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土
是为了给我们展示一幅全新的画卷,让柔软的青草更加凝绿,让刚劲的竹子尽显滴翠?还是为了掸尽昨日的灰尘,以洒扫一净的庭院提醒我们这些远来的后辈?
从气势磅礴的泼墨到细若纤毫的工笔,我们就这么顶着七月变幻无常的雨水,在无风的清晨顶着沉闷的空气来了。踏着微微湿的石板路,冲着灰灰青的砖墙和黛色的屋瓦,以及两端稍稍翘起的屋脊,我们缓缓地步入李可染先生的故居,步入那座建于清末民初的四合小院。对着近乎简陋的普通小院,我曾有过疑问,这就是一代国画大师的故居?可是,一代国画大师的故居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我并无完整的印象。
穿过东面的拱形圆门,顿时有一股气息逼了过来。虽是已近百年的老宅,呼吸到的却不是衰老,恰一股浅浅的似有若无的墨香,不知是从朱红色的木窗格里溢出,还是自老宅的呼吸中传来,在小院的四下里交融着,洇晕着,稍不留神就会沾上衣物,浸入筋骨,让你的姿势也一点一点地灵动起来,韵味起来,从简单的观瞻变成了深刻的欣赏,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入了画,成了景。
我很早就应该看过这座建筑了。虽是初游,我却有如重访。不是我看过太多这种相似的建筑,很久以来,可染先生的故居,就是掀开我记忆之书的图像。我最先知道先生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很年轻,常参加一些文朋诗友的聚会,其中一次有朋友提到他收藏的一幅牧牛图,说是可染先生所画,可惜只有闲章却未落款。对于绘画我是一片空白,像不着一字的白纸,自然也就没什么反应。然而几位搞书画的友人纷纷发出震惊的感叹,但大都说的是既然未落款怎可断定是可染先生的真迹。接下来,他们就针对画的真伪你争我辩,唇枪舌剑地争吵起来,血脉贲张得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最后,大家一致约定去朋友家中看画再做定夺。第二天,我也随行看了那幅牧牛图,说实话,我至今还记得那幅画,画面简单,却颇有味道,画上是一棵露着几根枝条的柳,一头似走似停的水牛,牛背上还有一个少年。我自然不知道画的真伪,当他们再次争得不可开交,我便悄悄地退出了朋友的画室。只是从那时起,我就记下了李可染,又在后来的阅读中了解到:“李可染,江苏徐州人,为变革中国的山水画,他旅行写生的行程达数万里。其画先取法八大,后从齐白石,又从黄宾虹学积墨法,并在写生中参悟林风眠风景画的阴影处理方式。其善画牛,与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并称为20世纪中国水墨画四绝。”当然,我还在画册里隐约看到了先生的故居,觉得那房子应该格外简洁、清新。从那时起,我就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先生的故居,我想知道先生最初的学习环境,也想了解是什么让他形成了后来的创作风格。然而,想得最认真的事情往往最易忽略,就这样,一晃二十年,我只能把种种的客观因素看成机缘的不够成熟,机缘不够成熟,即使来了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得不到便是失去,我不愿失去内心的期愿,更不想改变对先生的崇敬。然而现在,我还感觉自己并没有准备好似的就站在了先生的故居,这是否意味着,冥冥之中早已经有人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而我也注定要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某种启示呢?
