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白马(中篇小说)

2013-08-15 00:54廖静仁瞿茂松
文艺论坛 2013年9期
关键词:族长少爷黑皮

○ 廖静仁 瞿茂松

深秋的田野,空空旷旷的,只剩下些稻草把子孤零零地兀立着。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在草把子上跳来跳去,似乎正议论些什么。

阎寡妇就住在田野左侧的月形山下,离右侧的佐庭族长家不过半里多路。四柱三间的木屋明显有些歪斜了,靠两根长长的杉木支撑着。根胡子从上村去族长家,路过阎寡妇门前时,抬眼望了望半掩的堂屋门,便紧走几步闪了进去。阎寡妇刚洗过澡,正面对着里屋用粗布毛巾拧着水涔涔的一头黑发,身也不转,她就知道是谁进屋了。

“还记得过来啊?”

“我是不记得,但老二记得呃!”根胡子把大腿拍得山响。

“你这个骚狗子,讲话也不正经点!”“骚狗子”是阎寡妇给他取的绰号,因为根胡子走路快捷如野狗,一上来就要抱着干那种事。

“怕得鹞子莫养鸡,我怕个卵啊!”根胡子心里清楚得很,他晓得阎寡妇肯定早已经把儿子黑皮支开了,这个上午完完全全是属于他们俩的。

阎寡妇转过身来,把堂屋门一合,就一头倒在根胡子的怀里。根胡子顺势一搂,横抱着阎寡妇进了西厢的房间……

黑皮走在通往族长家的田间小路上,嘴边恨恨地骂着:“老子全都是看在我娘的份上!”想起早死的父亲,黑皮心里就有解不开的结。

那年春天,桃花水发。井湾里汉子们进山“赶野羊”。父亲临走时摸着黑皮的脑袋说,等这批毛板安全送往汉口,回来就带你上唐家观。黑皮喜欢上唐家观玩,但每年都要等到父亲从汉口返程分过红后才行。黑皮就盼着父亲“赶野羊”能早日回来,快点编成毛板船上汉口。

第二天却等来了父亲的尸体。父亲死在桃花水里,葬在向阳岭上,岭上开遍了桃花。

黑皮又想起父亲在世时,每逢中秋节过后,汉子们收割完水稻就进了山,空荡荡的井湾里只留下老幼妇孺。剩下的农活,包括挖红薯、掰苞谷、种荞麦,全都交给女人去收拾。那些夜晚,母亲总是就着昏暗的桐油灯盏剥着玉米粒。

“都二十天了,也不知你爹他们怎样了。”母亲喃喃地念叨。

“都两个月了,山上也没个信来。”母亲自言自语。

“再过几天,他们也该下山了。”母亲掰着手指掐算时间。

……

父亲死后,根胡子就有事没事上他们家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黑皮开始讨厌根胡子。根胡子不光用胡子扎他,也扎母亲,他扎得母亲晚上尖叫……

父亲从来不跟黑皮抢母亲,他总是让黑皮睡在中间。父亲死后,根胡子常常占着父亲的位置;黑皮一睡着,根胡子又占着黑皮的位置。

父亲很疼黑皮,根胡子也很疼黑皮,但根胡子欺侮母亲。有一天晚上,根胡子欺侮得母亲尖叫时,惊醒的黑皮狠狠地在根胡子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根胡子亲了亲黑皮,哈哈大笑,“你小子还呷醋啊!”

父亲死后,母亲很长时间没有笑过。后来根胡子常常来。根胡子一来,母亲就笑了。虽然根胡子欺侮母亲,但根胡子也帮母亲做许多以前父亲做的事。根胡子是父亲的师兄,木帮头领润胡子的大徒弟。润胡子死后,根胡子就做了头领。伐木工和解板匠都说根胡子好,但族长爷爷却对根胡子凶。族长爷爷对所有人都凶,只有兆少爷例外。族长爷爷是兆少爷的爷爷,黑皮也叫他爷爷,井湾里有许多人都管他叫爷爷!

黑皮想着父亲,转过一个溪湾,正巧碰上菜地边两条交配的野狗。黑皮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过去,愤愤地骂道:“都已经深秋了,发么子骚!”

佐庭族长的家就在井湾里村口,门前是九峡溪汇入资江的出口。溪岸下是一片开阔的沙滩,每年桃花水涨,沙滩就会被洪水淹没,形成一片浅滩。九峡溪出口处的右侧,也就是族长家的对面,是一个大江湾。江湾像一张绷紧的弓弧,对着古镇唐家观,而弓弦就拉在井湾里汉子们的手上。

汤汤资水从广西资源县苗儿山北坡发源,经邵阳、隆回、武岗以及涟源、新化等地,穿越安化境内时,正好从族长家左侧偏屋的檐下流过,往返于资水的长途货船在这个江湾里停靠,或装货或卸货,那是常事。当年老族长也就是瞄准了这一重要埠头,才有意为儿孙在此修建屋宇。

九峡溪发源于一脚踏三县的擂钵山。山因形状如倒扣的擂钵而得名。向南是邻县叙浦所辖,往北则属桃源的地盘。山的东面,峡谷幽深,峭崖如斩。爬出峡谷,站在右侧的一个陡坡上仰望时,只见高高的崖壁上,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裂缝的两边,长着几丛權木;中间则突出一个龟头状的崖咀,碗口粗的水柱就从这个崖咀里喷射出来,循着数十丈高的峭壁飞流直下,轰隆隆地砸进了一个叫雷打洞的深潭。

这就是九峡溪的源头。兆少爷去年头一次进山,便站在这个陡坡上仰首良久。他一开口就把每年深秋都来这擂钵山伐木解板的叔辈们问住了:“你们抬头看看,上面像个什么家伙?”大家都跟着仰起头来。左看右看,就是没有谁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根胡子就来脾气了,“老子在这雷打洞深潭边走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因为看峭崖上的水源耽误工夫,你们看看看,看个鸡巴啊!”没想到兆少爷就哈哈大笑起来:“正是看那个鸡巴呢,还是根叔眼睛毒,一看就看出来哒!”大家再一仰首,果然像那个家伙!根胡子也就极是得意地说:“老子不是眼睛毒还能掌墨斗啊?”

昨天下半夜里,兆少爷又在梦里进了擂钵山,来到了雷打洞附近,但他没敢走近深潭就停住了。他蹑手蹑脚地躲在一棵古木后,目光直直地盯着这雷打洞的方向。阳光从擂钵山顶上倾泻下来,从石壁崖咀里喷出的水柱便成七彩的飞瀑了。而雷打洞深潭之上,也不知是谁用原木搭建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一群裸女正沐浴着七彩的霞光戏水洗羞呢。那群女子,身材窈窕,长发若瀑,肤如凝脂,举手投足,跟线装书里描绘的一样婀娜多姿……兆少爷目光都直了,突然一女子尖叫一声:“有生人进山了!姐妹们,不要饶了那厮!”兆少爷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巴不得钻进地里去,刚好这时就从山湾里逸出一匹高头白马来,兆少爷纵身一跃,就跨上了马背,飞奔着出了这神秘的深山老林……

今晨一大早醒来,兆少爷没敢把梦告诉任何人,只是在心里韵着神,脑子里还时不时地浮现出那一匹高头白马呢。

“不知是什么预兆?”兆少爷正困惑着,黑皮就串门来了。

“兆少爷,我明天也跟你们进山呢!”

