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
晃晃馆
曹军庆
刘丙坤腰板笔直,八十岁了腰不弯背不驼,走起路来像根棍子。就是慢点,一寸一寸地挪着走,像是生怕踩死了蚂蚁。但那身子骨却是直着的,眼瞅那腰背的底子怎么着都像是军人出身,或是做过先生。却都不是,刘丙坤就是一农民,以前唱过皮影戏。每天晚上睡觉,凌晨两点过十分,刘丙坤会准时醒来。尚未睁眼,刘丙坤便要响亮地咳嗽一阵子,那声音尖而亮。咳过之后,眼睁睁地躺在床上直到天明,刘丙坤从五十七岁起就没多少磕睡了。睡觉对他而言,越来越成为一件痛苦的事情。他没想到会这样,年轻时刘丙坤觉得睡觉比吃肉还幸福,他一有空就会眯上一会儿。现在,他顶讨厌夜晚,夜里比白天更清醒。
只要刘丙坤一咳嗽,不用看钟,分秒不差,一定是夜里两点十分。那可正是睡觉的好时辰,谢丽娜每每会在梦中被惊扰。为这事,她训斥过刘丙坤。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睡衣,腰间的带子没有系上,或是系过又被睡松了。从上面,能看到她半片裸露着的胸脯。谢丽娜恍当一下撞开刘丙坤的房门,刘丙坤的房门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从来都是虚掩着。她还顺手啪的一声按亮刘丙坤的灯。谢丽娜从她的房,到客厅,再到这儿,一路上都未曾开灯。这一下灯亮了,强光刺着谢丽娜,她觉得脑袋被光线照得晕晕乎乎的。
你醒了就醒了,干吗一定要咳嗽呢?你存心要吵醒我是不是?你喉咙痒还是怎么着?可是也没见你吐痰啊。人家喉咙痒都是要吐痰的,你痰呢?你吐给我看看,吐啊。
谢丽娜用手指着刘丙坤,刘丙坤却并不说话,就像是真做错了事。
你以后夜里还咳不咳?谢丽娜的气消了些,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夜里是睡觉的时候,不能任由着你大声武气地胡乱咳嗽,知道吗?你得忍着,实在忍不着,你可以吃药呀。
刘丙坤的床头放着一堆药,都是些止咳片,或蛇胆止咳糖浆之类。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可是你从来也不吃药,你忍不住也不吃。谢丽娜一看那些药动都没动就又来气了。你不吃我买来干吗?今天你就得吃。谢丽娜打开一只药盒,拧开玻璃瓶盖,里面装着浓稠的黑色糖浆。那味道让谢丽娜皱了皱眉,因为让她想起了乡下母鸡拉稀时的鸡粪。她把瓶口塞进刘丙坤嘴里,使劲拍打着瓶底,往他的喉咙里倾倒药浆,就像是洗头时,洗发香波快用完了也那样子拍打。
服过药的刘丙坤像是猛地被呛着,咳得更厉害了,他重又咳起来。他的上半身呼地立着,身子在腰间那里呈直角,然后哇咔哇咔地咳嗽。咳累了躺下去,然后突然间又呼地立起,哇咔哇咔地咳。那样子,仿佛是一个直角在不停地对折,刘丙坤的腰间,就像是有一块弹簧。
他总是这样。这不是害人吗?谢丽娜想着就来气,把药瓶插进刘丙坤嘴里,她在手上使了很大的劲。以前也这么做过,那时药瓶一插,把他嘴里的假牙给戳掉了,结果整得他直翻白眼,牙故都戳出血来了,张嘴一吐就是血沫子。但是刘丙坤忍着,他像小孩子一样翠得很。你以后想要咳嗽时,还吃不吃药?谢丽娜这么问着,刘丙坤也还是不说话,只瞪着一双眼睛倔强地看着她。
自那以后,刘丙坤睡觉时,就会把假牙卸下来,搁在床头柜上。他喜欢用报纸包着,而不是浸在水杯里。刚才谢丽娜插药瓶时,感觉手上毫无阻碍,刘丙坤的嘴里没有任何硬物。
谢丽娜生气是有理由的。最后一桌麻将散场时都十二点半了,晃晃馆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夜里十二点就得散场。王东财今天输多了,要求推迟半小时,就像足球或篮球的加时赛,只要他们自己愿意,这也不是不可以吧?等他们走了,谢丽娜收拾下房间,上床就到一点了。这不,刚眯着,刘丙坤却在那边公鸡打鸣似地准点咳嗽起来。谢丽娜这个烦,刘丙坤就像是个怪物,天哪,一到两点十分你就非得咳嗽,不咳能死人啊?当然,刘丙坤也不是今天才这样。他很无辜啊,因为他天天如此。可是,谢丽娜只能往他身上撒气,不往他身上,她还有哪儿可撒?
