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新政的官场黑厚(上)

2013-08-15 00:42山西陈为人
名作欣赏 2013年10期
关键词:张居正皇帝

/ 山西_陈为人

名可名,道难道

纵观中国两千多年封建历史,在所有改革者的命运中,大概没有比张居正更为富有戏剧性、荒诞性的了。其命运大落大起,一时峰巅、一时深渊荣辱变幻转瞬之间;其面目扑朔迷离,是力挽狂澜、起衰振隳的中兴名臣,还是攀援阉宦后宫左右其手、专制弄权的贪腐奸相?……张居正人生命运的轨迹,成为淋漓尽致展现“黑厚学”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明史·张居正传》记载:“时帝顾居正益重,常赐居正札,称‘元辅张少师先生’,待以师礼。”从万历元年(1573)神宗皇帝十岁继位,到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张居正既是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又是当朝小皇帝须臾不能离其左右的帝王师。在张居正十年执政期间,亦师亦父,权势炙手可热,可谓“挟天子以令群臣”。对于张居正的鞠躬尽瘁、功勋卓著,神宗皇帝信誓旦旦地对张居正说:“先生功大,朕无以为酬,只是看顾先生子孙便了。”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张居正撒手人寰,终于舍弃下他十年来始终不肯放手的大权。神宗皇帝得到张居正病逝的噩耗,痛心疾首地下诏罢朝数日。两宫皇太后、皇上、皇弟潞王都赐赙银一千两,由司礼太监张诚监护丧事,一切都极尽豪奢哀荣。张居正殁后,赐谥“文忠”名号。“文”是曾任翰林者常有的谥法,“忠”却是神宗皇帝特赐。据谥法解:“危身奉上曰忠。”谥号竟成为谶语,张居正的“忠”是要用“危身”来换取的。

张居正死后不及半年,尸骨未寒,皇帝的脸说变就变:“帝命司礼张诚及侍郎丘橓偕锦衣指挥、给事中籍居正家。诚等将至,荆州守令先期录人口,锢其门,子女多遁避空室中。比门启,饿死者十余辈。诚等尽发其诸子兄弟藏,得黄金万两,白金十余万两。其长子礼部主事敬修不胜刑,自诬服寄三十万金于省吾、篆及傅作舟等,寻自缢死。”“诏尽削居正官秩,夺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谓当剖棺戮死而姑免之。其弟都指挥居易、子编修嗣修,俱发戍烟瘴地。”又是封门又是抄家,曾经金口玉言诏赐的官秩玺书、四代诰命,一风吹“尽削”;几乎还差一点剖棺戮尸,只是皇上大发慈悲而“姑免之”。当权日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失势时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子女多遁避空室中。比门启,饿死者十余辈。”长子张敬修不胜刑罚自缢而死,其弟张居易和其他儿子张编修、张嗣修,“俱发戍烟瘴地”。君无戏言,原来却伴君如伴虎,神宗皇帝就是这样看顾张居正的子孙的。

中国历史上的改革家几乎都不得善终,商鞅车裂;桑弘羊祸及五族;王莽新政只是个短命的王朝,死后连个全尸也没留下;王安石饮恨半草堂,骂名背了几个朝代。张居正还算侥幸,靠了纵横捭阖、圆通老道的官场手腕,生前总算捂住了四处冒烟、八面起火的倒阁危局,平安撒手于显赫权位。但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没能算计到身后之事。

海瑞评价张居正说:“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也许在海瑞看来,张居正精于为国谋划,却不善于保护自身。《明实录》在评价张居正的功过是非时,也有大同小异之语:“居正功在社稷,过在身家。”

官场自古险恶。张居正早在内阁混斗、自己政治生命岌岌可危之时,曾写下这样的诗文:“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张居正还说过这样的话:“知我罪我,在所不计。”也许,但凡实行新政进行改革,如若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只会是一事无成。张居正在《答李中溪有道尊师》一文中,说了这样一番话:“当主少国疑之时,以藐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比时惟知办此深心,不复计身为己有。”