“那好啊,进得擂钵山,至少半条汉!”兆少爷像个老大哥似的,拍着黑皮的肩膀,问道:“板斧磨锋利了?”

“磨得可以刮汗毛哒。”黑皮就是磨过了板斧,吃过了早饭才出门的。黑皮比兆少爷小两岁,心里却鬼得很。他知道根胡子下午准会按惯例到族长家商谈进山的事宜,而且解板匠有进山前一夜不得与女人同房的行规,所以黑皮就算准了根胡子今天上午肯定要来他们家的。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黑皮纵有一千个不情愿,那也是没有办法的。还是眼不见为净!想起母亲的含辛茹苦,想起父亲出殡的前一晚根胡子在父亲灵前的诤诤誓言,想起这十年来根胡子对自己家的接济,黑皮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可以说,没有他根胡子,哪有今天白白净净高高挑挑的黑皮呢?更不用说习武和念私塾了。黑皮这名字是母亲后来叫的,就因为他生得跟早死的父亲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母亲希望他尽快地长成像根胡子般的铮铮黑汉。

兆少爷想着昨夜梦中的艳遇,冷不丁问了一句:“根叔在你们家冇?”黑皮猝不及防,忙不迭地回答:“冇呢!冇呢!”兆少爷其实无意,见黑皮慌里慌张,也就不好意思起来,便故作正经地说:“我看根叔与你娘倒是蛮般配的。”

“谁说不是啊,哪天我就来当这个媒婆算哒!”讲话的是兆少爷的母亲,一双小脚蹭蹭蹭地从偏屋的灶台旁走了过来,“你娘快四十哒吧?守寡也有十来年了,依我看哪,等这次忙完山里的事情,我就请老爷子恩准成全他们俩。”

“那我就先替娘谢谢您了!”黑皮有些心酸,但脑筋终于转过弯来。何况他们这点破事连佐庭族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黑皮神情中像是记起什么似的对兆少爷说:“哦,进山后我同你一个铺啦!娘给我备了棕垫的。”他本来是想征询兆少爷的意见,但话一出口却成了不容置疑的语气。兆少爷大度地一笑,也就毫不介意地答应了。“兆少爷”是井湾里人对老族长长孙明兆的尊称。

秋阳慵懒地投在纸糊的窗棂上,古旧简陋的房间更显得扑朔迷离。根胡子四仰八叉地裸身躺在床上,像只解除了警惕的刺猬,全身松懈了下来。他那沟沟壑壑的脸上泛着红光,黑黝黝的胸毛沁在汗水里,仿佛暴雨过后的草原,瞬间就会有一轮希望的朝阳冉冉升起。他沉浸在无穷的回味里,咽着口水,满脸络腮胡子也似乎竖了起来……

这个五十出头的汉子,曾先后娶过两个老婆,却均未得到克终。村里曾有传闻说,是因为根胡子太男人了,一般女子根本就承受不起,也只有跟阎寡妇才半斤八两有得一拼!而寡妇阎二妮,个高如中等身材的男人,却丰乳肥臀,是喝水都能养得白白胖胖的那一类女人。还说黑皮他爹就是与他娘干那种事时耗尽了体力才在“拆窠”时不小心掉下半崩山关峡的。这当然只是笑谈,当不得真的。

倒是这两个人,一个是鳏棍,一个是寡妇,干柴遇上烈火,如果不发生点故事那才怪呢。一帮解板匠偶尔谈起根胡子那晚在师弟廖盛来的灵前发誓,说要当黑皮是自己的亲儿子来照看的豪言壮语时,这样调侃:“根叔,你就是这样来照顾她们孤儿寡母的啊!”

根胡子叫廖盛根,小名根初,是廖氏家族中目前唯一懂得祭神和掌墨斗的并且盖了卦的解板匠。法术人人都可以学,但要做到与神相通,就非得在出师时由师父在历代祖师的牌位前盖卦不可。有了这个卦印,就等于是得到历代祖师的认可,也等于是向众神宣告,我根胡子可以代表人世和你们神灵的世界打交道了。掌墨斗则是一个技术活,一根原木怎样锯才即轻松又不浪费,需要的是眼光“毒”,这个“毒”是多年的解板生涯历练出来的。根胡子就是这样一个既眼光毒而且心能通神的人!

山里人给小孩取贱名就图个好养。“根初”——根粗,树大根粗,根深柢固啊。村里的长辈叫他根初,而平辈冲着他根粗根长的特征,把“根初”飞白成“根粗”,又通通唆使自己的孩子叫“根叔”。这三个字的读音很近,所以弄到后来到底叫的是“根初”,还是“根粗”,或者“根叔”,恐怕只有叫的人自己知道了。

贫乏的物质生活居然没有影响到人们对肉体娱悦的执着追求。越是压抑的生存环境,人往往越需要尽情释放。月形山下的木屋里,再次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床板声。急促的喘息和猫叫春似的干嚎声交织在一起,门外的鸟鸣止住了。路上并无行人,这个旮旯就此一家!

秋阳暖暖。明天是好个日子,三十六条井湾里汉子即将进山伐木解板!刚满十六岁的黑皮被列入进山的名单,并且给根胡子当学徒打下手,这是谁也没有异议的。倒不是因为头领根胡子是阎寡妇的老相好,而是大家都有意帮衬这对在苦水中熬日子的孤儿寡母。况且,几千年以来大梅山独有的祭神法术终究要有人来传承。

明天就要进山伐木解板了。谁都特别在乎进山的机会。因为在这个湘中靠西的梅山腹地的贫困村落,近百十户人家,人均不足三分田、五分地。“吃不饱、饿不死、穿不暖、撑得过”,这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流传至今的井湾里人自己的话。而“撑得过”的原因,就在于每年进山伐木解板,再赶上第二年的桃花汛送往湖北汉口,换回白花花的银元来,各家各户就可以到祠堂按人头分红了。当时的民谣这样说:

井湾里人多地少,

为谋活路行险招。

山中伐木水上漂,

生死原本无定数,

该逍遥时且逍遥。

深秋的太阳从向阳岭山垭浮出时,三十六条青壮汉子陆续来到廖姓祠堂了。老伐木工和解板匠已经习以为常了。新增加的几个后生却掩饰不了内心的激动。从这一天开始,他们真正加入到井湾里汉子的行列了。是驴是马,拉到大山里遛遛。

吉时刚到,根胡子就领大伙齐刷刷地跪在祖宗的牌位下。“恭请圣物——”根胡子一声吆喝,只见佐庭族长毕恭毕敬地从神龛上捏出三支香,就着烛焰点着后插在香炉里,然后缓缓地跪在蒲团上。焚过纸钱,洒过香茶,佐庭族长一字一顿地开腔了:

“廖氏列祖列宗在上,今命盛根领众子弟进山解板,求祖宗神灵庇佑。”磕过头,又起身拱手鞠了三个躬,然后从神龛上取下一个泛着古铜色光亮的黄牛角,郑重其事却又心有不甘地交到跪在地上的根胡子手上。根胡子站起来转过身,忽然觉得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沿着九峡溪行过三十多里曲折的山路,刚好半天时间就到雷打洞了。人们又一次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的向山崖上喷着水柱的龟头状崖咀望去。这一次,同样读过线装书的黑皮开口了:

“你们知道这一股水的来历吗?是循了地脉从东海来的。据说,那里有海外三山,是个自由自在的世界,不像我们井湾里有那么多的烦恼。每逢月圆之夜,仙女们在这里洗过澡后,会去瑶岛赴宴哩!”

