观研究,或者是不反映任何生命特征的文字游戏,他主张要“将阅读与写作的观念与一种活生生的孤独者的哲学相联系起来”①语出尼采在1887年所写的一个片断,参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8页注释1。。真正具有原创能力的创作者被尼采称作是“孤独者”。这样的作者首先应该是“活生生的”,他或她的生活不是为抽象的观念或彼岸的信仰所规定,不是试图借助对另外一种世界的信念脱离此世而去,而是试图植根于具体的生存活动之中,到这个有限然而却是唯一真实的世界之中去肯定生存。这是成为一个好作者的前提。
写作是孤独者的活动,他或她在表述着自己。对此,尼采说道:“对我来说,迄今为止任何伟大的哲学是什么逐渐变得很清楚了:是其创立者的自我表白,是一种非自愿的和未被觉察到的自传……”[2]在这几句话里,尼采有意无意地在给出一种评判哲学伟大与否的标准,那就是要看它是否是在表述着作者自己,是否揭示出了自己最为本真的生存状态。
尼采以自己的写作为例给写作以更多的说明:“我的著作只讲我自己的体验——好在我已经体验多多——我在其中存在,全身全意——为何要隐瞒之呢?那是ego insissimus[最本己的我],而且甚至可以说是ego insissimum[这个最本己的我]。”②KSA12,Nachgelassene Fragmente 1885-1887,S.232,中译参照:尼采,《1885-1887年遗稿》,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69页,略有改动。
这就是尼采所设想的生存和作品的关系。作品从来都不是僵死的、被动的表达工具,它应被赋予最为积极的意义,应被看作是生存实现自我的一种有效方式。只有达到了这种要求的写作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写作。这是就生存对写作的规定而言,反过来,写作对生存也构成了一种规定。以写作的方式而实现出来的生存呈现出了与众不同的特征,它不是借助于写作来表达某些有待表达的东西,不是要在文字之框中装入某些预先准备好的东西,而是要在写作中将本真的生存实现出来。在理想的写作行为之中,生存得到了自由的表达,生命的“激情”实现了出来,作品作为写作活动的产物,在此成为一种生存的符号或象征,因而成为一种通达作者生存本性的可能道路。
尼采所设定的生存与写作的关系是一种新型的关系。这里的“新”倒不是说是尼采创造了这种关系,这种关系早在写作的历史之初就已经开显出来了,这里的“新”意指尼采所开拓的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尼采要在一种与前人不同的写作方式之中将自己的生存实现出来,他要将自己写成与众不同的语言。“发现自己,面对自己的偶然遭遇,以及探索自己一生的底蕴的全过程,与发明一种新的语言的过程是一致的,即:同样是在构思新的隐喻。因为,采用既存的语言手段来定格地描述自己的个性,必然要失败。”“因此,要探索明白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因由的惟一方法就是用新颖的语言把自己的因由说出来(当然,要说成娓娓动听的故事)”[3]。这样的一种语言所组成的整体,构成了尼采展开其思想的道路。
尼采的思想道路到底呈现出怎样的特征呢?雅斯贝尔斯(Jaspers)曾用一个比喻来描述它:“这就如同一座峭壁被炸开了一段;那些被炸得参差不齐的石块显示出它们本是一个整体,但那建筑物,一炸开峭壁显然为的就是修起它来——却未建筑起来。”[1]2这里,雅斯贝尔斯的意思很清楚,他认为尼采所批判的形而上学原本是一个整体,尼采用火药炸开了它,并有意于修建一个新的建筑物,但他的修建工作并没有完成。
诚然,尼采是在做着广泛而深刻的批判形而上学的工作,以疗救人类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的病症①批判是一种治疗,它所要朝向的是对人类精神的深层生存状况的调查,雅斯贝尔斯对此也有一些心得,他说,尼采的批判是要“走向临界及起源处的人类自身的命运”,可参见《尼采——其人其说》第一版序。,并对症下药“——是一个生病的故事,但因其最终结果是康复,它也是一个康复的故事”[4]376。问题在于尼采是否有意于在批判的基础上构建出一个新的建筑物来?从尼采的著作中,我们似乎可以找到他的这种意图以及为此而进行的努力,这体现在他的《生成意志》②本文将“der Wille zur Macht”一词译作“生成意志”,具体阐释可参见本书第六章第2节。一书的写作计划以及为此而积累下来的大量手稿。然而,同样,我们也可以发现,尼采实际上是有意识地放弃了这一计划的。他并不是要在批判之后重建什么,而是要从事源头的批判。对源头的回溯以及就此展开的批判是他全部工作的内涵③参见:吉尔·德鲁兹,《尼采与哲学》,第1页。德鲁兹认为只有尼采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批判——把意义和价值引入了哲学。。