最后散的一桌麻将就摆在谢丽娜的卧室里,王东财手气太差,他输得不甘心,脸色极为难看。过了半小时,他还想再延时赶本,另外三个人都不同意。王东财气得直摔凳子,说这牌打得真够窝囊。
哼,王东财说,你这开的黑店啊,宰人不还价。
谢丽娜陪着小心,赶紧说王大哥下次火好,保证你赢。谢丽娜每天都得陪小心,王东财的钱又不是她赢了,她也得装孙子。对赢了钱的人她要恭维,诌媚人家。输了的,她就得装出悲伤的样子,给人家画出又大又圆的饼,帮人充饥,说什么下次你把人家都给收拾掉。都知道是假话,有的人还会表面给个面子,笑一笑过去了。可是王东财说话难听,他一输钱就会说谢丽娜开黑店。
开了门,送他们四个人出去。其中有人在暗处揪了一把谢丽娜的屁股,谢丽娜对此不动声色。王东财出了门并不走,他用手撑着防盗门,要谢丽娜借给他一千块钱。他小声解释说,回家后他老婆会翻他衣兜。如果兜里没钱,知道他输了会和他大闹,还会抓他的脸。谢丽娜记得有几次,王东财的脸上的确满是血印子,他涂上红色或紫色药水,跟人撒谎说是让铁丝给“挂”了。现在王东财跟谢丽娜说,他老婆蓄着老长老长的指甲,就是为了在他输钱时抓他的脸。她还在指甲上涂指甲油,就像真的是在美容。你借给我一千,让我回去装装样子好歹度过这一夜,明天就还你。
一说到借钱,谢丽娜就头疼。老实说,她开晃晃馆也不是没挣到钱。可她挣的那些钱大多数都变成了债,很多来打麻将的人都会伸手跟她借钱。为了留得住人,维持基本的客源,她不得不借。而王东财是有钱人啊,他哪会缺钱?况且他借钱的理由十分可笑。尽管如此,她也还是要借。谢丽娜点出一千块钱,并当着他的面记在一只本子上。
记着吧,王东财说,你记着,他的嘴角隐忍着愤愚。
没办法,谢丽娜说,借的人多,还是记个账大家清白。
王东财一扭身走了,他在黑乎乎的楼道上走下楼梯,居然没有脚步声。还会有这样的男人,走路没有声音?有,王东财就是。谢丽娜注意听了听,确实没一点声音。她住在六楼,顶楼,楼道里的灯都是声控开关,如果王东财下楼能发出正常的声音,那些灯都会渐次亮起。可是没有一盏灯亮着,明明有一个人走着下楼,却没有灯亮,谢丽娜的脊背爬上一股凉意。
自打开了晃晃馆,总是缺觉。要搁在平时也无所谓,谢丽娜夜里被吵醒了还可以再睡着,她睡到上午十点,或是十一点。麻将通常在下午和晚上才开始打,上午很少打,偶尔能打,多半也只够凑得上一桌。可是今天晚上不同,王东财临走时借钱,让谢丽娜像是吃菜时嚼着了几根长头发,喉咙不舒服,胃里不舒服,身上到处不舒服。她看着账本发了好一会儿呆,加起来她差不多借出去了上万块钱。这件事让她发愁和心疼,她谢丽娜挣钱容易吗?