人们将信将疑,全都把目光投向根胡子。哪知根胡子脱口就是一句,“你们听这小子胡说,得罪了山神可是不得了的。”倒是兆少爷却暗暗吃了一惊:“莫非黑皮这小子也做过跟我同样的梦?”

这雷打洞终年幽幽森森。流水卷着旋涡挟带阴风溢出潭外时,总有一种嘶嘶的声音,仿佛深谷长蛇吐着信子,让人毛骨悚然;而高处峭崖上訇然而下的水柱,有如战鼓狂擂,总能激起男人们的万丈雄心。山风漫卷而来,松涛滚滚,似有千万雄兵挥戈激战。

相传这雷打洞有蛟潜伏修练了数百年,单等山洪暴发,便可随洪水入海为龙。只不过无数次山洪暴发了,也始终不见蛟龙出现。而擂钵山这一带曾驻扎过石达开的部队却是不争的事实。兆少爷的老爷爷就接待过一个来井湾里征粮的太平军小头目。当太平军离开时,一位负伤的师帅预料义军难免覆灭的悲局,便悄悄留了下来,从此隐姓埋名,以教授当地子弟武艺为生。石达开失败后,复有散兵游勇几经周折,逃回了这深山老林,占据擂钵山斜对面的半崩山落草为寇。几十年来,因这两处渊源甚深,加上井湾里民风剽悍,老族长又曾经周济过他们,故而彼此间也不敢存有丝毫冒犯之意。

伐木工和解板匠们就在雷打洞左侧的一个宽阔山湾里安顿下来。往年搭建的十八个高脚棚还在,像鸟窝似的悬空挂在古树叉里。每两人一个棚,这是事先搭配好的,以便互相照应。

“上啊,黑皮。”兆少爷拍拍黑皮的肩膀,便扛着铺盖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进了棚。

“哈哈,我们都成鸟人了。”黑皮把棕垫一甩,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想不到这个白净的少年,头次上离地丈余的高脚棚,竟没有丝毫怯意。

“兆少爷,棚子为什么要搭在树上呢?”

“防水防潮啊。”

“那为什么要搭这么高呢?”

“防野兽啊,你想累了一天,晚上人都睡死了,不搭这么高,被野兽叼走了都不知呃。”

真是环境改变人!就连满腹心事的少年黑皮,一旦离开井湾里进得山来,便迅速开朗起来,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根胡子瞄了一眼大喊大叫的黑皮,心里蛮高兴。“带得出,肯定带得出!”他想起那天搂着阎寡妇的肥腰夸下的海口——想起阎寡妇丧夫后那一段时间的压抑,想起阎寡妇自从跟了自己后的笑声,想起每一次高潮时阎寡妇捂着嘴却仍耐不住的大声浪叫,根胡子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这个骚婆子!”

根胡子没有闲着,他一手逮了一只雄鸡,招呼着庆牯子刚狗子等几个人往山神庙走去。他没有带上黑皮。因为凡是能一起去祭山神的人,都必须是伐木解板三年以上的汉子。其他人就三三两两地背靠着搭高脚棚的古树坐地扯卵谈。呷过午饭后还要开斧伐木呢,先放松放松,接下来的几十天,重活累活有得忙。

榛榛莽莽的古木遮天蔽日,峡谷就更显得幽深了。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正午的阳光从摇摆不定的缝隙间漏下来,青苔地上就有了晃来晃去的白如银币的光斑。叮当一声,庆牯子就恍惚回到了唐家观那个窑姐周桂花的吊脚楼上。

“多好的东西!”庆牯子将银元吹口气,递到桂花的耳边。

黑皮却是鬼精得很,他向兆少爷递了个眼色,俩人就悄悄地尾随着根胡子他们进了右边的山湾。老远老远,他俩就看到了千年古树下那座青砖青瓦的山神庙,瓦槽落满松针,墙上也长满了斑斑驳驳的苔藓。根胡子领着众人来到庙前,大声喊道:“祖师鲁班,传令开山。山魈鬼魅,各自遁藏。”然后单膝跪下,念念有词地作起法来。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板斧一挥,两颗鸡头就血淋淋地落地了,咯都没咯一声,便做了山神的祭品。当下手的刚狗子敲着火链,点燃了手中的七支香。甲汉宝同时把一大叠纸钱焚化了。根胡子起身,倒提着雄鸡腿,说了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便将殷红的血淋在千年古树的蔸上,顺便粘了道符。

在大梅山腹地,封闭保守。也正因其如此,一些古老的习俗才得以流传至今。祭山神便是解板匠独有的法术之一。山民们相信鬼神的世界也如人的世界一样,每一片山林都有山神爷管理,每一处土地也都有土地公坐镇。那些上了几十百把年的古树,是没有人敢擅自砍伐的。谁知道它们有没有成精呢?谁知道有没有鬼神附于其上呢?一定要砍伐时,必得先请解板匠作法禳解不可。

板斧以时入山林,秋天,肃杀的季节。风起了,霜降了,叶落了,万物都归沉寂,正是砍伐的大好时机。不过,还是得先请示请示山神爷——井湾里的汉子们进山了,惊扰了您老人家,请您多加担待。如果您还有什么不满意,那就请您找我们的祖师爷鲁班吧!

“开饭哒啊——噢嗬!”武聋子一声呼喊,众人蜂拥进了做饭的大棚。大棚甚是简陋,但很宽敞;跟高脚棚一样,也是杉木皮做墙遮风杉木皮盖顶挡雨。但不是悬空搭建在树上,而是就着几棵古树为柱,再用篾条横着捆几根长木头做屋架。山里人生活简单,粮食是自家种的,油是自家的茶子榨的,酒是自家的苞谷酿的,菜是满山满沟的野菌和木耳……房子么?这离地丈余的高脚棚不就是房子?这杉木皮为顶杉木皮为墙的大棚不就是餐厅?但此时的黑皮和兆少爷或许没有这么想。他们想得更多的说不定就是这雷打洞里深藏着的蛟,是这水潭里洗澡的仙女呢。

饭后,随着根胡子一声牛角吹响,众人齐集大棚外的空地。排过工,解板组十五人,除黑皮给根胡子当徒弟打下手外,其余十四人一对一的拉锯解毛板。武聋子照例做饭。庆牯子、兆少爷等二十人全都上山伐木了。该伐的树一般是事先做好了标记的。兆少爷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他瞄准了一棵合抱的松树,用柴刀清除了树蔸四周的權木丛,站稳身子,便抡起了板斧。

沉寂了大半年的擂钵山热闹起来。一时间,山上板斧声声,号子声声,隔一阵子便有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山下呢?锯条拉动的窸嗦声自然是被山上的声响压过了,但锯屑的松香却被秋风吹送得老远。偶尔,也会听到根胡子一声怒喝:“甲汉宝,你默么子卵神?锯走线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立冬了。

一群小如黑点的鸟雀沿九峡溪铺天盖地而来,经过井湾里汉子伐木解板的峡谷时,把平日里从树隙间偶尔还能看得见的白色的太阳也遮盖得严严实实。天色一下子晦暗起来。人们正不知所措时,鸟群就已经穿过了峡谷,越过了擂钵山,朝山南方向逸去了。

“今年的冬雪怕是会成灾啊!连麻雀都搬家了。”根胡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心里却想得更远,他想到了明年的春讯,“恐怕会发齐天洪水哦!”