张居正颇有了林则徐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精神风范。

尤其诡谲且匪夷所思的是,张居正身后不到半个世纪,濒临绝境的明王朝又上演了一出为张居正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悲喜剧。《明史·张居正传》记载:

终万历世,无敢白居正者。熹宗时,廷臣稍稍追述之。而邹元标为都御史,亦称居正。诏复故官,予葬祭。崇祯三年,礼部侍郎罗喻义等讼居正冤。帝令部议,复二荫及诰命。十三年,敬修孙同敞请复武荫,并复敬修官。帝授同敞中书舍人,而下部议敬修事。尚书李日宣等言:“故辅居正,受遗辅政,事皇祖者十年,肩劳任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其时中外乂安,海内殷阜,纪纲法度,莫不修明。功在社稷,日久论定,人益追思。”帝可其奏,复敬修官。

在为张居正鸣冤叫屈的名单中,不仅有受其恩泽的支持者,还有遭他打压的反对派。

《明史·于慎行传》记载了原礼部尚书,后来升任内阁大学士的于慎行,当年因“夺情起复”事件中反对张居正的矫饰,受到迫害被逼去职。但他为张居正说了这样的话:“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在他掌权时,“举朝争颂其功,不敢言其过”,他死了以后,“举朝争索其罪,不敢言其功”。真正是“世情薄,人情恶”,“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从朱元璋废宰相,明朝十七帝,从张居正往上数,高拱、徐阶、严嵩、夏言……一个个无不殚精竭虑、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试图登上首辅的高位。然而,待他们“会当临绝顶”后,才发现“高处不胜寒”,想退下来已悔之晚矣。他们也曾享尽风光尊荣,但又无不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鲜有善始善终者。

权杖犹如被施了咒语的魔杖,谁只要沾上手,骑虎难下,再欲解脱,非得脱皮掉肉、脱胎换骨不可。

隐忍是官场的“绿色通道”

张居正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以优异的成绩中了二甲进士,被选为庶吉士送入翰林院。两年后,他被授以翰林院编修。初涉政坛,张居正像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怀抱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鲲鹏之志。嘉靖二十八年,张居正时年二十五岁,他一如那个才华横溢、敢怒敢言的贾谊写出《治安策》一般,向世宗皇帝上了奏章《论时政疏》:“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逋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陵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夫惟有所壅闭而不通,则虽有针石药物无所用。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

张居正真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拿这种口气与皇帝说话。斗胆指出世宗皇帝“不思师法祖训”,一心只是招揽方术之士,修醮求长生不老之药。希望皇上能迷途知返“否极泰来”,“通上下之志”,开纳贤之门,“亲近辅弼之臣”而疏远“奸贪淫虐”的小人。字里行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对时政评头论足说长道短,可谓血气方刚。

张居正谏诤的世宗皇帝,正是海瑞抬着棺材骂的嘉靖皇帝。朱厚熜自嘉靖二十年(1541)以来,就不上朝理政,把一切权力都托付于大奸臣严嵩。他拜陶仲文为师,求长生不老之术,把国家的兴衰全然不放在心上,以致民间传出这样的怨偈:“嘉靖嘉靖,家家光尽。”

张居正面对的正是这样的昏君奸相。海瑞抬棺材死谏上了《治安疏》:斥责世宗皇帝是贤愚不分,奖罚不明,造成“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希望皇上能“敦本行以端士习,止上纳以清仕途”。这道言辞犀利的奏章,自然惹恼了世宗皇帝,命令把海瑞交锦衣卫讯问,定成死罪下了大牢。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上疏弹劾严嵩父子贪鄙奸横、误国误民的行径,他把严嵩的罪行归纳为十罪五奸。这些揭发当然触到了严嵩的痛处。他利用世宗皇帝文过饰非、拒谏护短的习性,从中挑唆说杨继盛实际上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矛头对准的是皇上。惹得世宗皇帝龙颜震怒,杨继盛被廷杖一百,打得皮开肉绽,后又下狱,终至以莫须有的罪名被置于死地。张居正的奏折被置若罔闻、泥牛入海,这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前车覆辙,后车之鉴。张居正从险恶官场中学到了为官之道。对于如此油盐不进的昏君奸相,张居正学会了看风使舵、顺势转辕。从此,谨言慎行,对于朝政再不置一词,只是把凌云壮志深深埋藏在心里。