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明天星期六,刘依依要回来。刘依依读高三,在县一中住读,每星期只能回来半天。周六回家吃中饭,下午和晚上留在家里,星期天早上又得回学校去上早自习。这半天成了每一个高中生的节日,家境好点的父母会陪着他们的孩子逛街购物,或是洗洗测测。而刘依依和母亲之间的关系,现在却变得十分紧张。谢丽娜盼着女儿回来,却又害怕见着她。每到周末,她都会莫名地忐忑和不安。
刘依依瞧不起她的母亲,尤其是在她开了晃晃馆之后,她认为家里被搞得乌烟瘴气,成了某种下流场所。她肯定以此为羞耻,每当有同学问起她的母亲在做什么时?她都会满面通红,恨不得要说她没有母亲,她母亲死了。更让她无法容忍的是,她曾经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尽管小点,但那是她的。她在墙上贴着一些她喜欢的招贴画,把里面布置得小巧、温馨,甚至还有点卡通。她在床头上搁着一只穿着布裙子的娃娃,只要一回到家,她都会尽可能多地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谢丽娜答应过她,要保留她的房间,不把麻将安排进去。可是她的承诺在几个月之后就被废止了,因为客人来得多,业务增大,不得已侵占了刘依依的小房子。她以为女)L能理解,毕竟她在读高中啊,应该知道生活的艰辛。但刘依依没能体谅她的母亲,她更多的可能还是悲伤。夜间,睡在床上,她嗅到了混浊肮脏的气味。空气里似乎混杂着烟味,酒气,体臭。嗅着那些味道,刘依依无比凄凉,她非常无助地流下了泪水,并且想起了她的父亲。
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拖把清洗地板。刘丙坤在隔壁咳嗽着,她知道已经过了两点,却依然毫无睡意。谢丽娜穿着睡衣,羞愧地跟在她身后转,说地板己经清洗干净了,不用再洗,你好好睡吧。
刘依依像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她的母亲。她床头的布娃娃,被谁的烟头烧了一个窟窿,第二天早晨,她早起床,悄悄地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谢丽娜不想女儿太过骄傲,女人身上如果不沾一星半点烟火气息,其实不是什么好兆头。这道理要慢慢才能让她明白。再说,开个晃晃馆,她也是不得已啊,谁愿意做这种事?刘依依没能考上县一中,进校就得交两万四。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每年这时候,有多少人着急,又有多少人借钱啊?有什么办法?县里最好的老师都堆在一中,要想考大学,就得进这所学校。
当时,谢丽娜也借了钱,她借得不多,借的对象还是她自己的哥哥。她跟哥哥开口借四千,说自己还有些积蓄,加在一块就够依依上一中了。谢春生在机关里上班,一辈子都是个职员,没能提拔上去。所以他永远都有怨气,这怨气又无处发泄,都窝在心里。他比谁都焦虑,想要被提拔到某一个位置上去,好好地腐败上一把。受贿贪钱啊,搞女人啊,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想要这些东西。再不提拔就来不及了,要不了几年他也得退休。这些个,都是他心里的想法。而在表面上,他比谁都激进,每每在公众场所义正辞严地痛骂贪官污吏。
谢春生没说不借,钱他还是借给妹妹了。可是他拿钱时阴着个脸,说什么别让你嫂子知道了。还说依依读个一中都要借钱,那以后读大学还不定要借多少呢?