“歇手呷一袋烟吧!”

根胡子发话了,解板的汉子们也就纷纷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把长长的拉锯斜搁在解了一半的松木缝里。稍远的地方,锯开的毛板已垒成堆,排成了一条长龙。早些锯开的一批毛板已经收浆了,人们就三三两两地爬上三角形或是井字形的木材堆,有仰躺着伸懒腰的,有坐着伸腿的,但手里都照例卷着喇叭筒旱烟。山腰上伐木的汉子们仍在挥舞着板斧。

“顺山倒哦——”

这一声呐喊是从庆牯子粗犷的喉咙里喊出来的。当一棵树将要伐倒时,伐木工便要吆喝一声,提醒同伴注意别让砸着。也只有在这棵树垂垂欲倒的时候,伐木工可以偷闲喊两句山歌。

庆牯子牛高马大,是井湾里伐木汉子中有名的快斧手。只可惜他三十来岁了还是单身汉一个。不过他也乐得逍遥,每年桃花汛期送了毛板船到湖北汉口,卖掉顺便带在船上的土货,不等回祠堂分红,就先上唐家观来了。“桂花不知怎样了,苦命的女人哦!”庆牯子叹了口气,粗野的山歌便从胸腔迸了出来:

削铁如泥一板斧噢

伐得古木劈得虎噢

古木穿峡又飙滩呃

垒成毛板船送汉口噢

剥下那个虎皮呃

给情妹妹做一件好衣服噢

穿在妹妹身上呃

暖在哥的心窝噢

谁都听得出来庆牯子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只是因为父母早逝,年迈的瞎子爷爷成了拖累,自然就没有媒婆上门了。一个没有女人管束的男人就是一条没有舵叶的毛板船,只能随波乱撞。

根胡子是想过要规劝庆牯子的,让他别把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悉数抛到外面女人的无底洞里去了,但想到自己跟阎寡妇有一腿的事,也就作罢了——如果人家庆牯子反问一句“你以为阎寡妇就不是无底洞吗”,或者说“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自己岂不是自讨没趣?但庆牯子却是蛮服兆少爷的,倒不是因为他是井里湾人认定的未来的族长,而是庆牯子觉得年纪轻轻的兆少爷身上有一种自己说不出来的魔力。以前些年死去的私塾先生的话说,那是“隐然什么仁者之风”。心中一旦对一个人有了好感,便自然会走得亲近些。

这时,兆少爷斧头下一棵松木也放倒了。他撂下板斧,朝庆牯子这边打了个“噢嗬”,也就拉开了嗓子喊起了歌来:

人生在世呃

苦多甜少噢

莫走弯路走大道噢

山珍爬满地呃

野味跳上灶噢

饭前一碗苞谷烧噢

坡坳上伐木呃

峡谷里倒噢

送到汉口呃

白花花的银子藏腰包噢

娶一个好婆娘呃

要趁早噢

庆牯子听得如醉如痴,良久,才回过神来朝兆少爷这边翘起了拇指。

“这兆少爷还真是个将才,连庆牯子这种天不管地不收的人都服他。”刚狗子凑过去向根胡子借火时,也就是这么顺口一说。

“将才个鬼!老爷子能舍得放他的孙子出去吃粮么?还不是让他跟一班伐木匠历练历练,今后好接班当族长!”根胡子与佐庭族长交道打得多,深知族长的想法。

黑皮独自一人坐在搁原木划规的木马上。这些天来,新鲜劲早已经过去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难道我黑皮就注定要一辈子呆在井湾里?注定要伐木解板“赶野羊”,然后像父亲一样一头栽在桃花水里?母亲让我跟根胡子学本事,可是学成了又能怎样?还不是做个解板匠的头!他兆少爷可不同了。别看人家也一样在做苦力,可那是族长的安排,是来历练的。全井湾里的人都知道,他兆少爷就是未来的族长!族长,那可是跺一下脚整个井湾里都得抖三抖的人物。

当根胡子和刚狗子说到“将才”和“吃粮”时,黑皮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那个晚上跟兆少爷外出时的情景又在脑海里浮现了。

山高月小。那月却格外清寒。

一条荒草丛生的古道,沿着峡谷伸向遥远的山深处。草尖缀满露珠,在月光的照射下,就像离人眼睫上的盈盈粉泪。

古道上投下两道长长的身影,如两个巨人穿峡而过。没有人知道这条古道修于何时。开山凿石的痕迹也早已经遍布了苍苔。只是过山沟的麻石桥还在,山路上时不时还有着零零星星的干马粪。兆少爷就忽发奇想,“莫非那天夜里梦见的高头白马当真在这擂钵山么?”

虽然干了一天的体力活,喝了两碗苞谷酒,年轻的汉子就睡不着觉了。踏着月色星光,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三县交界处的界牌下。说是界牌,其实是一方巨大的飞来石。也许是女娲炼就的吧,没去补天,却遗落在这深山老林作路碑。石的正面镂刻着三条交叉线,分别指向叙浦、桃源和安化,深深的魏碑字体的刻痕里,朱砂的涂痕还在。界牌左侧凿有石级,黑皮随兆少爷拾级而上,心中默数了一下共二十三级。两人一屁股坐在巨石上,也就是一屁股坐三县了。

“三县抵一州,今夜,你我就是州官了!”兆少爷有些得意。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州官算个鸟啊。”兆少爷没想到黑皮口气更大,顿时有些刮目相看。这个苦水里长大的孤儿,别看他文文弱弱,其实骨子里是蛮犟的。

两人站在石顶,纵目四顾,眼界豁然而开。四周没有树木,氤氲的地气从青黄相间的芭茅根底袅袅升起,在空中变幻着形状。“看,像马哩!”兆少爷顺着黑皮的手势往西南方望去,那飘浮的乳白色云影正缓缓地改变着马的形状。这时,耳边当真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兆少爷定睛一看,从黑皮手势所指的叙浦那边的山湾里,正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一匹洁白如雪的高头大马。

该不会遇上强盗了吧?井湾里人都知道斜对面的半崩山上盘踞着一支势力强大的土匪武装,只不过几十年来和井湾里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却很难说了,两人深夜站在界牌上,人家会不会怀疑你对他们是不是有所企图?黑皮和兆少爷不约而同地抽出了后背的柴刀。伐木解板的人,自从进了擂钵山的那天起,凡出入都是随身带了刀的,以防野兽的偷袭。

