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春 朱红东[淮海工学院国际学院, 江苏 连云港 222005]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雪莱和爱伦·坡(下文简称坡)有很多相似性,都有一颗敏感的心灵,对美、想象力、死亡、灵魂等有着相似的看法。雪莱的死亡比较蹊跷,而坡的死亡至今也仍是一个谜。评论界对他们的文学地位生后和生前都出现过褒贬不一的现象,雪莱被人误解是由于他的宗教信仰和所谓道德观念,坡却是因其创作风格及其作品异质性而屡遭误解甚至讥斥。坡虽因其小说而极富盛名,但事实上坡的诗歌创作先于其小说创作,其诗歌生涯肇始于对雪莱等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模仿。坡与雪莱年龄上的差距,使得这种模仿关系成为可能。1809年坡出生时,雪莱刚好十七岁,正在牛津大学求学;而雪莱1822年遇难时,坡是十三岁的少年,正值阅读雪莱作品的年龄。从坡的诗歌和诗论可以看出,坡一方面继承了康德的艺术自主理论和施莱格尔的哥特风格,另一方面深受英国浪漫派诗人的影响,细读其诗行不难发现,坡一直以雪莱为老师,模仿和学习雪莱。坡受雪莱的影响一方面可以从坡对雪莱诗歌的评论中找到直接的证据,另一方面可以在坡不同时期的诗歌作品中挖掘出雪莱的印迹。
“战斧手”是坡19世纪30年代任职《南方文学信使》期间因其笔调犀利而赢得的别号。对雪莱诗歌的众多评论有力地证明了雪莱对这名“战斧手”有着持续的影响。1833年,坡在《谜》中所说的那位诗行才华横溢但不为当局所接受的吟游诗人正是雪莱。1836年4月坡在《南方信使报》的评论文章中论及了雪莱的《含羞草》一诗中的理想,将其和济慈的《夜莺》中的理想称为最纯粹的理想之典范,把他们与埃斯库罗斯、但丁、塞万提斯、弥尔顿、彭斯以及柯勒律治等古今文学大师相提并论,由此可以见雪莱在他心目中的影响力。1844年7月,在写给评论家洛威尔的一封信中,坡表达了自己对诗的音乐性的迷恋,并坦承了自己对雪莱、丁尼生、济慈、柯勒律治等诗人诗作的欣赏,并称他们是“the sole poets”,意思是唯有他们才配称作诗人。后来,坡在《民主评论》月刊再次高度赞扬了雪莱诗歌的音乐性。坡在1845年对伊丽莎白·巴雷特的《流亡戏剧及其他诗歌》的评论中,不仅指出了雪莱的天才,而且还认识到了雪莱对于丁尼生的影响。1846年坡在《诗歌原理》引用并评论了雪莱的《小夜曲》,称其是一首“精致可爱的”小诗,并热烈赞扬了诗中“热烈但又不失优雅和缥缈的想象”。
雪莱在《为诗辩护》中论述何谓诗人时说:“诗人是一只夜莺,栖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歌喉唱歌来慰藉自己的寂寞。”坡无疑是这一理想最忠实的践行者。坡特立独行的评论、惊悚诡异的题材,还有那追求至善至美的“为诗而诗”的诗学理论回应着雪莱对于诗人的定义。坡的诗歌创作生涯大体上可以分为四个时期,在各个时期的诗歌作品中或多或少地可以见出雪莱的影子。第一个阶段为1829年前的早期阶段。这一时期主要包括《帖木尔与其他诗选集》和《艾尔·阿拉夫以及其他短诗选集》,这两部诗集中有几首明显受《解放的普罗米修斯》的影响;第二阶段是1829年到1832年。这一阶段主要有1831年的《诗集》第二版。坡在这一阶段受雪莱的影响稍弱一些,而受拜伦、济慈、柯勒律治等人的影响较大;第三阶段是从1833年到1840年,即从坡的《罗马圆形大剧场》获奖,并由《游客报》刊登到美国出版雪莱的抒情作品。这一阶段主要是雪莱有关美和想象力的诗学理论对坡的影响;第四阶段是1840年后坡对于雪莱的《为诗辩护》的熟悉以及把关于美的诗学理论应用到他的诗歌创作中,并以1945年创作《乌鸦》一诗为结尾。这一阶段坡的诗主要收在《乌鸦与其他诗选集》中。