呸,知道哥哥怕嫂子,却也不至于这样啊!但他说得对,为了刘依依将来顺利读上大学,谢丽娜必须挣钱。
天亮起床后,刘丙坤坐在客厅里。他目光炯然有神,腮帮子肿胀着,手上托着副假牙。那牙像是牙科宣传画上的模型,像是石膏做成。他托在手上木然不动,如果拍下来也像是宣传画。谢丽娜起来了,她上了趟洗手间,正眼也没瞅他。因为没睡好的缘故,她眼睛里满是血丝。还有些头晕,她不能赖床,得去菜市场买些猪排骨回来,炖上莲藕汤,再加点粉丝,刘依依喜欢喝。
谢丽娜从洗手间出来,刘丙坤说话了。他嘴里没牙,脸颊上豁着个洞,说出的话便四处透风,语音模糊,像是一个几十年的哑巴突然学会说话。他说什么,你得通过他的嘴形去琢磨和猜测。单是听,谁也听不明白。谢丽娜连蒙带猜,算是弄清楚了他的意思。
刘丙坤在责怪她,说她夜里插药瓶时,把他的嘴给挫伤了。你使那么大劲,把我的嘴扎得稀烂。他指着自己的嘴声讨谢丽娜,你再加把劲,就能把我的舌头给绞断。我招惹你了吗?你恨我的儿子也不能这样对我啊?我还能活上几天?他摸着自个的脸颊,说你看看,这儿都肿了。
老头己经到了没有眼泪的年纪,他挤着眼睛,却怎么也挤不出一滴泪水。
谢丽娜不理他,她知道刘丙坤无非是想要她哄哄。她懒得哄,没有精力,也没这份心情。她吮的一声带上门,出去买排骨。
三月的天气阴晴不定,有人穿着毛衣,也有人还穿着羽绒服。刘丙坤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但却是糊涂的时候少,即使有时看上去糊涂,也有可能是假装的。就像孩子总在撒娇邀宠一样,刘丙坤也会胡搅蛮缠。他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能吸引住谢丽娜,让她把心思多搁在自己身上。这样的动机既单纯又隐蔽,还有几分狡诈,老年人的狡诈无处不在。为此,他处心积虑地撒谎,说他肚子疼,还说他便秘,他长久地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故意大声哼哼着。回到客厅里,他脸上摆出痛苦的表情。他还说,因为蹲的时间太长,他站起来时好一阵头晕眼花。他差一点就摔倒了,到了这个年纪一摔倒可就麻烦。你想想,我要是瘫痪了,你的日子好过吗?他斜着眼睛问谢丽娜,好像他没有摔倒值得赞美和感恩。而谢丽娜,通常都会不予理睬。
其实,刘丙坤的这些变化,用谢丽娜跟刘依依的话说,简直就是症状。刘丙坤的这些症状,大多出现在刘立秋走掉之后。他的儿子不在这个家里,他不得不和儿媳妇和孙女住在一起,这让他怎么着也不理直气壮,他就像是生活在别人家里。将会被儿媳妇养老送终,这样的结局让他不寒而栗,一想起来就会揪心,他觉着丢脸。但他又倔强,这些想法被尽量遮掩着。他因而变得乖庚、说谎和丢三落四。谢丽娜说他是老来疯,人老了都会疯疯癫癫。刘依依却说不是,她说爷爷和我一样,他在想念他的儿子。
孙女的猜想,无法从刘丙坤那儿得到确证,他从没提起过儿子。尽管有几次他做梦时梦到过,却无一例外地说,在梦里刘立秋被人弄死了。说这些话一般都在饭桌上,谢丽娜盛上一碗饭端到刘丙坤面前。几十年来刘丙坤的饭量一直没减,他能吃能喝。饭吃到一半,他会说昨夜梦到那个死人了。死人是他现在对刘立秋的称呼,有人把他给弄死了。说完又吃。每当谢丽娜好奇地追问怎么弄死时?刘丙坤就会保持缄默。次数多了,谢丽娜也不再追问,她相信刘丙坤又在玩花招。他根本没梦见刘立秋,也没梦见他被人弄死。他只是说说而已,他在虚构梦境。之所以这么说,肯定是刘丙坤在讨好谢丽娜,毕竟刘立秋对不起她。也可能是他在诅咒儿子?或者,谁说得清呢?他更像是在以此怀想刘立秋。
菜市场里的人要多于平时,一到周末,一中的学生都要回家,许多家庭都在买排骨。从小区里走出去,谢丽娜一路上遇到了好多人。林林买车了。她老公的哥哥在部队里,是个管后勤的大干部,她老公跟着他做工程,听说赚了大钱。林林早些时拿了驾照,有事没事都要开着车。但她又没有多少地方可去,老公不在家,她出门只是为了买菜,逛街,接送孩子或倒垃圾。或者去去晃晃馆,可是小区里已经有了两家晃晃馆,谢丽娜这家,和肖如意家。林林要在小区里上晃晃馆,根本就不用开车。所以她很苦恼,见着熟人就会拉着人家上她的车。
