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好吃

2013-08-15 00:42山西介子平
名作欣赏 2013年19期
关键词:东坡肉黄州东坡

/ 山西_介子平

作 者: 介子平,学者,作家。现任职于山西出版集团出版研究所,兼任《编辑之友》杂志副主编。

李渔好吃,《闲情偶寄》专设“饮馔部”,以求饮食之道;袁枚好吃,一册《随园食单》,述遍南北菜点。然好吃且成美谈者,苏东坡为最,众人耳熟能详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皆出自其诗篇。

苏东坡《仇池笔记》载其被贬黄州时所作《煮猪头颂》:“净洗锅,浅着水,深压柴头莫教起。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有时自家打一碗,自饱自知君莫管。”之后,此作演绎,据南宋人周紫芝《竹坡诗话》载:“东坡性喜嗜猪,在黄冈时,尝戏作《食猪肉诗》云:‘……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后又有《猪肉颂》:“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皆大同小异,据此法,时人烧制出了著名的“东坡肉”。“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实则苏东坡的一首打油诗,竹笋与猪肉的美食烹饪。

有肉必有酒,无奈东坡不善饮。“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津亭杨柳碧毵毵,人立东风酒半酣,醉酒不在多少,黄庭坚则干脆说:“东坡自云饮三蕉叶,亦是醉中语。余往与东坡饮一人家,不能一大觥,醉眠矣。”蕉叶是种浅底酒杯,容量不大,何况宋酒低度。虽如此,不拒酒,据《书东皋子传后》云:“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据《和陶饮酒二十首并叙》云:“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在扬州时,饮酒过午,辄罢。客去,解衣盘礴,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酒里乾坤,壶中日月,苏东坡是个把酒当回事的人。苏东坡曾言:“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奇耳。”他于元祐元年撰写的《答钱穆父诗帖》及后来米芾的《绝句诗手卷》落款处皆有“醉书”字样。

饮一坛而醉,与饮一盏也醉,醉中滋味无异,只要心中有景,何处不是花香满径,只要杯中有酒,便不会荒芜这轮回的斑斓春夏。其所饮酒中,有一种“蜜酒”。据《东坡志林》载:

蜜酒法,予作蜜格与真一水乱,每米一斗,用蒸面二两半,如常法,取醅液,再入蒸饼面一两酿之。三日尝,看味当极辣且硬,则以一斗米炊饭投之。若甜软,则每投,更入面与饼各半两。又三日,再投而熟,全在酿者斟酌增损也。入水少为佳。”

其《初到黄州》云:“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浣溪沙》云:“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饼子,东坡菜凡六十六种,也多研制于被贬寓所。

与“东坡肉”齐名者,尚有“东坡羹”。其《东坡羹颂》云:

东坡羹,盖东坡居士所煮菜羹也。不用鱼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其法以菘若蔓菁、若芦菔、若荠,皆揉洗数过,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许,涂釜缘及一瓷碗,下菜沸汤中。入生米为糁,及少生姜,以油碗覆之,不得触,触则生油气,至熟不除。其上置甑,炊饭如常法,既不可遽覆,须生菜气出尽乃覆之。羹每沸涌。遇油辄下,又为碗所压,故终不得上。不尔,羹上薄饭,则气不得达而饭不熟矣。饭熟羹亦烂可食。若无菜,用瓜、茄,皆切破,不揉洗,入罨,熟赤豆与稉米半为糁。余如煮菜法。应纯道人将适庐山,求其法以遗山中好事者。以颂问之:甘若尝从极处回,咸酸未必是盐梅。问师此个天

真味,根上来么尘上来?”