第一阶段为1829年前的早期阶段。雪莱长诗《普罗米修斯的解放》对坡的影响是一而再的,影响既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坡1829年的《仙乡》的部分诗行使人联想起《普罗米修斯的解放》第二幕“永生不死形体的强光,笼罩着爱的辉煌”的诗行等特点。坡用《仙乡》中的那轮使所有星光都“黯然失色”的月亮回应着雪莱《为诗辩护》的“诗掀开了帐幔,显露出世间隐藏着的美”;坡在诗中模仿雪莱的手法,借用了“高山”“大海”“山崖”“光”等意象凸显了大自然的伟力,与“昏昏欲睡的生灵”“世间万物,芸芸众生”的渺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并在“下降——下降——下降——”的短促而重复的音律中强化了这一对比的效果。坡的早期作品中对雪莱诗歌的这种主题和意象上的借用,还突出表现在“火”“光”“灵魂”“痛苦”“永恒”等关键词中。如在1829年出版的坡第二本诗集《艾尔·阿拉夫以及其他短诗选集》中的第一部分诗句与雪莱《普罗米修斯的解放》的第二幕产生了这种主题上的呼应与共鸣。“火”成为两位诗人探讨灵魂与永恒的共同话题。
第二阶段是1829年到1832年。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中坡逐渐摆脱了对浪漫主义诗歌主题和内容上的一味模仿,开始对诗歌的音律审美与诗歌的画面感产生了兴趣,创作了一批短小精悍、节奏明快、音律优美、画面清新的诗作,其中以《致海伦》和《以色拉费》最为突出。前者中诗人借天使以色拉费的琴声歌颂了爱情中“燃烧的韵律”和“美的神韵”。诗人在结尾处清亮的用词和狂放不羁的联想,如“可一支更狂放的将会飞出,/从我的竖琴飞上天堂”等诗行回应着雪莱的论断:“诗人是一柄闪着电光的剑,永远没有剑鞘,因为电光会把藏剑的鞘焚毁。”这两首诗是坡诗歌中罕有的清新之作,在创作风格和表现手法上与雪莱的部分短诗(以《印度小夜曲》代表)及其相似,证明这一时期坡对于雪莱的想象和音律美的诗论已经有所了解并有所实践。
第三阶段是从1832年到1840年,这一阶段雪莱对坡的影响力逐渐衰减,坡原创的东西在增多,并确立了自己的风格。《罗马圆形竞技场》是坡的诗歌走向成熟的标志。雪莱诗歌中的冰火两重天的对峙,在作品中被放大并得以提升。英勇、激情、狂放不再与青春、清纯、美丽、光明、火相伴,而与庄严、阴郁、沉寂、苍凉、混沌幽冷的黑夜相生。这首诗能见出坡早期《帖木儿》一诗气势磅礴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后来《闹鬼的宫殿》一诗中所体现的浮华不再、萧肃凄清的空洞感。雪莱笔下那“傲然不顾,壁垒森严的暴风雨在逼近”的“雄鹰”在坡的笔下变成了“曾闪闪发光”的“镀金的雄鹰”。
这一时期的坡在阴郁、恐怖中找到了自我,与雪莱正面迎对风雨的阳刚之气不同的是,坡另辟蹊径开始更多地从“令人销魂”的神秘中汲取阴柔之力,并由此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哥特式诗风。在此后的诗歌创作中坡一直延续了这种惊悚恐怖与优雅美丽对峙共存的叙事风格。不同的是到了这一时期的后半段,随着生活的历练和年龄的增长,他的作品中开始多了几分沉重的哲思。以1839年的《闹鬼的宫殿》为例,该诗既有直接来自雪莱的影响,在结尾处也反映出济慈和柯勒律治的影响。诗中诗人追忆往昔天使的宫殿,曾经何其光彩夺目,如同雪莱笔下的那位“万王之王”奥西曼迭斯的伟业一般,一切辉煌不过是过眼云烟,古今的强烈落差折射出诗人对于浮华易逝的感伤情怀,同时也道出了人世普存的真理。此诗复现了雪莱名诗《奥西曼迭斯》所传达的哲思和韵味。但坡的《闹鬼的宫殿》并非对雪莱的《奥西曼迭斯》纯粹的模仿。首先,他打破了十四行诗的限制,使得诗歌内容更加丰富、意象更为饱满。其次,更为重要的是在最后的诗行中,坡用极具哥特式的意象为自己的诗歌烙上了独有的印迹。虽然同样极具画面感,但是与《奥西曼迭斯》中“寂寞、荒凉、无边的平沙伸向远方”的单调枯燥和萧索沧桑相比,坡的“鲜红的窗口”“苍白阴森的宫门”“影子般的怪物”和“不见笑颜——只闻笑声”的《闹鬼的宫殿》创造出的孤寂空洞却更加强烈而鲜明。坡的这种哲性思考在1840年的《十四行诗——静》中得到进一步发挥:“有某些质——某些无形体的东西,/具有双重生命,就这样被造成/一种孪生的实体,实体从物质/和光中涌出,在实和虚中证明。/有一种双重的静——大海和海岸——/灵与肉。”这首具有哲理气质的诗歌明显是在尝试回应雪莱在《普罗米修的解放》中表达的诗学理论:以永恒的艺术咏叹瞬息即逝的个体生命。