这就是先生生活了30多年的故居吗?面对这片在高大建筑物掩映下的低矮房子,突然觉得它们是那么地刺眼和蔽陋,不知道是我对这座故居期望过高,还是我的境界太低?在我从里到外走完小院之后,竟然对这个小院无从下手了。无论门前的石鼓、门槛,还是冲着正门的影壁墙,挂在房内的书法与绘画作品,就连那些是否原来就存在的树也都被别人拍过了。我从不喜欢模仿,自然不愿拾人牙慧,且觉得如果不能更好地体现先生最初生活的故居,就是对先生的不敬。因此,我只能又矛盾又懊恼地徘徊着,一遍遍出入先生的故居。我这样的来来回回最终吸引了一个老人,他走近来问我是不是丢了东西?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不知道该从哪儿拍先生的故居。老人呵呵笑道,从哪儿拍不都是先生的吗?老人的话听似简单,对我却如同当头棒喝。我常常和别人说平常心是道,可到了自己也一样对平常心忽略不提。随之我又想起之前的文学创作座谈会,市文联王雪春主席在谈文学创作的时候,却话锋一转谈起了李可染的创作,她说“满与拙的手法应用和积墨法的坚持,形成了李可染先生山水画的独特风格,并最终使其成为一位开创时代画风的大师。”她的方式似乎一个契机,让我的心思不由得灵动起来,并随手在笔记中写下:“李可染,以自己的坚持创作,几乎不为外界所动,因为坚持他有了自己的东西,那才是他的风骨,他的灵魂,他的生命本体。”那么,我怎么就忘了生命的本体呢?真实纪录他的故居不也是对先生创作的一种再现吗?我这么想着,再回头时,老人已然不见了,在我的身后,只有“师牛堂”的门无声地注视着我,注视着那些朴素的房子,以及生长在院子中间的树木。
我想,我绝不是有意要拍摄她们的,应该是不小心把她们放入了我的相机,也正是这种不经意,让她们成了我的画,丰富了我的思维。在听了老人的话后,我才打开相机,按动快门。直到我写这篇文章,才发现所拍的照片中,几乎都有她们的身影。她们应该是一对母女,母亲身着浅绿色的上衣,女儿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从东院到西院,从卧室到画室,从桌椅到家私,从留着先生手迹的“东方既白”到“澄怀观道”,从“无涯”到“惟勤”再到“澹泊宁静”,每一张画面中几乎都有她们的身影。当然,我也不是跟在她们身后进行拍摄,在我忠实地记录房子、院子、通道和书画作品的地方,她们却也没有错过一处,并且在所有的镜头中,她们自始如一地保持着认真、平静与乐观。最惹人疼爱的要算她的小女儿了,她不仅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脸上还一直带着既单纯又灿烂的笑,一对透明而清澈的眼睛,格外让人感动。她们应该没有注意过我,就像我从未留意她们一样,不然,也不会在我的镜头中只留下模糊的侧面和从容的背景。
我是突然发现她们也是一幅画的。在准备写作的时候,我翻看照片的动作在一帧图像前停下,在我从小院一角拍摄的画面中,两棵葳蕤的植物正绿得鲜艳,绿得耀眼;或敞或闭的门窗一样红得厚重,红得古典;迎面由青砖砌就的圆门上,书写着白底黑字的“澹泊宁静”,边上耸立着翘脊的骑墙。母女俩都扎着马尾辫,她们互相牵着对方的手,在院子中,那相得益彰的轻轻绿和粉粉红与四周浓厚的色彩相比,既像轻描又像淡写,极清新,又极雅致。而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最初的照片里,她们进来,我最后的镜头中,她们离去,从来也澹泊到去也宁静,这一来一去中是否有着必要的联系,或是要告诉我些什么?
“现在我年近八旬,从来不能满意自己的作品,我常想我若能活到一百岁可能就画好了,但又一想,二百岁也不行,只可能比现在好一点,‘无涯惟智’,事物发展永无涯际,绝对的完美是永远不存在的……”
唉,我也真够愚笨,总是要等人家讲了结果,才恍然大悟!像依次退去的老人、母女,他们告诉我也好,不说话也罢,皆是在喧嚣竞逐的尘世之外,保持属于自己平静与独立的个体,以不同他人的方式认识人生。如此,他们都是在帮我开悟的吧!可是,能在最后得悟不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论语·里仁》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应该满足了,总比到死都不明白好吧!
可是,我真的明白了吗?我又忍不住重新翻回小院圆门上的“澹泊宁静”,发现它们比初时又醒目了许多,灼人许多。或许,我真的应该对着青砖黛瓦的简陋小院淡然一笑,就像对着那个淡泊开明的老人。无论他曾经是否蜚声四海,也无论他是否被称为一代宗师或是开一派先河的创始人,最终总得要留下些遗憾,而遗憾本身也是一种美,一种艺术永无涯际且等待超越的大美。
想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为何我要二十年后才得以抵达李可染先生的故居。年轻时,只是好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年龄稍长,心态却在世事的变化中,日益浮躁,往往是走马观花,无暇思考;现在,我终可以保持专心与清醒,静思自己的人生了。这时刚好,就像迎我的雨水,它们无常的姿态也只是在告诉我:世间本无不变的定律,人又岂能“墨守成规,不敢突破”呢?
我知道,在李可染的故居,有些东西我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