批判不是对某一现成对象的接受,也不是简单的拒斥。无论接受还是拒斥都是一种消极的态度,这种态度以及相关的行为阻断了通向思想深层的道路。此外,更为重要的是,在两种态度中,作为批判对象的外在因素都对批判者构成了一种决定性的影响,因此这种批判者的行为是为外来因素所规定的,而真正的批判者绝非如此,它不应让任何外在因素成为自己行为的决定者,它要回到自身本真的生存。尼采要在与对象的差异中生成自身。这种找寻差异的做法从根本上来说是对自己的探究,是要发掘自身最为本真的存在,形成最有独特性的话语,他所要找寻的只不过是激发创造灵感的工具。借助于这种工具,批判者指向了自身的规定性,他要将这种规定性带向语言。因此,我们可以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批判就是一种自身言说,它不是从外界获得任何一种规定因素,而只是从自身的本性出发,进行一种原创性的探究。
批判哲学最终是要开显出一种全新的话语,一种显明了自身独特性的话语。既然如此,那么在它的所说之中,不仅仅语词和句子是全新的,而且言说的方式也应该是全新的。这不同于它批判对象的言说方式和思维方式,而是与之完全不同的方式。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将言说方式建立在批判者自身最为独特的生存基础之上,要充分发掘自身的独特性,将这种独特的生存方式带向言说。因此,在尼采那里,除了具体的批判内容以外,他作为一位批判者独特的言说方式乃至生存方式也构成了其批判哲学的基本内容。
尼采的批判哲学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工程。但是批判毕竟不同于重建,用尼采的话来说,批判工作解除了生存(das Dasein)的一个重要条件——确定性,因此,拒斥任何确定栖身之处的批判者就要时刻同虚无相抗争,实现“自由精神”不断超越的本性。对这一思想特征,德鲁兹总结道:“尼采的生活就像这样一个游牧者,他沦落为幻影,在出租房子里不停地迁移。”[5]德鲁兹的说明是深刻的,其深刻之处首先在于,他不把尼采刻画的思想者看作是与尼采无关的其他人或其他类型,而是认定了他就是尼采本人。这是切中要害的,因为尼采思想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揭示自己的生存状况,把自己作为思想实验的对象来对待。此外,其深刻之处还在于他用“租房者”这一有趣的形象描绘出了尼采思想的基本特征。“租房者”通常都是没有属于自己固定居所的人,他们只是暂时借住在别人那里。“固定居所”寓指带有某种确定性的生存根据,它提供给生存以意义支撑。尼采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居所”的:“他四处奔走,躁动不安、毫无目标地犹如在荒漠里游荡。”[4]17但这种居无定所的状况不是出于生存的无奈,而是出于尼采自己的意愿——他有意打破各种生存根据的假象,拆解那些被人们称作“系统”和确定之“物”的东西,拒斥着任何有意于建构某个“建筑物”的意图。
这是一个持续进行的生存实验,它与科学实验有几分相似。在这个过程中,研究者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要获知研究对象的本性。生存实验中的研究对象是个体生存,这是指涉人的生命活动的哲学语词,借助于它,可以轻松地将与生命活动有关的所有表层现象和深层本能都囊括在一起:所有的人类活动,不管是具体的,还是抽象的,人类总体的,还是个体自身的,都可以被涵盖进来。但是,它与实验有什么关系,它为何被尼采纳入到实验之中呢?
毫无疑问,尼采是一个高明的实验者,他慧眼独具,将生存纳入到自己的实验体系之中。他的初衷与传统形而上学家们的思想一样,也是要导向人类的福祉,但是他们发问的思路有着根本的不同。传统形而上学家们如此发问:存在的本性是什么,从而生存的本性是什么,人类将如何生存?而尼采的问题则是:人类如何生存,生存的本性是什么,从而存在是什么?显然,这里有一个颠倒,尼采认为哲学首要的问题不是传统的“存在问题”,而是“生存问题”,那种试图以“存在的本性”为根基,进而衍生出生存的本性以及具体生存方式的做法已经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即便是抓住了生存问题,也要注意:理想的探究方式不是一味地追问“生存的本性是什么”之类的问题,而是要深入到具体的生存方式之中,考察“人类如何生存”,借助于生存实验来通达本真的生存。
尼采的做法类似于生物学上的解剖实验,生存实验要把掩盖在生存之外的表皮都去除掉,才有可能把握住生存的内在本性。发现这些表面的遮盖物并将其去除掉,这是生存实验的工作内容。即便是明确了这一任务,接下来的工作也并不轻松。因为这些需要被去除掉的遮盖物,对于个体生存来说,不完全是一种负担,恰恰相反,它们却是生存所需要的。人类在文明进程中,创造了这些对象,将其设立为生存的根据,并从这些根据出发,来获取生存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是生存得以维系的支柱,是人类用以对抗生存有限性的堡垒。