第四阶段是1840年后。年龄上的成熟、生活的打击、婚姻中的不幸、事业上的颠簸、文学评论生涯的经验,加上酒精和毒品的刺激,促使坡用一种另类而极端的方式对人生有了更多的阐悟。诗中阴郁、死亡、恐怖、荒诞等假丑恶的典型成为坡表现至善至美至真的方程式,最后随着死亡的真实临近,一切幻化成为绝望与虚无。在这种背景下,雪莱《致夜》中“编织了欢悦与惊惧”的“梦”在坡1844年《梦境》中被改造写成了“凄清而死寂”“忧伤而冰凉”“裹着尸衣的过去的记忆”,成为“对于那充满悲哀的心/那地方有一种安慰和宁静/对于走在阴影中的灵魂/那是——哦,那是个理想的仙境”。1845年的《乌鸦》是作为诗人的坡最后一个时期的代表作。对生命无常重复的咏叹是雪莱诗歌的一个特色,坡继承了这一点。1845年的《乌鸦》中“永不复还”共重复了十一次,可以看出雪莱的某种虚无情调在坡那里得到了发挥和改造。在雪莱的《哀歌》和坡的《乌鸦》中,尽管表述方式不一样,但在内涵上两位诗人表现出空前的一致性,都将苦难升华为诗歌艺术,把人生的苦难融入了诗歌。不同的是雪莱对苦难所表达出的是愤懑与隐晦,坡则沉醉于苦难并感受这种经验。坡在《乌鸦》用梦魇里乌鸦的回答“永不复还”接续着雪莱的“永远不再”的不断回响,回应着雪莱反复喟叹的血流遍体的苦难世界。
这一阶段,雪莱的《为诗辩护》及其有关美和想象力的诗学理论对坡的影响深远,在模仿雪莱的《哀歌》创作了《乌鸦》之后,坡进一步认识到了诗歌创作的独立性。1946年《创作的哲学》的发表标志着坡逐渐摆脱了雪莱的影响,他不再需要这位老师了。但不管怎么说,坡对雪莱的研究和借鉴功不可没,虽然他的诗歌从来都没有达到雪莱的高度。事实上,坡直到写《诗歌原理》时才意识到自己对雪莱的诗歌理论进行了大量的借鉴。他认为想象力是诗歌的灵魂。雪莱纯粹的理念对坡最直接的影响是他写了至少三篇文章来谈论美的原理,坡的《诗歌原理》与雪莱的《为诗辩护》平行。很容易观察到,两篇论文非常相似,坡在论述中不仅运用了雪莱的思想,而且用同样的顺序安排了它们。
作为雪莱诗歌理想的忠实践行者,坡无论是在诗歌创作实践中,还是在诗学理论的建构中都表现出了对这位前辈大师的尊崇之情。总体上,坡经历了从模仿到借用再到气质性转变的过程;模仿主要见之于风格、借用主要体现于主题,而气质性转变主要是指坡在批判性地接受了雪莱诗歌的音乐性和审美观后所形成的自成一体的诗歌美学,这其中有继承、有升华,也有背叛。坡一方面通过借用、戏拟、互文等手段直接模仿着雪莱的诗歌,另一方面通过对雪莱诗歌中的阴郁、恐怖、神秘、空洞、死亡、灵魂等主题的放大,确立了自己的哥特式诗风。坡受雪莱启发所关注的诗的音乐性和“为诗而诗”的诗歌目的论,涉及到了诗歌审美的领域,拓宽了浪漫主义诗歌研究的领域。同时,坡继承发扬雪莱的纯粹诗论,形成了独到的纯诗效果论,在推动浪漫主义运动在美国的发展和启发表现主义、唯美主义、现代主义等文学流派等方面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雪莱不愧是坡精神上的良师益友,坡也无愧是雪莱笔下那位犹如黑暗中独自唱歌的夜莺的诗人。
[1]Julia Power.Shelley in America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His Relation to American Critical Thought and His Influence[M].NewYork:Gordian Press,1969.
[2]刘晓春.灵魂对肉身的消解:雪莱《含羞草》的隐喻之谜[J].国外文学,2011(1).
[3][美]帕蒂克·F·奎恩编.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4][英]雪莱.雪莱全集(7卷本)[M].江枫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