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1
灰蒙蒙的铅块,从头顶扣押,朝四围漫溢。带着霉味的湿气扑面浸淫,掠夺鼻子和嘴巴的热气。又是雾,漫天的大雾,从岛边环绕的江水蒸腾而来。
有许多这样的日子,行走在雾气中,上下班。秋天的雾气凉薄,带着炊烟的袅绕。我骑自行车刚过校门,被一个女孩子拦住,她白皙的面庞浮现一层红晕。漆黑的直发被一根橡皮筋束在背后,柔顺、蓬勃,我屡次想起电视中做飘柔广告的女孩。她是校长女儿,是学校打字员,但她是哑巴。
她拉我坐。她的办公桌上,有新剪下来的玫瑰,玫瑰旁有庞中华的字帖。哑巴拿白纸写下她的疑惑。钢笔字棱角分明,用笔有力,笔尖戳破纸张。她爱惜地用手挑笔尖夹起的纸屑,指尖上的墨痕又令她惋惜,向下按,白纸上落下指印,黑色的墨团,花蕾般攒紧了自己。
他是谁?在哪里上班?他不在岛上,是吗?……连串问话后,她把笔递给我。我摇头,他是谁——她要问的?
她夺过笔,又唰唰飞快补上——上次来看你的,穿黑风衣的男人。我笑。她说的他,是我同学的男友,他们一起来这里看我,遇到了哑巴。或者说,哑巴一下子记住了他,哑巴着急地在纸上补写——名字和联系方式,告诉我。
校园里有一大簇玫瑰,红黄两色,在教学楼后面,厕所右前方。乡镇学校厕所在97年都是旱厕,臭味熏天,但我还是选择临窗的座位——玫瑰伸触窗前,含苞待放,清香扑鼻。哑巴女孩突然从花丛中伸出脑袋,朝我招手,手里举着一张报纸,上面有我的文章。有一次,我靠近窗口,递给哑巴一本《徐志摩文集》,她满心欢喜,翻到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合影,朝我竖起大拇指。
期中考试,我所代的班级成绩不好不坏。我所在年级的阅卷负责人——我大学师姐,分发下来试卷。我翻阅,拿起桌上的计算器,重算均分、高分率、及格率,惊讶、愤怒袭身,找师姐分辩统计有误。她推开我的手,低声申明做人低调诀窍在于避免锋芒。我的年级组长,还有教务处领导,与我教同一年级语文学科。他们都是老资格了,师姐语重心长。
领先了,我给学生宣布。学生哗然——刚结束的期中总结大会宣布了成绩,班级语文成绩并不拔尖。学生交头接耳,他们送我一个称呼:朱圜,他们刚在生物课中学到的一种动物。三两个男孩子隔着窗户喊:快——朱圜来了,教室里马上有大笑声。开始震怒,学生更加得意忘形地喊:朱圜,朱圜。同事也称呼朱圜,并笑说,朱圜是东方珍宝,常年栖居高树上,天敌太多……
2
冬天来的早,与孤岛四围环水有关。四围的水常常加重岛上的雾气,浓厚的雾气下,树木枯朽,冷风肆虐,空气凉湿。岛瘦弱而倔强,它抱紧自己,维护胸膛中那团燃烧的火。蓝色的,摇曳的火花,亮堂着逼仄的心胸,有窃窃的私笑,舔噬,烘焙。
医院宿舍楼前,一辆泥泞的摩托车横亘在楼梯口。我皱眉,他又来了,这个名叫金的男人,瘸腿,并不妨碍他骑摩托车。他在雾气遮蔽的冬日里,准时来我家报到,说着话,母亲的饭菜就会端到饭桌上。
朱叔,我这腿,你知道,可是功臣腿,为赶走越南鬼子才锯掉的……我就在这守门不辱没医院吧,你得给我说话……
在父亲试试看的语声中,金仰起脖子,吞进一大口酒。长长的吁气声后,抿紧嘴唇,脸庞泛起猪肝色。曾经遭遇被企业辞退的苦楚和妻子逃离失踪的悲愤在酒菜中释然,他狠狠地用牙齿切割连着筋的牛骨头,吱吱作响,昔日的英雄气息在酒瓶起落中浮沉。
事情并不理想。父亲是一个副职,他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金参加边境战争的经历。金不相信,他提着自家产的新棉被央求父亲。金以为,父亲最终还是贪财的。金耷拉着脸庞,唾沫飞溅地诉说,他的往昔,荣光与痛楚,哀叹世人的淡忘。父亲在一个中午留下金吃了午饭,带他去找院长,谋求医院门房职务。
那天下午,我接到同学的电话。她在电话中气愤地骂我神经病,说我是掮客,因为哑巴姑娘找到她男朋友那里去了,正是我透露的联系方式。我放下电话,朝打字室里跑。操场上雾气又笼了上来,刚下体育课的孩子们,看我着急慌忙的样子,隔着雾气高呼——朱圜,还有一节语文课。