马蹄碎碎的,越走越近,也越走越慢。马背上还趴着一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脑袋耷拉着,一双手也懒懒散散地悬空摆动着。见此情景,两人也来不及循石级而下,便纵身跳了下来,马就到近前了。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呵,见了兆少爷和黑皮,碎步就停了下来,还重重的打了两个响鼻,随即就跪下了一双前腿。兆少爷很内行地伸出两指,往马背上的人动脉处一探,便喜出望外地说:“活着呢!”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腰间,也没发现家伙,便一反手背起来人就往外走。

马背上的人原来是队伍上的,叫李政,还当过什么教官。从他的口中,兆少爷和黑皮得知日本人已经大举进犯湖南,现在外面到处是兵火连天,难民潮涌。他这次奉命来收编半崩山的土匪武装,就是为组建湘中抗日游击队作准备的。谁知刚谈好收编事宜回去复命,便遭到地方民团的围捕。所幸的是他躲在溆浦江边一条破船底下,两手死死地攀着舵叶,在水中泡了三天两夜,也饿了三天两夜。北风凛冽,溆水严寒。如果不是半崩山的唐司令在他临行前送的白马在江边奋蹄长嘶,能不能挺过来还真说不定。

俩人背着李教官到得解板场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井湾里汉子全都睡死了。黑皮推开虚掩的大棚柴门,立马烧水热菜。兆少爷把李教官扶到毛板餐桌旁的树蔸凳子上趴着,忙叫黑皮递了一碗热苞谷酒过来。没想到乌青的嘴唇刚一沾酒,这铁打的汉子就醒了。他站了起来,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便欠了欠身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块红色的长方形小布片,很郑重地递到了兆少爷和黑皮的手中:“这是我的领章,更是我的信仰。背面有番号的,你们好好留着吧。”然后便鼓励两个年轻人早日觉悟起来,为把小日本赶出去,建立民主自由的新中国努力奋斗。

黑皮越听越激动了。“民主自由的新中国不就是我一直向往的说不明道不白的瑶台仙岛的世界?”他拿过碗还要给李教官添饭却被拦住了。

“久饿不可暴食,肠胃会受不了的。”李政就着昏暗的桐油灯盏再一次打量起眼前的两位救命恩人来。见黑皮高高挑挑的,人又灵活机敏,便饶有兴趣地问道:“念过书么?”

“读过两年私塾的,还习过武呢!”说着,黑皮就把桩子一站,一改文弱的模样。

“我们这里人人都习武呢。”在大梅山山区,山高路险,男人们世代伐木狩猎,本来就一个个壮如牛健如猿,何况井湾里人还受过石达开手下一个师帅的传授,自然个个都会几手拳棍。

“你们愿意上山打游击么?”

此时的兆少爷明显有些犹豫。救人如救火,现在人没事了,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虽然也很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他是未来的族长,若是上山打游击去了,这份传承了几代人的基业交给谁去打理?这擂钵山上千亩山林的砍伐与销售将来由谁负责?而黑皮却心旌摇荡得特别剧烈。他是一直想着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窒锢人的生存环境,只是放心不下守寡的母亲而已。

“可以慢慢考虑,想好了去半崩山找唐司令。”见两位年轻人没有回答,李教官补充说,“他一看到领章就全明白了。”

那真是一匹通人性良驹,一定是从李教官说话的语音中辨知主人身体已经复原,一声长嘶,便催促上路了。天刚拂晓,月亮早已消逝。九峡溪因两边山上古木的荫盖,仍是黑朦朦的一片。从解板场的树缝间斜望过去,启明星隐隐挂在东边的天空。白马愈发白了,李教官挥挥手,双腿一夹,便消逝在这榛榛莽莽的大山中。

“黑皮,在默么子神?”

“不就是来得迟了点!”黑皮的心正乱着,也就没好气地随口回答。像是有意为黑皮解围,山腰响起了兆少爷“顺山倒噢”的号子声,随即是大树连枝带叶倒下的呼啸声。今天,他第一次超过了快斧手庆牯子,率先将大树伐倒了。解板的汉子正惊愕间,庆牯子粗犷的嗓门也应声亮开了:“顺山倒噢——”第三声、第四声……第二十声也相继传下山来,在峡谷里回荡。每一声号子响起,远远的山那边总会有回应:“顺山倒噢——”

古木一棵棵轰然放倒,大山便动摇起来,權木茅草纷纷伏地,峡谷间陡然刮起了冷风。远山深处,獐子野兔藏身不住了,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刚狗子眼疾手快,一板斧飞出去,把一只闯入解板工场的獐子劈成两截。

天空开阔了,阳光投在大片的林中空地上,所有的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有“重见天日”的感觉。最开心的还是根胡子,因为照这个速度,伐木的任务将很快完成,大家可以集中人力解板。再过十来天,如果不出意外,他根胡子就可以率领原班人马凯旋而归。阎寡妇两个白花花的奶子又在他眼前晃!

黑皮却越来越烦,前些天晚上睡不着时他就跟兆少爷说:“这样伐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日本人都打来了,外面交通受阻,你还能销往汉口?”

兆少爷也忧心忡忡地说:“只有到时候再说吧!”

毕竟傍晚的会餐是丰盛的。大棚外的空地上,升起了熊熊篝火。两个三脚木叉搭在火堆旁。长长的青竹竿贯穿着被刚狗子劈去了头颅的獐子横在三脚叉上。兆少爷边翻烤獐子边朝解板工场正在忙碌的根胡子喊:“天为屋顶地为凳,大家快来趁热啊。”苞谷酒温过了。野山菌和黑木耳是庆牯子采来的,正由武聋子在大棚里煮着呢。

这顿晚餐是兆少爷刻意安排的。也只有他这种通透的人才有如此出人意料却又合乎情理举措。

解板场收工了,该说的话也得现在挑明。黑皮一发狠,山歌就顺口飙了出来。

屋后的那个月形山上呃

是谁在放牧黑牯,

放牧白羊哦

那是我苦命的娘亲呃

那是我善良的亲娘

……

声音越来越嘶哑,料峭的寒风里透着一股悲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心事重如磐石。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拢来了,围着火堆撕扯着獐子肉。那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因獐子油的滋润,在火光的映照下更加的黑了。

酒过三巡,庆牯子脸红脖子粗地骂着粗话鼓动根胡子喊山歌。

“根叔,进山这么久了,你也喊几句啊!”