张居正初入翰林院的时候,十分看不惯进士们只是吟诗唱和,研讨怎样作汉赋唐诗春花秋月。及至经历了几度官场沉浮,张居正终于明白了其中“莫谈国事”、“准风月谈”的奥秘。严嵩看到张居正在那里作《贺灵雨表》《贺瑞雪表》《贺冬至表》《贺元旦表》等不痛不痒的锦绣文章,认为张居正也只是一个应酬唱和诗文的儒生,于是便吩咐他代写一些奏折。诸如收入《张居正文集》中的《代谢赐御制答辅臣贺雪吟疏》等文,显然都是代严嵩所作。

从《张居正文集》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圣寿无疆颂》《得道长生颂》等文,全然没有了入朝之初的风骨,而是充溢着谀颂逢迎的媚态。张居正还有诗《寿严少师三十韵》:“握斗调元化,持衡佐上玄,声名悬日月,剑履逼星缠。补衮功无匹,垂衣任独专。风云神自合,鱼水契无前”;“履盛心愈小,承恩貌益虔。神功归寂若,晚节更怡然”。还有歌颂严嵩家瑞竹、瑞芝、瑞莲的《三瑞诗》:“扶植原因造化功,爱护似有神明持。君不见,秋风江畔众芳蒌,惟有此种方葳蕤。”诗中对万民唾骂的奸相严嵩也是竭尽了歌功颂德、曲意逢迎之能事。严嵩死后,张居正还有赞言:“闻故相严公已葬,公阴德及于枯骨矣;使死而知也,当何如其为报哉?”张居正的态度,很是为后人所诟病。韬光养晦的伸缩谋略,在政治场得势的同时,也造成了道义上的先天不足。

《明史·张居正传》记载:“严嵩为首辅,忌阶,善阶者皆避匿,居正自如,嵩亦器居正。”周圣楷《张居正传》称:“时少师徐阶在政府,见公沉毅渊重,深相期许。”嘉靖年间,张居正在严嵩与徐阶两人的严峻对立中,众人“善阶者皆避匿”,而独“居正自如”。而徐阶不仅对张居正没有怪罪,反而看重他的抱负和才华,刻意保护他在险恶的官场不会铩羽折翅。从中也可见张居正八面玲珑、四处讨好、左右逢源的官场功夫。

朱东润在《张居正大传》一书中写道:“在不断的政治斗争中,张居正审时度势揣摩着,他知道在怎样的环境里,应当怎样保护自己;在学习期间,应当怎样地从容缓进,他和蜗牛一样,正在或左或右地伸出触角,寻觅政治上的支持。”

张居正在《蒲生野塘中》等诗中表白着自己的心迹:“蒲生野塘中,其叶何离离。秋风不相惜,靡为泉下泥……荣瘁不自保,倏忽谁能知……种松勿负垣,植兰勿当逵,临市叹黄犬,但为后世嗤。”充溢着对“种松负垣”、“植兰当逵”的恐惧,生怕落入“临市叹黄犬”的悲惨境地。

在嘉靖、隆庆年间,争夺首辅位置的明争暗斗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短短几年,徐阶攻倒严嵩,高拱推倒徐阶,李春芳被高拱击败,高拱又被政敌轰跑,取得最后胜利的,却是一向低调的张居正,他靠的正是权谋和隐忍。

张居正曾自称,他别无所长,只是能“耐烦”,也就是说只有一长——忍。孔夫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好一个“忍”字了得!

