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批的诗性审美探析——从“妙赏”说起

2013-08-15 00:42任在喻谭本龙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诗性黛玉评点

任在喻,谭本龙

(1.遵义师范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遵义563002;2.毕节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毕节551700)

一、“妙”和“妙赏”与中国文学诗性审美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这不仅仅是指诗歌这种文体在中国文学中的重要地位和诗歌创作的数量,而且也是对中国思维中诗性思维的一种高度概括。傅道彬先生认为给“诗性”或“诗性品格”一个明确的定义是危险的,但他还是肯定地“觉得用‘诗性’这个词来定义中国文化还是相对比较准确的。”[1]虽然“诗性”难以定义,但其基于传统感性思维的体悟而不带逻辑分析,即以艺术审美的眼光赏鉴、品评客体的特征是十分明显的。

自意大利文学理论家维科提出“诗性”概念后,在对它的论述和运用中,人们总是将它与人类的童年期联系在一起。中国诗性思维尤其与早期思想分不开,《老子》一书就从语言和思想两方面体现了这种诗性思维。《老子》中四次用到了“妙”字:“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为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2]从这四处来看,老子的“妙”,归其要旨含义有二:其一,“妙”是宇宙本源最为深邃、天地之始的“无”的体现;其二,“妙”需要用心灵去体会,而无法用有限的语言进行言说。这两方面的含义正与诗性思维感性而深入事物核心的特征相符。从老子的“妙”出发,中国艺术欣赏常以“妙”字着眼,如“妙音”“妙舞”,在文学审美中此字的运用更是普遍,严羽的“妙悟”说即是以“妙”来赏析文学作品的典型。“妙悟”一词虽出自于禅道,但其最根本的源头还是老子,是超越理性的对文学作品的直接感悟。这种悟既是思想内涵层面的,也是艺术技巧层面的。

冯友兰先生用“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概括魏晋风流的构成条件,认为这四个方面必不可少,并指出:“真风流的人,必须有妙赏,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的深切的感觉。《世说新语》中的名士,有些行为,初看似乎是很奇怪,但从妙赏的观点看,这些行为,亦是可以了解的。”[3]《世说新语》的美就体现在文本自身的美与对品评对象的美直接感悟融为一体,所以“妙赏”一词与魏晋风流联系到一起正是因为魏晋文人诗性精神的觉醒。这种觉醒不独表现在魏晋,明请小说评点的独特魅力就是诗性审美在文学批评领域的具体表现。《红楼梦》脂批堪称这种诗性审美的代表。

二、脂批的诗性审美

1、作者泪痕同我泪——观作者之心

非商业性小说评点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批者对作者思想的解读以及高度认同,即对“文心”的体认,“妙赏”即是这种体认的一个重要前提。脂批对《红楼梦》思想的揭示不是专指对主题的揭示,也包括在细节描写和事件叙述中作者用意的分析。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宝玉撞见茗烟与一个女孩子行“警幻所训之事”后,宝玉感慨茗烟:“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4]庚辰双行夹批评道:“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脂批多次在对宝玉超越那个时代的思想用“囫囵”二字来形容,这既与作者对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性格刻画的定位相符合,又能说明人精神深处那种难以表达、看似不合理但又合理的思想实质。经过脂批的解读,宝玉的形象更加活灵活现出现在了读者的眼前。

第九回宝玉上学前辞了贾政和贾母后来辞黛玉,黛玉打趣他怎么不辞宝姐姐,宝玉笑而不答。蒙府本侧批评曰:“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之笔。”这里点出书中宝钗黛三个角色的微妙关系,以及宝玉对黛玉的特殊情感。蒙府夹批曰:“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这里把黛玉性格中尖酸的一面微妙地进行了解读,同时也把绛珠仙子还泪、与宝玉爱情难圆的等复杂的信息包含在其中,可谓言简而意赅。

《红楼梦》脂批无论为何人所作,在评点过程中批者对作者思想情感不仅仅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进行画龙点睛式的批注,很多时候批者更是将自己的情感与作品的情感融到了一起。脂批多次在评点中以饱含情感的笔触表达对作品情感的认同。第八回写秦业早有送秦钟到贾府家家塾中完成学业的打算,但又因家中拮据而担心贾家上上下下的富贵眼睛,此处甲戌侧批曰:“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虽然批注者身份难明,但于批语中不难读出其人生的辛酸,故对“一把辛酸泪”的《红楼梦》自然有切身的体会。第十二回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最后吟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甲戌眉批:“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批语透露出批注者对现实人生的感慨和对作者思想的认同。人生的盛衰聚散原本难以把握,见过、经历过的人尤其懂得其中的悲苦。因此批者对作品情感认同的基础在于与作者对人生理解的一致性。

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黛玉为宝玉陪宝钗而生气,情急中说到:“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说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庚辰批道:“若观者必欲要解,须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此处批语说明在文学作品欣赏过程中,读者的理解必须与作者的情感想通才能了解作者的苦心,如此才能抓住作品的思想核心。这样的批语不仅仅是对作品的解读,还对如何赏析文学作品提出了自己的主张,由于没有用理论化的表达,使这种主张的提出更表现出一种诗性精神来。