林林和谢丽娜住一个单元,她住三楼。车己经发动了,见谢丽娜下来,林林摇下车窗,探出脑袋说你这么早去哪呢?是去买菜吗?上车上车,我也买菜。
若是以前,谢丽娜断不会和这种女人交往。她化着很浓的妆,俗气,无聊,而又偏狭。可是现在不行,现在谢丽娜开着晃晃馆。开晃晃馆的人就得讨好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你的顾客,或是你潜在的顾客。赌客也被宠坏了,因为谁都知道城里密布着晃晃馆嘛。那些到你这儿来打牌的人,无论他有多么卑贱,被人瞧不起,但对老板而言,他就是爷,到你这儿打麻将就是给你恩惠。林林这种人更是好角啊,她有钱,有时间,恰是晃晃馆笼络的对象。谢丽娜不敢怠慢,赶紧说,是啊买菜,太好了,上你的车捎我一程。
从桂园小区到紫金路菜场只隔着两个街区,如果从蚂蝗巷和卖窑制品的上埠口穿过去,大约只要五分钟工夫就能到。谢丽娜不需要坐车去,这也太夸张了。林林却开车绕着环城路跑了一圈,我这跑的油钱够你买多少菜啊?她说。
那是,现在油贵嘛,好多人买得起车却用不起。谢丽娜尽拣好听的话说,她看着林林俗不可耐的脸难受死了,不过,她慢慢在习惯。
哼,当然。要是油再贵一点,还往上涨,涨吧,一定有人不敢买车。那些人手上有车的也会变成死车。林林说,不是嫌路窄吗?涨油价啊。
环城路的行人比马路上少些,林林能够自如地开车,她开得慢,车上播放着音乐,循环重复着那几首小区里的女人都会唱的烂歌。小区里住着好些个女人,她们都身份可疑。可疑是指刚搬进来时,大家彼此间的猜忌。时间一长,大多数人的底细都清楚了,或是相互了解得差不多。她们多半都没有工作,除了孩子,家务,便是去晃晃馆。晃晃馆是她们的去处。在谢丽娜和肖如意之间,她们一会儿去这家,一会儿又去那家,取舍中透着些要挟的意味。怎么着?对我们好点,我们就去给你捧个场。谢丽娜从心底里讨厌她们,却不敢得罪。她们像是晃晃馆的蝗虫,花枝招展蜂拥而至。不排除有些晃晃馆会被她们弄垮,而更多的晃晃馆却被她们追捧得生意兴隆。她们叽叽喳喳,走到哪体现的都是人气,有点像大城市里房地产行业的炒房团。每家晃晃馆开业,老板都会请她们,请她们到餐馆去吃上一餐,或是到美容厅去洗个面。
你知不知道?肖如意从今天开始,不光管晚饭,还要管中饭。来玩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她那儿吃两顿正餐。
看来林林就是为了和她说这个,才让她上车。真的?那样的话,她不是还要请人帮忙?
不用吧?你也知道她请了人,人手够用。几天前就说好了,他们家的苏一刀这些天老在往家里拖米搬油,说是要办大食堂。林林忧心忡忡地看了谢丽娜一眼,她这么一搞你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那也没什么,谢丽娜的嘴还硬着。她不明白林林为什么要在一清早给她通风报信?虽然住在同一个单元,要说林林在肖如意那玩得还更多一些。谢丽娜对此并不在意,林林实际上是个很计较的女人,说是有钱,却极较真。是不是肖如意和她之间有了什么过节?肖如意把她给得罪了?
她太狡猾,肖如意,会巴结人啊。说是管饭,钱从哪出?还不是从打牌人的身上出,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接下来,林林给谢丽娜算了一笔账。她算得很细,牌桌上怎么提“水”钱,一些不打牌只是来吃饭的人,饭前打打扑克也怎么提?每天会来多少人,林林都给计算了。可见她不光玩,也还在清醒地琢磨。林林外表粗俗,却居然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你没什么能瞒得过她。
多管一餐中饭,这一招毒辣啊。林林说。
你为什么要说毒辣?