厚者天下之厚脸皮,黑者天下之黑心肠。这正是为官的“黑厚”之道,不黑不厚,何以在官场混?张居正可谓融会贯通、游刃有余。

张居正毕竟是个有抱负的青年,韬光养晦的生存方式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时势又偏偏危机四伏,胸中的抱负只能是深藏不露。他在《拟西北有织妇》一诗中,假借织妇倾吐心中淤积之块垒:“西北有织妇,容华艳朝光。朝织锦绣段,暮成龙凤章。投杼忽长吁,惄焉中自伤。绵绵忆远道,悠悠恨河梁。远道不可见,泪下何浪浪!春风卷罗幙,明月照流黄。山川一何阻,云树一何长。安得随长风,翩翻来君傍。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

在《张居正文集》中,还有许多述志遣怀之诗。抗世浮云,遗世独往。内抱不群,外欲浑迹。韬光养晦,以曲求伸。在一种体制下欲施展抱负,要遗留下多少为人诟病的话柄。

没有志同道合的结盟,只有利害权衡的选择

隆庆六年(1572)五月,明王朝发生了一次意外的祸变,张居正也面临自己命运的一次重大转机。

继位仅六年的穆宗正值壮年,坐朝的时候,突然站起来,走了几步,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嘴脸在不断蠕动,显然是中风的模样。内监冯保在旁,赶紧上前扶住,张居正也抢上前去帮助扶着。在众人诚惶诚恐中扶入内宫。穆宗随即召内阁成员高拱、张居正、高仪至乾清宫。穆宗斜躺在御榻上,由内监冯保宣诏:“朕嗣统方六年,如今病重,行将不起,有负先帝托付。东宫年少,赖尔辅导,卿等宜协辅嗣皇,遵守祖制,为社稷立功。”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封建王朝,每临改朝换代,总会迎来一次权力重新组合、重新洗牌的大变局。此时的格局,受穆宗皇帝托孤的三位顾命大臣中,高拱是首辅,张居正是二把手次辅。而宣读诏书的司礼秉笔太监冯保,随着万历皇帝的继位水涨船高,成为蓦然崛起的一个新兴政治势力。

从明成祖朱棣开始,宦官的权势越来越大。近水楼台先得月,利用日夜守候在皇帝身边的优势,“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施加着影响。发展到锦衣卫、东厂、西厂,宦官开始介入权力场的争斗角逐。当年,高拱能在与徐阶的首辅之争中,反败为胜卷土重来,完全是得力于太监滕祥、孟冲、陈洪的鼎力之助。穆宗是个宽厚之人,所以经常在身边掏耳朵的内监便左右了穆宗的视听。徐阶的致仕就是因了这帮太监的谗言。高拱取代徐阶入阁任首辅后,司礼掌印太监出缺,高拱推荐的是陈洪,以后陈洪再度出缺,高拱又推荐孟冲。从这一“投桃报李”的轨迹中,我们似也看到两者结盟的蛛丝马迹。

冯保是万历皇帝从小不离左右的“男保姆”,万历皇帝小时候闹百日咳,整晚不睡觉,只有骑在冯保的背上,把冯保当马骑,才能安静下来。那时冯保就趴在砖地上绕圈,一夜夜地转,膝盖都磨出了血。因此万历对冯保从小就有依赖之情,甚至从来不喊名字,只喊他“大伴儿”。在隆庆年间,冯保一直认为自己应该得到司礼掌印太监这个位置,但高拱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荐了别人,自然与冯保结下过节。

神宗登基后,中旨传到内阁:授冯保为司礼掌印太监。高拱闻讯深恶痛绝:明代内阁对于皇帝的诏令,随时都有复奏封驳之权,而现在,在内阁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中旨就传了下来,高拱认定这是冯保利用执掌玉玺的便利 “滥用了职权”。于是,高拱发动言官弹劾冯保,企图罢黜冯保的司礼掌印监。一时间风云突起,内阁首辅高拱与司礼掌印太监冯保之间的权力争斗白热化。在高拱与冯保你死我活的这场权力博弈中,张居正的倾向举足轻重,是双方都要争取的同盟军。

《明史·张居正传》这样记载:“与祭酒高拱善,相期以相业。”早在高拱任国子监祭酒,相当于“中央党校校长”时,张居正任国子监司业,即副校长,是高拱的助手,两人就结下了“相期以相业”的深厚交情。此后,“居正与故所善掌司礼者李芳谋,召用拱……拱至,益与居正善”。两人在一个更高的层面共事,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独居正与拱在,两人益相密”;对高拱的主张,“居正亦赞之”。张居正在内阁中作为高拱的助手,两人也是水乳交融、配合默契,可称之为“志同道合”。