蓦地想起,今天一天没有看见哑巴了。她过江到对面的城市去找那个穿黑风衣的男孩子了,而男孩子是我同学的恋人,是我给了哑巴他们的联系方式。现在,苍茫近乎漆黑的雾下来了,在冬日的黄昏,化做煤屑,笼罩孤岛,长江码头必定封渡。她回不来了。
我焦急地给同学电话,她开口就骂,好不容易逮着她哭泣机会,告诉她,又起雾了,长江肯定封渡。她马上尖利着嗓门骂——关我屁事……上课铃声响起,我扣下话机。
厚重的雾,如同密实的墙壁,隔绝人的视线,甚至呼吸。我胸口发闷,推出自行车,又放回。满腹惆怅地回家,医院宿舍楼下,中午就来了的破旧摩托车还在。它横亘在楼梯口,一身邋遢,缺少机灵的心眼,缺少善解人意的心怀。我厌烦地大踏步爬楼。金已经坐在饭桌上,酒瓶在他的脚下,他的酒杯满满的。但他的脸色发黑,他不端酒杯,苦苦哀求父亲,反复询问——为什么这样?
我冷着脸色答道,没有为什么,自己靠自己。金吃惊地望我,嘴唇颤抖,言辞在诉说往昔中越来越剧烈。父亲举着筷子,思索他不能办好的原因。母亲叹息,现在都不提那场战争了。金瞪大眼睛,把“为什么”后面跟随的问号修改成愤怒的感叹。父亲敲敲桌子,提示,你干脆把那床被子,再加点别的什么……找下院长,毕竟是他说了算。
丁零……电话找我的。是哑巴的母亲,她问我是否知道她女儿去了哪里。我的心提了上来,说她过江去了。女人问我怎么知道,她女儿过江干什么去了,她什么时候去的,是不是你给她出了什么主意——我想起哑巴提笔在白纸上的问话,一句赶着一句,一个问号排队在一个问号后面。我应该回答哪一句,哪一句才是她真正需要的?
我的掂量显然缓慢。威严的声音提高了分贝警告:识相点,女儿不见了,你就是罪魁祸首,你会负出代价。代价是什么?它重重地捶在我胸口,生疼。我沙哑着嗓门,忍不住打断,用金一样的语气央求:你听我说,没事的,我也是听一个朋友说的,她找一个人去了。
父亲与金出门了。母亲拿起电话,她邀好牌局,准备在我们家里开战。我关闭房门,捧一本书,想着哑巴。她从来没有如此要我牵挂,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要我整整一夜牵挂,甚至,我在被窝中,合拢双手,为她祈祷。
3
冬日的雾骄横跋扈。从黑夜蔓延到白昼,又从白昼蔓延到黑夜。
岛被湿漉漉的雾气埋葬。终于,它消失在肉眼中。
父亲大发雷霆,跺脚骂娘。他手里捏着菜单与账单,上下抖动。他的一个远房侄子在镇上餐馆吃喝,然后大笔挥下他的名字。这个王八蛋,老子扒了他的皮——暴怒下的父亲坐上金的破旧摩托车,去岛上一个名叫高山的地方寻找他的侄子八斤。高山没有山,却是岛上最高的地方,位于孤岛正中心,传说它的腹地是巨大的坟墓,埋葬着楚王。八斤深信不疑,致力于寻宝,他的理想与现实都在寻求中虚无地消耗。他相信有一天他会非常非常有钱,所以他不屑于稼穑耕作,他云游孤岛和外面的世界,从不操心吃喝。他拿着大把钞票赌博,慷慨地签名赌债,他的理由振振有辞:我的家底下就是楚王墓,多的是金银财宝。但是他在岛上,心疼他家底下的财宝,在各大餐馆,签下父亲的名字。
夜晚,该死的雾笼罩着孤岛,消弭着路途。金的摩托车刚出镇上的街道,上了人工河右边的公路,就撞在一棵老银杏树上,掉进人工河。冬天的人工河没有河水,他们没有淹着,却摔着了。父亲滚在枯草堆上,可怜的瘸子金却伤着了右大腿。金伤心而泣:我的右腿也没了。父亲以外科医生的眼光镇定而严肃地宣布,没有大碍,完全能够恢复。
恢复的日子漫长无比。母亲埋怨自己成为金的佣人。父亲厌烦金也厌烦母亲的唠叨,又无可奈何。于是,每天给金送饭菜和开水成为我的日常工作。金要求我扶他起来走路,我拒绝。金生气地责骂我不仁义,狗眼看人低——他又提起他往昔的荣光。
金慢慢下床了,要求回家,要父亲一次性结清费用,两万。母亲讨价还价五千。金眨巴眼睛,说他是英雄才不愿赖人家的钱,何况是朱叔?母亲老到地清算她近一个月来的伺候,喋喋不休。金仍不松口。终于,母亲咬牙一字一顿地问:真准备把事情做绝了?