这还不清楚?本来有些人己经不打算在她那玩了,我比谁都知道。至少有五六个人和我约过再不去她那里。知道原因吗?她那儿沾不得,里面暗藏着好多搞鬼的对子,你根本防不过来。输了钱,也别想知道是怎么输出去的?那些对子装作互不认识,甚至还相互对骂,其实是在合伙搞鬼,谁一不小心就得掉进圈套里去。肖如意只在乎生意,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这儿没有,没有搞鬼的人。
话可别说满了,林林嘿嘿一笑。不过,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可是,肖如意这么一弄,那些人再不会离开了。不光他们不离开,还会新招来一些人呢。因为,现在哦,好多人都是懒鬼,他们不想做饭。好呀,晃晃馆有现成的,吃的,玩的,一条龙嘛。眼睛一睁开,吃过早点,猫进去一待就可以鬼混上一天。没工作,无事可干,有多少人不想这样子?
我跟你说这些是好心,林林说,你心眼少,到头来总是你吃亏。
车到紫金路菜场,林林说我也买菜,我才不去她那儿吃饭。林林只买蔬菜,还在各个摊位间搜罗野菜。她不买肉和鱼,肉和鱼都不能吃,她说,大毛病和慢性病都是吃出来的。林林对饮食的挑剔,越来越像个有钱人,和过去比,现在的确是有钱人吃得最差。
林林说的话,让谢丽娜心里很不踏实。她草草买了猪排骨,也没看秤就给了钱。远远看着林林一根一根地挑选白菜,竟莫名地有些恐慌。
以前,肖如意那儿可以吃晚饭,谢丽娜这儿没有,她不管饭。这跟谢丽娜刚开始的定位有关。她了解肖如意,肖如意那太乱,人的成分和环境都乱七八糟。她住在一楼,还把单元对面的房子也租下来了,两套房子连通着开。加上车库,车库也连着。弄得就像一地下手工生产车间,或是某一个混乱的市场。有时人太多,还得把桌子从房间摆到外面去。吵架的事经常发生,为作弊,欠钱,谁搞了谁的鬼。吵得凶了,还会动手打。地面,桌上到处都脏。谢丽娜从心里蔑视她,稍许有些身份和讲究的人,都不会去她那里。所以,她弄一顿饭,有点J决餐盒饭的意思,无非是些小恩小惠。谢丽娜不那么做,她考察了很久,定位要高一些。她想要开得高端,卫生,体面。比如说在客源方面,请些刚退下来的干部。他们在位时,通常也会应酬,也玩。不过,那时候多半是在宾馆酒店。退下来后,机会肯定少了嘛,而且,他们的年龄也不是太大,也还总是想玩。再找些教师,医生,都是比较稳定的人群。对象不同,谢丽娜以为她和肖如意不会有冲突。
可事实并非如此,她们一直在较劲。谢丽娜的晃晃馆开起来后,进出她这里的熟客,确实有好几位刚退的科局级官员。他们分别是张局、吴局、李局和王大队。一个个挺着大肚子,拎着茶杯,像上下班,或是像开会一样频繁来到谢丽娜家。谢丽娜按张局的意见,还购买了自动麻将机。她的晃晃馆因此相对安静一些,机器洗牌的声音哗哗啦啦,听着就舒服。先前当过领导的人,手头上自然也要活泛些,不会输了钱拒付,也不会欠钱。有人戏称谢丽娜这儿是副科级晃晃馆。谢丽娜笑一笑,对此并不否认。
她的本意就是想开个副科级,或科级晃晃馆。不管怎么说,她对曾经做过干部的人还是更信赖一些。社会闲杂人员、混混、皮条客、渣滓,这些人总还是让她心有余悸。她害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愿意伺候他们。
能够招来局长,主要是张局的面子。张局轮流做过好几个局的局长,在前不久退下来的那个局还相当有权势。谢丽娜开业之前求助过张局。她和张局有短信联系,在短信里说过,也见过几次面。张局很认真地表示支持,哈哈笑着说,好啊,我们这些老家伙总还是要找地方玩。你开吧,我们就到你这玩。只怕是到时候你赶也赶不走我们缕。
哪能呢?我可是靠着张局,靠着你们呐。
开业那天,张局来得早,他坐在淡绿色的麻将机旁,掏出手机来一个一个地打电话。都约过的,张局说,都是和我一批退的,临时还得打电话催一下。他们那些人讲这个,一批次上的,一批次退的,即使以前不熟也马上熟了。