“喊几句罗!”众人起哄了。根胡子野性一膨胀,当真就不管不顾吼了起来:

对门坳上呃哟喂

俏婆娘啊嗬嘿

下山来呃哟喂

干一场啊嗬嘿

天当被呃哟喂

地当床啊嗬嘿

猛捣棒槌呃哟喂

擂钵响啊嗬嘿

……

喝彩声亦喊得山响,晚宴被推向了高潮。

“根叔,我看等下山后,你就和黑皮他娘把事儿办了,我会求老头子的。”见时机成熟,兆少爷高声地发话了。

“如果根叔答应一直照顾我娘,黑皮我感激不尽!”有未来族长发话在前,黑皮也就跟着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那好呃,要得!要得!”他根胡子哪里不想呢?只是碍着日渐成人的黑皮怕他有什么别的想法,也碍着族里元老们的歧视,才一直犹豫和迟疑着。既然未来的族长都发话了,黑皮也说得如此诚恳,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根胡子说这话时,引得一帮人哄然大笑。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井湾里汉子们终于撮合了一对苦命的鸳鸯。尽管他们野合已久的事实谁都知晓,但没有在祖宗的牌位前行礼,就只能算是“偷”!未来的族长已经点头了,现任的族长肯定会给几分面子的!大家在暖烘烘的篝火旁饮酒狂欢,谁也没有想到的真正让人难忘的大事也正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

夜色很深了,篝火却还燃着。刺骨的寒风吹来,根胡子打了个冷颤,揉揉惺忪的睡眼,翻身坐起,发现三十几条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在火堆旁。

“还鼾声大作呢,这帮兔崽仔!”根胡子将这些疲惫不堪的井湾里汉子逐个踢醒,“棚里困去,着了凉可不得了。”

“黑皮不见了!”兆少爷回到高脚棚,久久不见黑皮上来,朝棚外的空地上一望,也同样见不着人影,就大声地喊起来。

大伙儿纷纷跑下高脚棚,一个个面面相觑。

“还不快去找!”根胡子急了。他想起了在师弟灵前的誓言,想起了那天趴在阎寡妇身上“带得出,肯定带得出”的承诺,发慌地喊道:“咯怎样收场啊!”

还是兆少爷先冷静下来。“别去远处找,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线索?地上没乱,不会是野兽叨走的。”李政的身影在他脑中一闪。也就是电光石火间的事,兆少爷踩着竹梯冲上了高脚棚。

枕头下的领章不见了。“半崩山!”兆少爷松了口气,忽又沉下心来,他当然不能说黑皮去了半崩山,那可是通匪的大罪。他闪烁其词地说,黑皮没准是中邪了,为山魈所惑迷失了魂魄外去游荡了,他迟早会回来的。但根胡子仍不甘心,领着三十多条汉子,举着松油火把,舞着雪亮的板斧把擂钵山翻了个底朝天,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只好暂且作罢。

代木解板的任务终于提前完成了。根胡子领着三十几条汉子凯旋归来,本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但是离井湾里越近,他的心里越是发虚。祠堂交还牛角,佐庭族长命人斟酒为这些辛苦了近三个月的汉子接风洗尘。三十五碗酒端过了,到第三十六碗时,居然没有人端。“嗯?!”佐庭族长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根胡子脸上。根胡子不敢抬头,扑腾一声跪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听说是被山魈惑走了。”甲汉宝意味深长地说。

“放屁!这是谁说的?有祖宗神灵的庇佑,有祭山法术护身,山魈哪敢如此大胆!”佐庭族长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众人谁也不敢抬头。幸好兆少爷上前一步,掏出李教官交给他的领章,呈上去说:“这是我在黑皮枕头下找到的。”

佐庭族长接过一看,背面有十八集团军的番号,心中虽是不悦,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八路”也是归蒋委员长管的。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兆少爷当然没把遇到李政的事说出来。

根胡子感激兆少爷替他解了围,去阎寡妇家时,硬是拖着兆少爷一起去的。阎寡妇闻说解板匠们出山了,早就准备了饭菜,等着黑皮回来。没想到只等来了根胡子和兆少爷两个人,白脸一红,就问道:“黑皮呢?”

兆少爷把在祠堂跟佐庭族长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见根胡子一个劲地自责,便把那晚李政讲的那番抗日救亡的大道理一知半解的说了出来,还道着贺说:“婶子的福气长着呢。黑皮兄弟机灵,又上过私塾,能文能武,一定能得到长官的重用的。说不定将来弄个将军回来,接婶子进城享福也未可知!”

荒芜了一个深秋加大半个冬天的阎寡妇实在熬不住了。天还没黑,她就紧紧地合上了堂屋门。黑皮没回来,虽有些不放心,但兆少爷说的话应该是不会错的。所幸的是根胡子平安归来。还没等根胡子洗过澡,她就迫不及待地的连撕带扯地扒下了他的裤子。

“还是洗洗吧,家伙还在呢!”

那一夜,根胡子第一次尝到了被挫败的滋味。昏昏暗暗的房间,小小的桐油灯盏火苗摇曳。水声哗哗,根胡子坐在杉木澡盆里,慢吞吞地反过手来搓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阎寡妇斜靠在床头,半躺着盖着棉被,一条雪白的大腿露在外面。虽然年近四十,脸上有了皱纹,但因为脸庞丰满,那皱纹显得并不深。她眯着眼含笑地望着根胡子。被盖起伏,不知道她的一双手在里面抓挠着什么。

“还不快点,水都凉了!”阎寡妇见根胡子毫无反应,便一脚踹掉棉被,光着身子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地拉过根胡子,水都不擦就推倒在床上跨了上去。

一道闪电麻遍全身,轰的一声怒雷炸响了,两人同时把手指扣进对方的肉里,倾盆大雨就来了,桃花汛就来了!

根胡子转身拉开门,把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淋漓酣畅地洒在三尺深的积雪上,回来时把一袋哗哗作响的银元,倒在松木桌子上。

“也不知是谁放在门口,还用石板压住袋口呢。”

春天姗姗来迟。去年一场大风雪,来得特别的凶,一夜之间就覆盖了千山万壑。皑皑白雪,白得恐怖。松树断枝了,楠竹折腰了。饥饿的野兽常常下山来觅食,却不见有人打猎。天太冷了,井湾里的汉子都躲在家里。

根胡子赌气似的明目张胆跟阎寡妇住到了一起。这次从擂钵山回来后,他已经一步也离不开阎寡妇了。他跟黑皮家的事,一开始只是出于仗义。师弟死后,他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他没想到那天傍晚帮阎寡妇收割完庄稼,阎寡妇留他吃晚饭,也就喝了三碗苞谷酒,居然莫名其妙地睡到了她的床上。那年伐木解板回来居然又鬼使神差地去了她家,阎寡妇也没怎么拒绝。反正是个鸡巴事,瞒着族里那帮老家伙就好了!他这样想着。去的次数多了,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族长昨天再一次敲打他时,他干脆摊牌了。没想到佐庭那老东西居然不答应,说什么伤风败俗!

卵大的事噢!根胡子一急,黑脸变红、脖子变粗地就要站起来。还好,兆少爷使了个眼色将他叫出了门,说等老爷子消消气后他来劝劝。

老天阴沉了两个月的脸,昨天意外地转晴了。气温陡然回升,山上的积雪也开始消融了。沉默了一冬的桃树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吐出了满树繁花。喜鹊喳喳地叫着,莺莺燕燕也在枝头呼朋引伴。

根胡子坐在阎寡妇家的堂屋里,隔着芳草萋萋的田野,老远就望见兆少爷往左拐过自家的院墙朝月形山大步流星地走来。

“根叔,喜事!喜事!”兆少爷不等坐下,眉飞色舞地道着贺,“老头子答应你跟婶子的事了!”

“费了不少口舌吧?”

“那倒没有,不晓得你就要带队进九峡溪了啊?”

“老头子说,后天是黄道吉日,就给你和婶子办酒,不过——”兆少爷吞吞吐吐的。

“不过什么?”