金在心中掂量了母亲的话,一阵沉默后,答应,五千吧,都是亲戚。
谢天谢地。母亲恢复晚上摸牌的习惯,尽管临近春节,尽管忙年是主妇的事情,她依然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因为她舒心。
回来的哑巴姑娘又不见了。她的母亲,食堂里卖饭菜票的胖女人又找到了我,她追根溯源,哑巴的错误从接触我开始。
实际,哑巴那次离开孤岛,三天后就回来了。她留在孤岛对面的城市,与大雾没有关系,她本没有准备回来。但她回来了,是她母亲拽回来的。
我砰砰乱跳的心落地安稳了。哑巴好好的,一样未损,眼光荡漾着少女怀揣爱情之火的甜蜜笑意。朋友在电话里枯涩着嗓门骂我惹祸精,说哑巴要抢走男友,她也不想活了。我的心又乱跳起来,口无遮拦地许诺——没有什么事情,哑巴母亲绝对不会放走她的女儿。
可哑巴十二月底又失踪了。她母亲在教学楼梯口,一把拽住我,翘起食指,指尖点到我鼻子上。我又看见哑巴指尖上的墨痕,墨痕在指尖下按中落纸成紧实的花蕾,花蕾不断缩小成一个黑点,在我鼻尖上。我本能地后退。胖女人更气恼,再次拽住我。
朱圜,你推开她,学生在旁边喊。一个男孩子上来,拽住胖女人,另一个也跟上来拉女人的手,他们大声叫嚷——放了朱圜,我们要去买饭菜票。
朱圜,你笑一笑,我们就给你写出好作文。
黑板上的字让我好笑,我耸耸肩膀,否认自己是朱圜。学生们哈哈大笑,你就是,朱圜。
4
父亲陷入惊恐中。开会时,有人说他因为欠下金的钱才不得不替金徇私谋求门房职务……他是个容易恼怒的人。更容易在家里恼怒,他走来走去地骂人,骂八斤骂医院骂母亲骂我……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安生。但他不骂金。
春天了。岛上的雾气在春水的荡漾下开始散淡、消失。呜——嘟——嘀——船声此起彼伏。岛上桃花红了,梨花白了,菜花金黄。
金恢复得很快,他骑着破旧摩托车来我家,督促父亲落实他的工作。母亲这次彻底厌烦,即使金来得再逢时,也不给金筷子,耐心等待金说完事情再开饭。父亲给金拿筷子,被母亲夺下,扔进垃圾桶。母亲大声说,再多拿双筷子,我继续扔。金坐在沙发上,说,朱叔,你们吃,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完了我再说。父亲带金去找镇上书记,父亲十拿九稳,马上是换届选举,书记年纪偏大,可能还是这个镇的书记,但求稳是个大事,而金的事顶多算个小事,书记不能不答应。
父亲不知道金单独去找了书记,而金说了什么?父亲和母亲被医院叫去谈话,被严厉警告:要以实际行动带动亲戚朋友搞好乡镇党委书记的换届选举工作,出了差错要负政治责任。父亲找来了金,交代他选举事情。金得意地说,我当然选某某,我跟他说了,不给我办好事情,我所有亲戚和朋友都会乱投票。
混帐。父亲竖起了手指,手指微微颤抖——你这是威胁,是耍流氓,最后的账要算到我的头上……
在学校打字室里遇到哑巴姑娘。她回来了还是早回来?她不像往常,看见我就拦住我,朝我笑,她的神情陌生,眼神专注于空中某个地方,冥思或者发怔。
