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维权意识亟待提高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经济管理系 李可欣

四月的一天，同学的一个亲戚来到北京，同学陪她亲戚出去玩儿，也邀上了我。同学的亲戚叫宏彬，我就叫他宏彬叔叔。宏彬叔叔四十多岁了，看上去倒也还和年龄相符，就是太瘦了。我开玩笑说，现在时兴苗条，但那是针对女性，男人可还是要强壮一点。宏彬叔叔笑笑说，就是想能壮实起来，这样找工作也许会容易点。我们去了故宫、天坛等地方，晚上一起吃饭，聊了很多。宏彬叔叔每讲一会儿总要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声声叹息让我看到了一副善良面孔下的些许不安与无奈。

李：现在这个时候了，叔叔您怎么有空出来玩儿？

宏彬：被人辞了，暂时也没找着工作，就想着干脆来北京看看。

李：怎么被辞了？

宏彬：来这儿之前，我在海门一个叫佳新鞋业的小厂上班，厂里辞退了几个工人，就包括了我。

李：在那里做什么？

宏彬：计件、打包。

李：这个工作轻松吧。

宏彬：听起来轻松，可要是忙起来，真叫手忙脚乱的，而且稍不留神，鞋码就会弄错，有时就会补单。厂长就说我干得不好，就把我给辞了。

李：那为什么不去其他的部门？

宏彬：车间的活有毒，我老婆在那儿干了。她说，我们两个只能一个干那活，要得病也只一个，不能两人都趴下了。

李：什么工作有毒？

宏彬：那是个鞋厂，贴鞋底要用胶水，胶水的味道有些刺鼻，而且常常会沾到手上，时间一长，身上就起疙瘩，发痒。也有人会觉得恶心想吐。

李：厂里没发防护用品吗？

宏彬：也发过手套，当然不是定期发。但戴上手套，进度就会慢很多了。做不出来活，老板不乐意，我们的工资也会受影响。

李：车间的通风怎么样？

宏彬：这个倒没注意。

李：像涂抹胶水的这类工作，应该是有严格操作规定的，难道厂里没执行相关规定？

宏彬：那是个小厂，才几十人，看上去也不太正规，哪里会想到这些。

李：那种胶可能是含苯的，刷胶的过程应该按章操作，杜绝防护不周，否则真的会造成中毒。

宏彬：我们哪懂这么多，想着能挣点钱就行了。

李：挣钱固然重要，但健康的事更是不能疏忽。现在国家也非常重视劳动者的工作环境与健康安全问题，并于2012年新修订实施了《职业病防治法》，该法明确规定用人单位必须采用有效的职业病防护设施，并为劳动者提供个人使用的职业病防护用品。对从事接触职业病危害的作业的劳动者，用人单位应当按照国务院安全生产监督管理部门、卫生行政部门的规定组织上岗前、在岗期间和离岗时的职业健康检查，并将检查结果书面告知劳动者。用人单位违反上述规定的，劳动者可到当地安全生产监督管理部门投诉、举报；对健康已经受到损害的，劳动者可以依法申请职业病诊断、鉴定，享受职业病待遇。

宏彬：原来有这么多规定，我的工友也统统不知道。

李：您爱人做刷胶的工作，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宏彬：有啊。开始的时候皮肤起疙瘩，有点红有点痒，还以为是擦化妆品过敏。后来化妆品不用了，还是这样。而且她的车间工友也有人是这样，大家在一起经常说这事，就猜到是胶水的问题了。

李：没去厂里反映情况吗？

宏彬：肯定是去了的。但厂长说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结果却是，过一段时间情况更严重了，因为痒起来是很难忍的，常常会挠它，皮肤就烂了。

李：是啊，有道说痛可忍而痒不可忍。

宏彬：等皮肤烂了，真就是又痒又痛了。

李：我国一些制鞋大省如浙江、福建等地都发生过因劣质鞋用胶水造成生产工人中毒、死亡的事件，因为假冒伪劣胶水中的一些有害化学成分通常是超标的，生产工人如果长期使用这种胶水将会对自身健康造成极大伤害。想必那个小厂用的胶水也有问题？