“不去祠堂给祖宗行礼。”兆少爷见阎寡妇在里屋,放低声音说,“老头子说你们伤风败俗。”

“卵大的事,不去就不去。”根胡子面带怒容,心里骂了句老不死的。

兆少爷转身离开,走过阎寡妇家的晒谷坪,下了一段小坡道,不禁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满树桃花,红得耀眼,也红得凄伤。

婚礼如期举行,非常降重。隆重的层度远远超过了根胡子与阎寡妇各自的第一次婚礼,也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但一帮伐木工们转瞬就明白了:根胡子这是在与佐庭族长较劲,他把全部家当都拼上了,就是要给阎寡妇一个风光!

族中元老一个都没有来,兆少爷自然想给足根叔和黑皮娘的面子,还有意代表佐庭族长讲了话。兆少爷说:“爷爷说了,根叔是整个廖氏家族的功臣,本想亲自来的,但偶感风寒。他非常感谢根叔这些年的付出。”

所有的伐木工山吃海喝,趁着酒兴,满嘴胡言乱语。洞房闹得很晚才散。甲汉宝是最后一个离去的。

后半夜下起了瓢泼暴雨,似乎这三天的晴朗是专为根胡子与阎寡妇的婚礼准备的。狂风一阵紧过一阵,阎寡妇梦见自己寻找黑皮,迷迷糊糊的爬到半崩山的悬崖上,脚底一滑,大叫一声“救命——救命——”

阎寡妇醒了,一身冷汗,紧紧地抱着根胡子。“桃花汛来了!”根胡子披衣坐起,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往年的第一次桃花汛从没来得这么凶。师父死在桃花水里,师弟死在桃花水里。死去的人就这样死了,活着的人还要靠这桃花水过活!

吃过早饭,根胡子站在九峡溪边一声呐喊“赶野羊呃——噢嗬!”,听到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开了。甲汉宝没有来,加上黑皮空出的缺,只得临时补充两个新成员。祠堂请圣物的时候,众汉子跪着等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见佐庭族长出来饯行。兆少爷抬眼望望神龛上,牛角不见了。这在廖氏的家族史上是一件咄咄怪事。

雨下个不停,三十六条汉子披着蓑衣戴着箬笠扛着套了尖锐铁钩的长长的竹竿,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通往擂钵山的溪路上……

廖氏宗祠内,根胡子等人刚一走,佐庭族长就召开了家族元老会议。佐庭族长端着铜嘴水锅烟壶,吐着长长的烟串,绷着脸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家族内有人犯灭门大罪了。”

“谁?”

“阎二妮那混帐儿子!”佐庭族长刚说完,从祠堂的西厢房走出甲汉宝来,左手里托着两个金元宝,右手拿着一封没有下款的贺帖。

“已经民国了,还有这么严重的事?”元老中年龄最小的佐祥甚感疑惑。他去过几趟汉口,是元老中接受新事物较多的人。大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都竖着耳朵听族长的下文。

“我正琢磨着呢,他们怎么有可能办成这么丰盛的婚礼?原来——”佐庭族长猛地把手里的铜嘴烟壶往桌上一敲,眼露杀机:“是跟半崩山的土匪搞到一块去了。”

甲汉宝于是将那天晚上在根胡子家帮忙回来得很晚时遇到的事跟大家说了一遍。

原来,那晚甲汉宝帮根胡子收拾完场面后,熄了灯正要离去。忽见有个人影一闪,就往阎寡妇房间的后门去了。“都嫁人了,还有谁会偷上门来?”他躲在晒谷场西侧没敢吱声,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那人放下东西后,忽地一声口哨,只见一匹高头白马飙来,那熟悉的身影就纵身跨上马背,闪电般地消逝在深夜的雨幕中。传闻中只有半崩山的土匪下山才骑白马的。

甲汉宝吓得气都不敢出,赶紧捡起后门口的金元宝和贺帖,跌跌撞撞地朝族长家跑来。

“怎么处理,大家都说说看?”

“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吱声。

“还是等根胡子回来问问再说吧?”佐祥提议。

“还用问?”佐庭族长从怀里掏出牛角,托在手心,众人嚓地跪下了。这是廖氏家族传了几百年的东西,一直供在祠堂的神龛上,每年进山伐木解板和赶野羊时临时请出,用过后必须马上交还给族长。“年轻的不懂事,你们还不懂?”根胡子与阎寡妇通奸,且明目张胆,已经不配使用圣物了,免得得罪祖宗。

“那族长看怎么办?”

“根胡子可免他一死,念在他多年带领众人伐木解板下汉口的份上,只要他这次不出事……”佐庭族长顿了顿,语气一转,严厉的目光扫过佐祥,“至于阎二妮,先是与根胡子勾搭通奸,伤风败俗,我本想留她一命,成全她与根胡子。现在又是纵子为匪,罪不容赦!”

十一

“赶野羊”是井湾里伐木解板汉子们的专用名词。一个“野”字,就道出那一块块粗糙的松木毛板在九湾十曲的滚滚洪涛中狂奔乱撞、左冲右突的情景了。

根胡子明显有些狂躁了。居然没有请到圣物!族长居然没有出来饯行!早就定好的上应三十六天罡的三十六条汉子居然有人临阵退缩!他努力平息了心头的火气,再一次提醒手下人注意安全,别再闹出人命来。每次出人命,按井湾里人的解释是犯了煞,压不住煞的原因是有人进山前一晚搞了女人!根胡子昨晚就搞女人了,现在又没圣物在手,心中不免忐忑。

山路很滑,雪水从山上洗下来淌过路面,被三十几条汉子来回一踩,便搅成了烂泥。井湾里汉子们就这样用脚趾头抠进泥里来来回回地将毛板从解板场扛往雷打洞外的溪谷处,站在陡坡上瞄准最佳位置,一侧肩,轰隆一声,甩出去的毛板就顺着一小段土坡呼啸而下,挟泥带土地飙进了九峡溪的干滩上。

这是一个险活,稍有不慎,人就会连同毛板一并坠入斜坡的滑道中,在滑道的深槽里被毛板冲撞碾压得骨碎肉烂。

半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但解板场的毛板看样子才搬走一半。根胡子有些心急,想趁天黑前再走几趟,却被兆少爷拦住了。兆少爷已经有了完全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沉稳。这几个月来,他的心里一直憋屈着。他对井湾里人在老爷子有形无形的精神重压下沉闷的生活方式感到不安和愤慨。他有时甚至想像黑皮一样一走了之,远离这个看上去井然有序,而实际上危如垒卵的生活环境。但他对这群井湾里汉子,尤其是对根胡子充满了敬意。心想,一代又一代的族长沿袭下来,个个都当得稳如泰山,家底也越来越殷实,难道不是每一个底层人的功劳吗?可大伙儿又能得到多少?然而,自己毕竟是家族未来的接班人,有一副重担等着自己去挑。离开了井湾里,这些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叔伯会不会生活得更苦?