阳光逐渐丰满。我们脱下臃肿的外衣,单薄的春装和裙子恰倒好处地与温馨映衬。哑巴站起来去倒水,我发现她胖了,从胸脯到腰身。
就在我转身离去时,哑巴拉回我,她唰唰提笔在白纸上写:我要结婚了。
结婚?那个穿黑风衣的男子,我同学的男友,与他?哑巴脸上飞起红晕,她这次不管笔尖上带起的纸屑,继续龙飞凤舞地书写:我铁定了心,要结婚。白纸破出一个大洞,笔尖被桌子满面的皱纹削掉锐气,严重分岔。哑巴随手把钢笔丢进垃圾桶里。
5
选举后,金还是没有来医院门房上班,他又来我家,与父亲反复分析,问题出在哪里。
四月是岛上最温暖的季节。明亮迷人的阳光,金子般地抛洒光芒,和煦的风吹拂脸颊,带来蜜糖般的花香。是的,那时侯,孤岛是多么逍遥,似在江湖之外。沙洲上燃烧成金子的菜花倒影在长江中,它们朝着另一个世界生长,岛变得深不可测。绵延在无垠原野上的白梨花和柑橘花,堆积出漫天的云彩,大地与天空讲和,它们携手开掘藐远的诗意和宁静。而岛上的池塘、河流、沟渠,清亮的水质流动着尘世外的梦幻。
我一到这样的季节,就想瞌睡,昏沉着脑袋,哈欠接二连三地。不独是我,学生们也这样,他们在课桌上堆高书本,把自己的脑袋隐埋在书本后面,眼睛闭上。我依次叫醒他们,他们央求:朱圜,我们去春游吧。
田字街道正中搭建起长条台子,准备摸奖。所有的孤岛人蠢蠢欲动,他们在活动开始前围拢成挤不动的洪流,唾沫飞溅,蜚短流长,粉白和预言。那几天,街道上隔几户就有的茶馆突然没有生意,麻将、花牌在摸奖前失去吸引力,隐居人群视线以外。
气球飘起来了,红灯笼挂起来了,绸子扎好了舞台,鞭炮燃起来了。一个星期的摸奖活动,从清晨到子夜,喧嚣不止。
我带学生去长江边的沙滩野炊,春水已经丰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沙滩。学生刚刚垒好的城堡马上塌陷,学生问,朱圜,听说98年长江有千年不遇的洪水,我们的岛会不会没了?
怎么会?这么多年的洪涝,咱们这岛还不是在吗。另一些学生马上否定。
我被警醒,此处危险,带领学生到大堤对面的沟渠去野炊。
我们遇见了哑巴姑娘。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一个男孩子,牵着她的手,不是穿黑风衣的男孩子。哑巴姑娘穿着单薄的裙子,裙子下的腰身……她是否怀孕了。
否极泰来是怎么样的词语,它真等同于时来运转?八斤突然来我家,给我父亲还钱来了。八斤摸到了大奖,东风牌货车,他当场卖掉,除去税钱和花钱(岛上得财的人分发给旁边人的小钱称呼为花钱),还有七万多。八斤乐坏了。面对突然现身的八斤,父亲手足无措,他不想与这个人有任何瓜葛,要八斤自己去还酒家的钱。八斤抽出一叠票子,直嚷,够不够?母亲盯着厚厚的钞票,在心中估算有多少,八斤慷慨地把钞票放到母亲怀里。
半个月后,八斤再次找到我家,他哀叹时运不济,手中的钱包括卖掉的牛钱在赌博中全输掉了。母亲赶紧提一个黑包出来给八斤,说,都是你的,我们一分未动。八斤揣着黑包,转身就走。父亲暴跳如雷地骂——你那些臭账你自己了结,你不要到我们家来了。
八斤听见了吗?