宏彬：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李：没有相关部门进行定期检查吗？

宏彬：好像没有见过。

李：情况这么严重，为什么不早点离开呢？

宏彬：那个厂虽说是小厂，但它提供住宿，而且我和我老婆还可以住在一起，房间里还有电视。

李：那您喜欢看哪类电视节目？

宏彬：看电视？说起来真觉得往事不堪回首，那时候只想到多上班就能多拿钱，电视在房间里其实就是摆设了，因为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双休日，而且晚上干到9点以后是经常的事情，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再去看电视。

李：这么累又可能染上职业病的工作，被辞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宏彬：可事实是，人家辞的不是做辛苦又有毒工作的我老婆，而是我。厂家才不会那么主动辞粘鞋底的工人呢。粘鞋底的工作，没有几个人是能做得长的，胶水有毒这件事不是厂家不说就没人知道的，大家做得时间长了，就都知道了它的厉害，所以一般都不会一直干下去，有机会换工作的，就走了。像我这样找工作比较难的，才在这儿将就，我老婆也主要是为了我也能有一份活做，才硬着头皮做着的。

李：为什么您找工作比较难？

宏彬：我老婆出来打工已经很多年了，而我是去年才头一次出来的，我都四十多岁了，又没有任何技术特长，所以找工作很难的。

李：那当初为什么不和您爱人一起出来打工呢？

宏彬：因为我要在家照顾我的父亲。我父亲身体不好，生活不能自理，我的兄弟和姐姐都要上班。

李：您说的上班，是说他们都有所谓正式的工作？

宏彬：是的，他们读的书比我多。

李：读书一般都是父母供养的，这么说，他们读书多反而没有照顾老人。

宏彬：也不能这么说，他们也给父亲生活费。

李：但是，不能不说您付出的更多。

宏彬：我姐也这么说过。她帮我算了一笔账，如果外出打工，一年能挣二三万块，给父亲五千块，这十年下来，我也能攒下十几万。

李：相对于您的兄弟姐妹，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牺牲。

宏彬：农村像我这种情况太多了，如果都去计较，那老人真的没人养了。

李：农村不是有养老院吗？

宏彬：现在农村是有养老院了，但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是不收的。

李：所以您父亲只能由您在家照顾了。

宏彬：不说这个了。我得好好想想该怎样去找到工作。

李：刚才您说那个厂辞退的是您，那他们给了您赔偿金吗？

宏彬：给了2600元。

李：怎么算来的？

宏彬：老板说，2000元是辞退的补偿，600元是路费。

李：他们不能这么算的。

宏彬：我也打过电话给一个搞法律的亲戚，他说，我们可以要求继续留在厂里工作，也可以要求厂方给予赔偿。什么支付双倍工资、补交社会保险，这些我至今也没弄明白。

李：您可以具体说说被辞退时的情况吗？

宏彬：都离开那儿了，不想再提了。老板还说，是我们跟厂里要了争了，才特别给的。有些工友，老板要他们走，他们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老板根本不用给一分钱。我们还算是稍微得到点补偿。

李：宏彬叔叔您还是说说吧。

宏彬：4月1日早上我去上班，走到车间门口，代班的说，“老板叫你走人了。”我问理由，他说我的活做得不好。我就争辩，说自己总是小心翼翼地尽可能麻利地做活，怎么说我做得不好呢？

李：是啊，看您憨厚本分的样子，肯定是把打包、计件的工作做得很好。

宏彬：我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可还是被辞退了。

李：您在那个厂做了多长时间？

宏彬：我是去年3月初去的。我老婆在那里前后有二三年了。

李：签劳动合同了吗？

宏彬：没有，好像我的工友也都没有签。

李：现在各地都在宣传，企业应该和农民工签订劳动合同。

宏彬：那样一个小厂，只是让工人少拿钱多干活，其他的他们也不管。订单多时，让工人拼命加班；订单少时，也不让我们闲着，在车间里泡着。

李：这样看来，没有劳动合同，您又在那里工作超过一年了，您就和那个企业形成了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他们就不能随意辞退您了。