尼采要拆除这些遮盖物,这无疑是一项危险的工作。这首先意味着要同自己旧有的生存方式决裂,拒绝那些现成的意义或价值,同时还要对自己当前的行为保持警觉,防止再次进入到这些“建筑物”之中,被它们所遮盖。如此一来,个体生存将进入到一种无所依附的境地,他或她“无家可归”,缺少任何可以将自己与无意义感隔离开来的屏障,只身遭遇着价值虚空的困扰。尼采的实验就是要让自己进入并保持在这种状态之中。毫无疑问,这种体验是痛苦的,叔本华对这种痛苦深有感触,他的痛苦最终导向了悲观主义。但是,起因于生存的有限性的这类痛苦却并不因此就一定让人陷入绝望,在这个路口上,尼采与叔本华分道扬镳了,他成为一个乐观主义者,因为他发现,在这个能引发痛苦的状态之中,同样潜藏着真正超越的可能。而且,这种超越只能在此状态之中才能实现出来——痛苦与快乐相伴而生。而实现这种超越的关键,就在于找到本真的“自我”。
尼采哲学的这种特征要求他的读者绝不应是考古学家,而应该是行走于某条道路之上的创造者。尼采的思想如同光线,引向那在自身超越中实现人类升华的道路。行走于尼采道路之上的人并不是在追随尼采,如同“畜群”追随“牧羊人”那样,毋宁说他们是在发现“自我”,发现自己所具有的创造性本性。
经过对生存机制的细致考察,尼采找到了生存之中带有的一种先天性的规定因素,这就是生命体对自己的一种命令:命令自己去生成,将自己不断地实现出来。这种对自身发出的命令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它让生命体永不止息地生成着,不断地向外扩充自己的势力。这是生命体内部的本源动力。晚期尼采把这种因素命名为“生成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①“der Wille zur Macht”一词在汉语学界有几个不同的译法,“权力意志”“强力意志”和“冲创意志”等,几种翻译各有短长,这里将它译作“生成意志”,以突出晚期尼采的这个核心语词与生存问题的内在关联。。每一种生命体的基本欲求中都包含着“生成意志”。
“生成意志”给予生命活动以一定的方向性,这个方向就是:它要实现创造性的、不断突破自己当前的一种状态。在此命令之下,生命体的各要素都被调动起来,积极地实现着自己的多种可能性,与此同时,各要素之间也相互促进,彼此和谐合作。各方努力的结果是:整体的活力得到提升,生命体被持续的创造力所充盈,生命力空前高涨。此时的个体处于这种状态之中,不再作为有限的存在者困缚于生存无意义的困境之中,而是超脱出这种有限性之外,体验到融于天地万物之中的陶醉感,并深深地为这种愉快的感觉所吸引。能达到如此欢悦的状态,对这样的生存,难道还要再向它索要一个意义,作为肯定它的理由吗?在这种酒神式的状态之中,肯定生存变得如此直接、如此容易,以至于完全可以省略掉那个找寻意义的环节。这种凭借于创造性本性而展开的生存方式被尼采肯定为积极的生存样态。由此出发,个体可以走上一条积极的不断超越自身的自我升华之路。在对各种具体生存方式的摆脱之中,保持自身的创造性本性,获得一种审美的视角,以便积极地生存下去。
这是尼采对生存问题的探寻之路的落脚点或者说归宿。对这样一个“结局”,习惯于索取现成之物或接受明确规则的人们必定会大为不满,认为尼采只是带领大家空走一遭,而并没有赠送曾经许诺过的“礼物”。“这一定是个骗局,尼采一定是个骗子!”他们如是说。面对此情此景,尼采不仅不会恼恨,反而会有一种证实了预测之后的快慰。在他看来,真正读懂他并能通达自由的人是一种生命力足够丰盈、勇于直面生存无意义的痛苦,此外,还敢于解剖自己、深入自己内在本性的人。而这种人,只能是一种“稀有植物”。他们所要实现的超越不可能是来自他人的礼物,而只能是一种自我实现。尼采自己所能做的,只不过是通过展示自己实现“自我”的历程,来提供给人们一种参考或借鉴。任何试图从尼采那里获赠某种成果的人,最终都将空手而归。
[1] 卡尔·雅斯贝尔斯.尼采其人其说[M].鲁路,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2] Friedrich Nietzsche.Jenseits von Gut und B se:Kritische Studienausgabe5 (KSA5)[M].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tinari,Münnchen:Walter de Gruyter,1988:19.
[3] 理查德·罗蒂.自我的偶然性[G]//汪民安,陈永国.尼采的幽灵——西方后现代语境中的尼采.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430.
[4] Friedrich Nietzsche.Menschliches,Allzumenschliches:Kritische Studienausgabe2 (KSA2)[M].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tinari,Münnchen:Walter de Gruyter,1988.
[5] 吉尔·德鲁兹.游牧思想[G]//汪民安,陈永国.尼采的幽灵——西方后现代语境中的尼采.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