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恺画人不要脸”的文化意义解读

2013-08-15 00:42上海陈晓菡
名作欣赏 2013年19期
关键词:无表情淡化丰子恺

/ 上海_陈晓菡

作 者:陈晓菡,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文化产业管理系2010级本科生,丰子恺研究会会员。

西方现代艺术理论家赫伯特·里德曾说:“艺术的价值在于以简明的表现手法对生活作出诗意的、宗教的或哲理的诠释。”①丰子恺漫画,正是这种艺术价值的典型代表。他的漫画,只是以看似“漫不经心”的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幅神形兼备、气韵生动的画来;并且,这些作品或是诗意盎然,或是生活气息浓厚,或是充满意趣,或是发人深省,或是带着批判与讽刺,都显得意味深长。丰子恺漫画既有中国传统色彩的古典意趣,又兼有西方写生、速写的特征,可谓是中西合璧。总的来说,谈及丰子恺漫画的种种艺术特征,从画法、笔法、色彩、内容、布局、叙事、文化内涵、现代性等角度,都有其独特的价值。

在我看来,除了以上种种,丰子恺漫画中的人物形象也有十分明显的特点,即“子恺画画不要脸”。丰子恺的漫画题材涉及多种,包括儿童、战争、护生、自然、社会相、日常生活、都市等等,还有为鲁迅《阿Q正传》所绘的插图,为杂志、课本画的配图等,众多的画作中,包含了无数人物形象;而这些人物形象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即脸部或多或少都有“缺失”,有些是寥寥几笔就大致勾勒出脸部表情,有些是象征性地画上只眼睛或是只画一张嘴,有些是一张什么都没有的脸,有时甚至就连耳朵都略去了——这就是上世纪30年代《新闻报》其中一篇文章以“子恺画画不要脸”为标题的原因。

由于脸部构造和面部表情是一个人具有辨识性的重要元素,因此在绘画中,为了表现人物外在形象和内在精神,其面部往往是画家创作的重点。然而,这些体现在子恺漫画中,似乎有些不同。

“不要脸”成因

画人“不要脸”是丰子恺漫画的特征之一,有其艺术效果,而从他者的角度解读,更有深刻的文化意味在内。丰子恺漫画简约却不简单。当然,在分析其文化意义之前,需要先探究画人“无脸”的成因。

脸部的寥寥,这是“漫”画形式的体现。受过素描、写生、速写训练的丰子恺,若要将瞬时的场景定格下来,就要删繁就简,用最简练的线条表情达意,因而,当通过整体形象造型、画面布局、画中题字就能够起到神形兼备的作用时,“脸”的作用就被淡化了。

此外,丰子恺还受到中国传统绘画影响的结果。在中国传统人物画的发展历程中,在画家艺术创造与历史语境共同作用下,画中人物往往表现出了与画面环境不相符合的冷漠与淡然,这种形象被称为表情的缺失——即无表情状态:无喜无怒,不乐不苦,一如的沉静,一如的安宁(除了以罗汉、钟馗等神、鬼为题材的作品)。比如战国时期的《龙凤人物图》、唐代阎立本的《步辇图》、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等,不管场景是热闹还是清冷,人物都面无表情。这既受传统文化“隐忍、中庸、含蓄”的影响,又有道家文化“淡然”的原因,还有佛家“超然物外、六根清净”元素的作用;此外,文人的忧怀、受挫,都会导致作画者将情绪通过内敛、含蓄的笔法付诸纸上。②

丰子恺漫画中的人物形象并不是完全的无表情,有一些表情还很生动,比如《Broken heart》里大声痛哭的儿童、《花生米不满足》里面部表情扭曲的不开心的孩子、《面具》里凶神恶煞般的成年人、《茶店一角》里笑意盈盈的众人,等等。然而,在更多的作品中,人物的面部表情被淡化甚至被消除,比如《昔年欢宴处,树高已三丈》《六朝旧时明月》《此亦人子也》《星期六之夜》等大量作品,都存在着人物或多或少的“无脸状态”。正是在西式的写实、速写特征,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宗教文化的影响下,“子恺画人不要脸”的特点诞生了,并且,相应地产生了其特有的艺术效果和文化意味。

“画人不要脸”的三重文化意义

“无脸”的人物面部,形成了具有特殊意味的空白,而这里的空白不再仅仅是空白。

其一,面部的留白造成了表情缺失,但反而给人以想象空间以进行抽象和具象的转换,形成独特意境。

丰子恺的画作题材多是来源于现实生活,在这些题材中,“不要脸”明显是一种抽象行为。但正因为此,空白的或是只有一双眼、一张嘴的面部便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配上人物所处的环境以及丰子恺的题字,反而在每个看画人眼中都投射出一个最符合个人心理、个人经验、个人审美、个人想象的表情——这才是最真实的展现,看似无脸,实则有更真实的脸在人心中。