宏彬：他们不光是可以随意辞退，还让我立马走人。

李：既然是这样，您就要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权益了。

宏彬：搞法律的亲戚对我说，我可以申请劳动仲裁。

李：是的。依据《劳动争议调解仲裁法》，您和单位的上述争议可以在1年内向单位所在地的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或者仲裁院申请仲裁。您可以向单位主张如下权利：首先，按照《劳动合同法》及实施条例规定，用人单位自用工之日起超过一个月不满一年未与劳动者订立书面劳动合同的，应当向劳动者每月支付两倍的工资，并与劳动者补订书面劳动合同。超过一年期间没有签订劳动合同的，可以直接要求单位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其次，单位没有依法签订劳动合同，不知道有无依法为您缴纳社会保险，如果没有，则应当要求单位补缴。第三，如果按照您说的，是单位强行要求您离职的，依据《劳动合同法》的规定，单位属于违法解除与员工劳动关系的，可以要求单位撤销违法决定，继续履行劳动合同，也可以主张单位支付违法解除劳动合同的赔偿金，赔偿金按照您的工龄与平均工资计算，工作满1年，支付您2个月的工资；满半年不满1年的，按照1年算，不满的半年的按照0.5年算。

宏彬：可以获得这么多呀。

李：可不是嘛。

宏彬：这个社会保险金好像不能直接给现金。

李：是的。

宏彬：那我老婆可以主张哪些权利呢？

李：除了上述说的权利之外，还有就是要求厂家为她进行职业健康检查。如果存在职业病，那么不能离职，而是要继续做职业病诊断、鉴定，同时需要治疗的，要求单位给予治疗。职业病待遇除了医疗费、误工费（停工留薪期工资）、住院期间的伙食补助等费用之外，如果病情较重，经工伤行政部门认定存在伤残级别，那么还可以享受工伤（职业病）相关的补偿。

宏彬：这么算下来，还真是可以得到不少的赔偿。

李：当然。可是您为什么不去做呢？

宏彬：当初我是老乡介绍去的，他现在是这里的领班，我不想为难他。

李：应该说，这和您的老乡没有关系，是劳动者和企业的事情。

宏彬：开始的时候，就是跟那个老乡谈。他说给我1000元补偿、600元车费完事。

李：您老乡一点都不懂法啊。

宏彬：我认为1600元太少了。后来他就找来老板和厂长。谈来谈去，老板说就给2600元，多一分钱都不可能再给了。

李：您还可以前往当地法律援助中心寻求法律援助，是免费的，您只要配合就行了。

宏彬：老板也说了，随我告他去，他们也不怕，就怕我们拖不起。而我的那个老乡也跟我一再说：“去年年底的时候，老板就让你不要来了，可是我没好意思说，还是让你今年继续在这儿干了一段时间，你看现在也没什么活了，你就走吧，不要让我太为难了。”

李：其实这不关您老乡的事，我认为这个时候您的老乡已经站到老板那边了，不再为您着想，您还顾及他。

宏彬：我知道是这样，可是，我一想到要打官司，就觉得发怵。而且我老婆说了，她有次生病，还是厂里用车送她去医院的，她挺感激的。我们在这里能住在一起，也是厂里照顾的。

李：这些都是他们应该做的，你们感激也是对的。但是，厂家一直没跟你们签订劳动合同，现在又辞退您，让您立马走人，这是法律不允许的，也就是说，他们违法了，您就应该行使法律赋予您的权利，为自己讨回公道，也让厂主得到教训。

宏彬：跟他们比，我总归是力量太小了。况且，那个小厂来来去去的人有好多，还没听说有人去告老板，最多也就是跟老板吵几句。

李：所以呀，你们都这样好说话，不守法的老板们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宏彬：其实老板说的也是，我们拖不起，真的拖不起。厂里不让住了，在那儿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事做，还能租房子跟他们打官司吗。