除却猪肉,东坡所好者,尚有“东坡豆腐”。黄州民间流传歌谣云:“过江名士开笑口,樊口鳊鱼武昌酒。黄州豆腐本佳味,盘中新雪巴河藕。”他也写有“煮豆为乳脂为酥”的诗句。“地碓舂糠光如玉,沙瓶煮豆软如酥”,是对豆粥的描述。“东坡豆粥”的对应诗曰:“江头千顷雪色芦,茅檐出没晨烟孤。地碓舂秔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东坡豆苗”的对应诗曰:“豆荚圆而少,槐芽细而丰,点酒下盐酸,缕橙莛姜葱。”“东坡玉糁羹”对应的有诗曰:“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酡则不知,人间绝无此味也。”其蔬菜诗有“蔓菁缩根已生叶,韭菜戴土拳如蕨。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句。东坡美味,皆用料普通,加工不繁,粗中见细,满是情趣。

哲宗绍圣元年(1094),时已五十九岁的苏东坡以“讥讪先朝”罪又贬惠州。处境虽忧,仍不忘苦中作乐。“惠州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吃不到猪肉吃羊肉,遂烹制出了烤羊脊骨。他写寄苏辙的万里家书,只写制食羊脊骨美事,道其一饮一啄之喜悦: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徽肉,熟煮热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螫,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语,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后苏东坡再贬儋州。宋时海南,乃瘴雾蛮烟的蛮荒之地,几无美味可食,常有缺粮之忧,困顿中,他便在当地盛产的蚝蛎身上打起了主意,其《食蚝》一文,言及食蚝乐趣:“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食过酒煮蚝后,还留下了“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的戏谑,据明人陆树声《清暑笔淡·东坡海南食蚝》载:“东坡在海南,食蚝而美,贻书叔党曰:‘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

将无聊当有聊,将每日必不可少的吃,吃出了横生趣味,吃出了流变沧桑。其晚年作《老饕赋》直抒胸臆:“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颜如李桃。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绿华,舞古曲之郁轮袍。引南海之玻璃,酌凉州之蒲萄。愿先生之耆寿,分余沥于两髦。候红潮于玉颊,惊暖响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独茧之长缲。闵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当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柁之琼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禅逃。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好不豁达自如。果真如此?

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元丰五年1082),此时的他因乌台诗案遭谗致毁、衔冤含屈而谪居黄州已三年,身在贬所,心困一隅,长策在手,无由展布,看着寒食时节家家冷灶冰锅、户户炊烟绝缕的萎靡垂丧景象,顿然勾起诗人心中的酸楚凄清、岑寂索寞感味,官场失落,外放偏陋,北望中原,汴水何在。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这哪里是狂放不羁、内旷外疏的子瞻先生,哪里是才华显露、百无禁忌的东坡居士,生活使然,环境使然。于是愤懑怨诉喷薄倾悬,尺纸之间一泻汪洋,全然没有了章法与规矩,也无暇顾及字体之工拙,笔划粗放跌宕,行距宽窄不一,与之先前清秀闲适、雅正纯粹的书风大相径庭,判然不同。书至“哭涂穷”处,下笔凝滞沉郁,起落无序,字形猛然放大,突兀出现,其中的无奈让人怦然心动,卷面的怅然为之千古不散。饱满意绪下,诗情电激雪崩,汹涌澎湃,笔端随之排阖奔突,天马行空,引导其开云见日、渐入佳境,直至超然物外、忘乎所以者,谁也?盖以之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笔,即东坡自己亦不知其手所以至也。诗歌能够张扬天地人生,书法何尝不可诠释品行操守?人生愈旷达,诗歌愈灵逸,操守弥高洁,书法弥深湛,灵逸的诗歌未必仅有工稳古奥的负荷,深湛的书法也不全在律则法度的承载。黄庭坚在其后题跋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有好胃口,必有好心情,有好心情,必致好性格,有好性格,必因好修养。宋人朱弁《曲洧旧闻》载东坡好吃事:“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帘泉,烹曾坑鬬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虽一贬再贬,越贬越远,何曾见首鼠两端,患得患失?如此津津乐道于吃,逆境中的乐观,以口福胃纳的方式表述之,此乃东坡式的抗诉,是对不公的调侃,对逆境的无畏,对权势的蔑视,对小人的不屑。

东坡好吃不假,周紫芝《竹坡诗话》还载有被贬黄冈时,其亲下厨房劳作之情形。但如此多的菜肴,皆托东坡之名,显然多有附会。李渔即对“东坡肉”之名提出过异议:“食以人传者,东坡肉是也。卒急听之,似非豕之肉,而为东坡之肉矣。东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实千古馋人之腹哉!”李渔不解风情,哪知民间流传,皆民众好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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