夜幕降临了,武聋子做的饭菜早已摆在那张熟悉的毛板桌上。汉子们纷纷进了大棚,解下用葛藤缠在腰间的一竹筒苞谷烧酒。这是这些长年在山上在水里摸爬滚打积了一身湿寒的井湾里汉子们的灵丹妙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或是在女人的胸脯上,他们才有自己的快乐!兆少爷理解逛窑子的庆牯子了,也理解伤风败俗的根胡子了。

几口酒下肚,这些汉子们又舍不得喝了,只是在鼻子底下闻闻,就塞紧竹塞子,绑回腰间。明天的路会更难,也会更凶险。

第二天一早起来,将剩下的毛板扛过雷打洞,扔进九峡溪谷后,汉子们就准备出山了。

几声炸雷滚过,瓢泼的大雨如期而来。满溪满谷的洪水载着成千上万块毛板疯奔狂涌着往山外冲去。汉子们手握竹篙拼命地在后面追赶。当有粗糙的毛板被礁崖绊住,或是有头重尾轻的毛板斜翘着冲上溪岸的沙滩,他们就不失时机地一反钩拖直了送入洪流中。

身高腿长的根胡子照例冲在最前面。兆少爷像是有着某种担忧,总是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第一道关峡闯过去了,第二道关峡闯过去了,第三道关峡也闯过去了。然而就在兆少爷拐过前面一个山湾,接近九峡溪落差最大、峡口最窄的半崩山关峡时,却传来了根胡子的呼喊声。

兆少爷定睛一看,唉,已经晚了!是一块头重尾轻的毛板,经过半崩山峡口时,斜插在西岸的礁崖缝里,水流一激,猛地就打横了。后面的毛板呼啸而来,一块一块地横拦竖插在峡口上。毛板越横越多,越插越多,刹那间便垒成了一个巨大的“喜鹊窠”。

根胡子气得捶胸顿足,几乎要一头撞进那峡口里去。这个铁打的汉子,居然浊泪纵横地嚎啕起来。“润胡子死在这里!黑皮他爹也死在这里!”根胡子仿佛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反而慢慢地冷静下来了。

“赶野羊”最凶险的就是拆“喜鹊窠”。毛板一旦在峡崖处插成了“窠”,任凭你是怎样骁勇的一条汉子,也是不敢贸然去拆的。集中全部人力来拆是不可能了。因为前面的毛板有一半飙过了半崩山峡口,得抽出劳力去赶,不然说不准又在下一个峡口被卡住。就算没被卡住,也要派人在溪口的江湾里拦截,否则会随着洪水冲进资江。一旦卷入崩洪滩,那么所有的功夫就等于白费了。

根胡子赶紧把手合成喇叭状,扯起“噢嗬”来。窄窄的半崩山峡谷里,一时四面回应。也就是转眼间的功夫,汉子们便悉数聚集拢来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是裤子衣裳被扯成了布条,脸上、手上、脚上,甚至胸膛上全都是血迹斑斑。九峡溪两岸荆棘丛生,汉子们赶着“野羊”一路跑过,谁还顾得上衣服和身子?根本连命都不要了!根胡子命庆牯子领了几个善跑的往下游追赶过去,自己带了些经验丰富的拆起窠来。

这是一件抽丝剥茧的工作,从窠顶往下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地拆。拆下的毛板抛进峡口下的深潭。下游中断了的长龙又恢复了狂窜。上游飙来的毛板却陆续堆积起来。得加快拆窠的速度了。形势岌岌可危,随时都有撒窠的危险。“撒窠”就是指那些横排竖插的毛板拆到所剩无几时,突然被洪水冲散。根胡子喝令汉子们趴到两边的崖坎上。也真是活该出事。就像宿命,“润胡子死在这里!黑皮他爹死在这里!”,从伐木解板到“赶野羊”编簰垒毛板船下汉口,积累了大辈子经验的根胡子也没能逃过这一劫!一个狂浪掀盖过来,只听得嘎喳一声,横插在最里面的一块毛板应声而断,竖插的一块毛板在后面毛板堆的撞击下突然翘起,翻了个跟斗砸向根胡子。受阻的毛板堆畅通了,根胡子像一只受伤的鹰,扑腾几下就一头栽入了深潭滚滚的洪流……竹篙像根旗杆,扎在半崩山峡口的礁岩上。

那是根胡子的竹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就在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狂呼着往下游奔去。

十二

九峡溪三十多里水路,在兆少爷的家门口拐了个大湾,视线顿时开阔起来。洪水奔到这里放缓了脚步,像一个即将出远门的游子,回过头来望一眼大山深处,又依依不舍地汇入到出口处资水的回流里。

庆牯子领着众人在大江湾里收“羊”入圈。女人们纷纷赶来帮忙了。他们用竹篙勾住毛板,拉到浅水滩。这时,远远地从资江北岸山崖的纤道上,走来了慌乱的人们。从他们口中得知,日本人已经侵入益阳了。送毛板船去汉口不可能了!

毛板源源不断地漂来,随毛板漂来的还有一具浮沉的尸体。“快”,庆牯子一个猛子就扎向中流,兆少爷也领着众人顺着洪流狂奔过来。两处的汉子纷纷跃入水中。“总算没被冲进资江。”人们把血肉模糊的根胡子抬上岸来。

上应三十六天罡的井湾里汉子聚齐了,只不过领头的却死了。老人们念叨着根胡子往日的好,眼里噙着泪。孩子们想到那个用络腮胡子扎得他们哇哇大叫的根胡子,再也不可能买糖给他们吃了,纷纷抽泣起来。汹涌着狂涛浊浪的资水,如一曲悲壮的挽歌滚过人们的心头……

“抬进祠堂!”兆少爷铁青着脸。云团凝固的天空,掉过一阵雨点。一干人抬着根胡子的尸体走在通往廖氏祠堂的路上,老远就看见佐庭族长在几位元老的簇拥下,挥舞着手杖对着五花大绑在祠堂左侧梨树下的阎寡妇厉声大骂:

“你这个克夫的丧门星,勾引根胡子亵渎圣物,现在又纵子投匪,死有余辜!”

阎寡妇披头散发,气喘吁吁,满脸怨毒,她气得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老族长说的是事实,她根本无力辩解。根胡子的尸体抬进来了,阎寡妇只嚎啕了一声“天啊”,就晕过去了。

“你们还要执行家法?”兆少爷逼上前一步,气势夺人地诘问几位高过自己两辈的元老,“她的两个男人都为族里的事死了,你们竟然这样对待她?”三月的风吹过祠堂,惨白的梨花纷纷飘落,就像清明节的纸钱。井湾里死一般的沉寂,兆少爷分明听到了狂奔的马蹄如春雷叩响大地。

“呯!呯!呯!”,几声枪响过后,黑皮跨着高头白骏马领着一干人赶来了。“土匪进村了,大家快跑。”被雨水洇浸已久的祠堂,就在众人慌乱逃走地挤撞下轰然倒蹋了。“你——你们——”佐庭族长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晃了几晃,便栽倒在地上。他的手中还牢牢地握着那根油亮的拐杖!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待兆少爷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救爷爷时,正好与黑皮怒目相遇。

“我们是湘中抗日游击队,不是土匪!”黑皮纵身下马,挑断绳索,扶起母亲,便扬鞭策马朝半崩山方向飞奔而去。

春天的井湾里,梨花如雪,桃花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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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不要悔
雪天
闯祸的车
黑皮系列
目不识了
小猫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