黄仁宇对于张居正的“万历新政”或曰“张居正改革”,提出了这样的见解:

自晚清以来,学界提及明代改革,主要讲的都是张居正改革。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明清史专家韦庆远先生打破这一传统观念,鲜明地提出了“隆万大改革”的观点,令人耳目一新。

张居正的万历新政其实从隆庆三年(1569)就已拉开了序幕。高拱复出任内阁首辅后,即在《除八弊疏》中,列举了当时“坏法”、“黩货”、“刻薄”、“争妒”、“推诿”、“党比”、“苟且”和“浮言”之八大弊端,提出了整饬吏治、加强边防、整饬司法刑狱、兴修水利、推行海运、改革中央和地方军政人事制度,重点推行清丈土地和实行一条鞭法、恤商惠商等多种改革方略。高拱与张居正联手,同舟共济、齐心协力地取得了丰硕成果。张居正任首辅后推出的《陈六事疏》,从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等六个方面提出的改革方略,不过是隆庆年间改革的延续和完善。两者之间的承传和衔接关系是非常明显的。也可以说,如果没有隆庆年间高拱奠定的改革基础,万历时期的张居正新政势必难以如此迅猛地得以展开。

综上所述,无论从高、张两人友情的历史渊源,还是从执政的改革理念,抑或是从反对后宫干政,把司礼掌印太监的权力收归内阁来看,张居正作为内阁成员,无疑应该站在高拱一边,成为高拱的同盟军。然而,这只是桌面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张居正有自己心中的功利主义小九九:如果支持高拱打倒冯保,他自然还是当他的阁僚,第二把手,看高拱的眉高眼低忍气吞声混碗官场俸禄;如果支持冯保打倒高拱,那就舍我其谁,只有靠他出面收拾残局,高拱空缺的首辅位置非自己莫属,他就可以由拾遗补缺的二把手上升为一言九鼎的一把手。

政治家的权衡斟酌,从来不受道德仁义的约束,只有利害得失的考量。

《明史·高拱传》记载:“拱使人报居正,居正阳诺之而私以语保。”《明史·冯保传》称:“保与居正密谋逐拱。”高拱寻求张居正的声援,张居正表面上敷衍高拱,信誓旦旦地承诺,私下里却与冯保密谋策划,如何把高拱逐出朝阁。深谋远虑的张居正,当这场刀光剑影、生死搏杀形势尚未明朗之际,他采取的方式是坐山观虎斗,只说自己受了暑,干脆告假回家养病去了。

高拱在内阁曾忿忿地对传旨的小太监说:“中旨是谁的旨意?皇上年龄小得很呢!一切都是你们做了手脚,迟早要把你们赶走。”高拱声色俱厉的话语当然传到了冯保耳朵里,他立即到皇后、皇贵妃那里去挑拨,说高拱公然在内阁叫嚣:“十岁的孩子怎么做皇帝?”这就触动了幼儿寡母的敏感神经:这不是暴露出高拱“僭越篡位”的狼子野心?

《明史·纪事本末》记载,六月十六日庚午,天还未明,神宗召集大臣到会极门。高拱去了,满心以为驱逐冯保的机会到了。张居正还在假中,没有去。冯保传了皇后、皇贵妃和皇帝的谕旨:

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曰,“东宫年少,赖尔辅导。”大学士拱揽权擅政,夺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便令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自今宜洗涤忠报,有蹈往辙,典刑处之。

据《明史·张居正传》记载:“穆宗不豫,居正与保密处分后事,引保为内助,而拱欲去保。神宗即位,保以两宫诏旨逐拱,事具拱传,居正遂代拱为首辅。”张居正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了首辅的宝座。

张居正在关键时刻对高拱背信弃义,为登上权力的舞台不择手段,刻意逢迎阉宦冯保的做法,很为当时的文人士大夫所不齿。上不了位,赢不到得以施展自己抱负的舞台;要上位,又必须遵循官场潜规则不择手段。这一悖论成为官员升迁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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