听见与否都没关系,他还是来了。六月一个大热天,他告诉我们,岛上发现了石油,现在石油勘探队都来了,我有事情做了。没有人搭他的话,因为他说的只与他自己有关。八斤极力找我们共同关注的话题,说长江的水飞涨,比以往汛期都要高,估计今年有特大洪灾。
是啊,听说是百年不遇的洪涝,母亲叹息。她的记忆有挥之不去的洪水淹没孤岛的阴影,那年,她的母亲我的外婆死了,她的大姐夫我的大姨爹死了,而我的父亲,还有眼前的八斤,都有经历洪水带来的惨痛记忆。
这回会不会溃堤?哪里最容易溃堤,如果不溃堤,洪水威胁对面的城市,是否要挖堤分洪为对面的城市解危?洪水来了,我们有可能被安排到哪里去……他们攀着洪水的话题,用满腹疑问培植一棵令人忧心和悲痛的大树。
六月中旬时,哑巴姑娘结婚了,她的丈夫是码头货轮上一个船工,那个在四月大堤下牵哑巴手的男孩子。哑巴的肚子大得惊人,她脸上布满了黄褐斑,她对我熟视无睹,仿佛我在她面前根本不存在。
6
七月时,洪水一天天见涨,我们放暑假那天,哑巴生了一个女孩子。哑巴丈夫捧着红蛋依次分发,他依次到办公室发的,他与我毫无瓜葛,为什么不给我发红蛋?哑巴告诉他还是丈母娘告诉他这样做的,抑或他耳闻什么后的擅自行为?我唯一能肯定——他们恨我。
中旬,我参加另一个单位招考,调出孤岛。下旬的孤岛被大水四围,浑浊的大水漫漶在孤岛周围,淹没了码头,淹没了码头上大堤下的树林,与大堤快要齐平,孤岛真真切切地与世隔绝。而坏消息一天天传来,长江上游的城市被淹,下游一些地方被淹,岛上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金最后一次来我家,是找父亲弄些消炎药,他每天监守在孤岛西边的大堤上。据说,那里一个地方已经溃漏几次,幸好发现得早,用水泥袋和石头堵上才没有出事,而他身上多处受伤。父亲劝他没有必要守堤,说他这样的身体去了是累赘。金大怒,说临阵脱逃不是英雄本色。
八月,暴雨连续四五天,洪水再次暴涨。簰洲湾溃堤、公安县黄金大垸溃堤、九江市长江干堤溃决……父亲接到通知,可能马上转移,孤岛要破堤。母亲与我仓皇地收拾行李。一个雨天傍晚,父亲穿着雨衣从大堤上回来,我们围住父亲问,是不是马上转移走?父亲摇头说,回家看看,下岛大堤有多处溃口,太可怕了。
父亲匆忙而去。那夜,我与母亲呆在一个房间,我们不敢睡,穿着衣服坐在床上闲聊。母亲拨了几次电话,无法连通。我突然一阵惊恐,问母亲,洪水淹没上来,人跑不跑得脱?
母亲责备我瞎说,说好多年没有发大水了。就在那夜,8月10日,洪水没有上涨,没有达到峰线。父亲第二天回来,异常高兴,他满有把握地说,洪水要退了。
电话开始通了。电视也开始转播。不甚清晰的屏幕上,我们突然发现了瘸子金,他浑身泥浆却满面红光,滔滔不绝地接受采访,整个洪水季节,金一直守在大堤上。
八月底,洪水隐退,金成为岛上名人。他频频在岛上电视台露面,他参加边境战争的经历重新被人提起。金如愿以偿地实现医院守门人的愿望。
我离开孤岛那天,八斤又来了。他在推销一种药,恳求父亲帮忙,父亲断然拒绝。八斤似乎有准备,收好药品,拿起父亲的皮鞋,放进他随身的蛇皮带。
他坐在饭桌上,端起酒杯,开始讲古——为什么孤岛经历那么多次洪水,都冲不跨,你们知道吗?高山下的楚王坟墓是长江的一个通道,传说,楚怀王就是借死之名从坟墓通道逃走了……洪水来了,即使冲到岛上,还是要回到江海,岛是个神岛啊。
没有人搭理八斤。八斤依然故我地口若悬河,他说,当年他挖人工河时挖出的铜缶,被一个台商看中了,但他不愿意卖,因为台商出价较低,那可是楚国的宝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