2、机括神思自天分——赏作者之技

文学作品为了准确地作传达其情感和表现其思想,作者必须借助能与之相得益彰的艺术表现形式。脂批主要从作品的结构方法、人物刻画和小说语言三个方面来品味作品的精妙之处,而作品中这三方面的手法又常常是融于一起,所以批者也往往于一条批语中赏鉴多个对象,却毫无痕迹。

好的文学作品中绝无闲人闲笔,即使次要人物也是作品中的一道“风景”,所以《红楼梦》写奶妈也是用心点染、有起伏关联的。书中出现的众多奶妈中笔墨较多的是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和贾琏的乳母赵嬷嬷。李嬷嬷重在写其倚势欺人、行事毫无分寸,赵嬷嬷重在写其为自己儿子讨情。写这两人都是表现贾府下人依仗贾家权势或欺人、或牟利。脂批评曰:“宝玉之李嬷,此处偏又写一赵嬷,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今又写此一回,两两遥对,却无一等相重,一事合掌。”既揭示了作者此处的立意,又说明两回间的呼应与人物性格的细微区别,把作者谋篇、写人的妙笔都在一条评语中概括了。

行文繁简得当方能突出重点,第八回写宝玉向贾母提及与秦钟同上家塾一事就叙述得极为简单,但数语中却有极丰富的信息量。既有宝玉对上家塾目的的叙述,又有凤姐见机行事善讨贾母欢心的刻画,这样上文交代清楚也刻画了人物性格的同时,也为下文做好了铺垫,所以甲戌侧批对这种手法进行了品析:“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渡金针法。”简明扼要地把这一段文字的妙处全包含了进去。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是黛玉对宝钗嫌隙之心的初次表现,故而此回宝钗黛三人关系的处理和性格的刻画,是至为关键的一段文字,批者对此也是十分着意。小说写宝钗看完通灵宝玉后,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理,故意让莺儿去倒茶。批者指出,这是草蛇灰线,前文中通灵宝玉虽已经出现,却没有做细节描写,特别是没有写所镌之字,这儿借宝钗之口进行细致描写是与全书主旨相联系的“大关节处”。尤其是写宝钗无意中对玉上文字的回味,“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把作者刻画宝钗传神之笔点评得力透纸背。

同一回中,黛玉借训雪雁讽宝玉听从宝钗劝告不吃冷酒,并解释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原本是强词夺理,却被她说得入情入理,黛玉的说话风格被写得活灵活现,故甲戌夹批不禁赞道:“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这一段对人物语言的评点可以说是脂批“妙赏”的典型体现,既有对作品的由衷赞叹,又有对人物深刻理解,以及评点者的诗意表达。

3、字字留神点机心——显批者之艺

脂批的“妙赏”不仅仅存在于赏鉴过程,还在于这种赏鉴本身,这二者都是批者诗性审美的表现,既是妙赏,亦为妙笔。魏晋名士将日常生活审美化,已经是一种诗性精神的体现,当文人用审美的眼光去欣赏时诗化审美就得以实现了。《世说新语》赏鉴的是人的言、行、品,最终形成一部传世小说;小说评点赏鉴的是小说的内涵和手法,最终形成的是与作品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的批语。这两者形式虽不同,但都是诗性审美的艺术表现,都能展现出创作者的综合能力。小说评点的批语可以体现批者的领悟能力、学识、审美追求、展示批者语言表达功底。

第二回侧批中有这样的表达:“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由此可见,脂批系统的文学批评理论相对较为开放,在包容别人的见解时,提倡自己独到的理解和独特的表达方式。这里既有妙悟,又有妙笔。没有此二妙只能是强词夺理,无法实现小说评点“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的审美追求。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有一段较长的批语:“源泉味甘,然后人争取之,自寻干涸也,亦如山木意,皆寓人智能聪明多知之害也。……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识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这里既有对《庄子》“山木自寇”的解读又能把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与庄子的思想联系起来,形成了小说角色与《庄子》的相互诠释,从中可以看出批者的学识与领悟能力,同时批者的妙笔点染使作品作者的运笔意图更加昭然。

脂批诗性审美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用诗化的语言解读作品。如第七回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从语言看这样的诗确实平淡,但回目下的这些题诗主要是总结本回主旨和概括内容,所以不能以一般诗歌的标准来衡量。第一回中用“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与作品中的“太虚幻境”相呼应,揭示作者思想的同时,也表现出批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与“妙悟”相较,“妙赏”包含的层面更加丰富,不仅仅是对文学作品的感悟和对艺术手法的肯定,更是在此基础上的诗性表达,是一种独特的、在审美的同时也创造美的诗性审美。魏晋时期以《文心雕龙》、《诗品》为代表的文学理论著作都体现了这种独特的审美表现形式。小说评点的“妙赏”体现在其诗性审美与中国古代小说的诗性美相映相衬,展现出中国古代文论的特有魅力。

[1]傅道彬.《周易》与中国文化的诗性品格[J].华夏文化论坛,2009.17.

[2]老子著,陈鼓应注译.老子注译及评介[M].中华书局,1984.53、117、174.

[3]冯友兰、李泽厚等著,骆玉明、肖能等选编.魏晋风度二十讲[M].华夏出版社,2009.226.

[4][清]曹雪芹著,脂砚斋主人评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本文中《红楼梦》原文和脂批均出自此书,不另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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