其二,换个角度,从丰子恺所接受的宗教文化出发来看:作为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佛家中的“无常”思想更是对其影响深远。丰子恺笃信“无常即是常”、“缘”等佛家义理。如果要给每一张人脸都安上一副表情,则是将此人的形象固化,而“没有脸”的面部,则是没有一种“常”的缺失,这样一张张空白之脸,在宗教语义之下,则是“无常”的表征。一张脸,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愤怒、可以木然、可以平静、可以豁达;这一刻是这样,下一刻又是那样……此外,受佛家思想的影响,一张张空白的“脸”构成了人与人的相似性,无常之中的常,又契合了众生平等的观念。

在此基础上,则引出“不要脸”的第二重文化意味:一种基于传统文化、佛家文化的淡化、模糊作用,形成了丰子恺漫画独特的文化况味。这首先要从丰子恺漫画和西方漫画谈起:西方的漫画常具有讽刺、批判,这种讽刺是犀利的、刺痛人的、尖锐的;而丰子恺漫画常是平静的、有意趣的、令人会心一笑的,即使是批判社会问题,笔触也是较为温情、不忍的,有“欲说还休”的境界。

可以作为对比的、欧洲魔幻超现实主义的雷尼·马格利特的作品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没有“人脸”的。在他的怪诞画中,没有表情的人脸大致为两类:一是没有面孔的人(比如《征服者》《火焰回归》《情人》等),二是有面孔却无表情的人(如《戈尔孔达》中黑衣礼帽男人、《黑色魔法》中的裸体女人等),这些无脸人、蒙面人、面无表情之人都造成了一种荒诞甚至恐怖,都会激发人们对于可怕之物以及恶的想象,将画家心中对哲学问题的思考、对生活的批判,以沉重的方式表现出来③。

相比之下,丰子恺漫画中人物的“脸部缺失”,却不会给人以恐怖之感,反而起到了淡化的作用,这种文化意味和丰子恺所持的宗教观念以及传统文化影响相关。要知道,一旦淡化、模糊,就将原本的形象和观众的视角拉远。这种淡化体现在画中,则代表了丰子恺本人“宁愿世界更美好”的愿景。他一心向善,永远带着慈悲心看待世人,几乎不会把人丑恶、恐怖的一面表现在画中,即使他要对这些主题进行批判、反思,空白的脸也会将这种丑恶与不堪淡化,形成了一种中庸、内敛、含蓄的文化境况,将 “杀伐之气”柔化。比如在《瓜车翻覆,啖瓜者多,助我者少》这幅画中,明明是反映世态炎凉的话题,由于远处众人的“无脸”,丑恶的一面被淡化了,此时笔尖上的批评则可谓是深刻、无奈却又饱含着同情。

“脸”的淡化,实则是超然物外的意蕴的体现,是入世、出世之间的连接。一方面,丰子恺通过画笔将一幕幕世间生活留下来,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身影在尘世间、现实中不断穿梭,这是入世;另一方面,又不会特意去刻画每一个人脸的细部,空白的脸与丰子恺本人之间产生一种出世的疏离,这种疏离既能使他站在一个更高的神性的角度关怀众生,又能使其保持着从容与潇洒的创作姿态。

其三,当“不要脸”形成了留白、无常、众生平等、淡化丑恶、超然等文化意味时,从现代性角度讲,正是一张张“没有脸”的“脸”,为后世对漫画作品的解读留下了广阔余地,为其现代性的不断生成制造了无限空间,也能使人按照丰子恺所言,站在“绝缘”的角度品味艺术。这种延展性,也是丰子恺漫画艺术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丰子恺漫画的现代性意义,包含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诸如护爱、真诚、平等、自由这类普世价值观,以及对成人世界、儿童世界、生活、教育等社会问题的思考;另一部分,空白的脸部符号,使得这一张张脸犹如“意义”的生成容器,不同的观看者在不同的时代,透过脸的空白,能产生无数新的释义,宛若万花筒。于是,其漫画的现代性则有了双向的、动态的生命力:一边是自身内容的普遍意义,一边是不同的观看者对其画作的阐释不断地丰富着其现代性。这就使人想到克里斯蒂娃的文本理论,关于文本的释读、再生也是文本的一部分——“子恺画画不要脸”的文化意味,在一张张空白的脸中,也得以不断生成。

①〔英〕赫伯特·里德:《艺术的真谛》,王柯平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5页。

②杨晓刚:《中国传统人物画的无表情状态》,山东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

③刘法民:《论马格里特绘画的怪诞特色》,《江西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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