李：不是说他们当时没辞退您爱人吗？

宏彬：这是我跟厂里据理力争时，老板没话说了，才又说我老婆可以一人留下继续干。而我老婆觉得厂里辞退我了，我一个离开，她也于心不忍。现在像那个小厂，订单越来越少了，日子不好过，也只能辞人了。再说我那个老乡前后带去十几个人，这次就被辞退了5个，留下来的是老乡的父亲舅舅妹妹等一些亲戚朋友，即使我老婆暂时勉强留下，也是干不长的。而厂里当地的人，老板一般也不主动辞退。

李：你们出来打工都是由老乡介绍的？

宏彬：是的，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一般都是靠熟人关系，就是老乡带老乡。

李：您老乡当初带您出去打工应该是出于好心，但是留下的人都是他自己家人和朋友，就说明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是为自己的利益牺牲了您，不然他要是一早告诉您厂子要裁减人员的事，估计您也可以早作打算，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适从了。这么看来，有时候老乡也是靠不住的。

宏彬：唉，我只怪自己没有一技之长，怨不得别人。毕竟老乡最初带我去了那个厂，省去我找工作的麻烦，我还是心存感激的。

李：您主张自己的权益，与您老乡没有关系。一定不要把所谓的情面看得那么重，有人违法了，他就要承担责任，付出代价。

宏彬：有时候情面就是转不开。

李：再找工作时，您可一定要跟用人单位签订劳动合同。

宏彬：你说了这么多，我也懂得一些，但是像我这样，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要是老板能主动和我签合同就好了。

李：不管老板主动与否，您都要学会保护自己。有些不良厂家总是只顾他们自己的利益，不重视甚至是漠视工人的权益，有些甚至变着法儿地剥削工人。如果你们自己还不懂得维权，不去积极争取，那就只能任人欺负了，这于己于家于国都是不利的。

宏彬：你说得对，以后我再出去打工，一定争取和老板签合同。如果遭遇权利侵害，再也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忍气吞声了，我会去寻求法律援助，让法律来保护我的权益。

听说宏彬叔叔现在已经回去了，他的爱人本来在省城的一家餐馆找到了一份煲汤的工作，但宏彬叔叔没能在省城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夫妇俩就一起回了老家。又听说他们那里四月的天还下了两次重霜，茶和桑都受了重创，虽是采茶的季节，但新茶产量较往年少了许多，没有多少收益。于是他们准备在县城附近的小厂找个工作，只要别在家白待着就好，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

说实在的，我为宏彬叔叔他们离开那样一个小厂还有所庆幸，那个小厂不和劳动者签订劳动合同还无休无止地让工人加班加点，属于职业病高发工作却不给工人必要的防护措施，无正当理由随意辞退工人而不给赔偿，那样的小厂只能暂时苟活，肯定是活不长，更不要说发展了。但是，类似这样的厂家，全国该有多少！走了宏彬叔叔他们，还有李彬叔叔他们再去同类的小厂，那么侵害劳动者权益的事情就会经常发生，这就不能不让人担忧了。

改革开放已经这么多年了，国家也颁布了相关的劳动和社会保障等法律，但在现实中仍然有一些用工单位漠视农民工的合法权益，使相当部分的农民工深受其害。但一直以来，农民工的维权意识也较薄弱，维权观念相对落后，在权益受损时，只有很少的人去通过法律路径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而大多数人往往是寻求亲朋好友的帮忙，或者私了，或者对维权的路失去信心而无奈地放弃。有的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权益受到了损害，就更不会想到“还能讨个说法”了。但愿农民工朋友看了这则故事能有所触动，提高自己的法律意识，学法、知法、懂法、守法、用法，尤其是在遭遇不公平不公正待遇时，不再一味地逆来顺受，要勇敢地拿起法律武器，增强信心，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当然，只是农民工自身做出努力肯定远远不够，我们更希望相关部门切切实实为处于弱势的农民工着想，加强法制宣传教育，切实增强农民工依法维权的意识和能力，加大劳动监察管理力度，从而促使全社会形成合力，有效地保障和维护农民工的合法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