接了电话,吴局、李局和王大队陆续都来了。吴局不知怎么走,到了小区门口还通了一次电话。见了谢丽娜,李局开玩笑说,老板娘真漂亮啊,难怪张局这么热心,到处调兵谴将。
刘丙坤直直地坐在门口,听到这个玩笑勃然变色,他咚的拍了下桌子。屋子里的人都把头转过去看他,刘丙坤说,没事,手疼。
手疼就要拍桌子啊?没人明白其中的道理。
除了他们,还得掺杂其他一些人进来。和局长们一起打麻将,对某些人而言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局长们一边打牌,一边说着官场里的内幕。对许多局长、副局长,甚至县长、副县长,他们都了如指掌。言谈间,他们比谁都说得尖酸刻薄。
局长们有限,你不可能把所有退下来的局长都网罗起来。谢丽娜没这个能力,张局也没有。所谓局长,不过是一味药引子,以此来吸引更多的赌客,这也是谢丽娜最初的创意。去谢丽娜晃晃馆,和局长打麻将!如果能正式做广告,谢丽娜会选这一句做广告词。
可是,谢丽娜的局长效应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多人来过,后来又去了别的晃晃馆,比如肖如意那里。因为时间一长,前局长们纷纷暴露出赌风恶劣的一面,他们的赌风甚至还不如小混混。他们不作弊,这不关乎品质,而是那些技巧性的东西他们掌握不了。但是他们赖账,手气不好时摔麻将,出言不逊骂骂咧咧。这也怪不了他们,赌博最需要公平,现在让他们补这一课确实是太晚了。因此,他们和很多人发生冲突,即使在前局长内部,也时有口角。他们的争吵,像所有晃晃馆里的争吵一样丑陋,可笑。
还有一点,也让谢丽娜恼火。他们常常不带钱,或者带很少的钱就来上场。不知道是他们对自己的赌技和运气特别有信心呢,还是以前就养成了这么一种习惯?他们一被打光了,就跟谢丽娜开口借钱。每一个人都在账本上记下一笔又一笔。谢丽娜不认为他们没有钱,和晃晃馆里别的人比,他们都有钱。当过局长的人怎么会没有钱呢?但是他们偏要借钱,对,借钱打!赢了装进口袋,输了呢,挂在账上吧,等下次借钱,并等着赢了再还你。
谢丽娜无法掌控。她开的晃晃馆也在走下坡路,也会下滑,也要堕落。她没什么可以自我安慰,最终她的晃晃馆将和肖如意一模一样。她以为她可以远离那些卑下雄凝的人群,至少能开一个略微上等一点的晃晃馆,但却事与愿违。到头来她也会为赌客来源而焦虑,也会去乞求那些以前她根本瞧不起的人,乞求他们能到她这里来玩。
在桂园小区,谢丽娜本想和肖如意相安无事。肖如意的晃晃馆就像一汪混浊不堪的水,里面什么样的东西都有。谢丽娜不想招惹她,也招惹不起。而且,她老公苏一刀还是道上有些名望的人物,听说他手下还有一帮子缕哆,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小混混。苏一刀好像不太管肖如意的事,一些缕哆们云遮雾绕地吹嘘,他在外面有更大的事要管。谢丽娜怀疑,那是他们在做戏吓唬人。但她还是怕苏一刀,一见着他,谢丽娜的腿肚子就会发软。苏一刀的眼神太横了,走路也是横着,谢丽娜见了他就像真做了亏心事一样心里发虚。
有一次,苏一刀对谢丽娜说,你把你那晃晃馆关了吧。你那些子麻将机啊、凳子啊什么的,我都可以买下来。
这话太没逻辑,谢丽娜那时才刚开不久,她非常奇怪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关晃晃馆?
苏一刀说,嘿嘿,你早晚得关。
现在谢丽娜当然明白了,她想要和肖如意在桂园小区里相安无事,根本就不可能。林林给谢丽娜提供的信息,对她打击很大。肖如意太有计谋了,她一定能慢慢地把谢丽娜仅有的赌客也给蚕食过去。她能,她有这个本事,谢丽娜才不是她的对手呢。
谢丽娜拎着猪排骨,已经回到桂园小区门口,突然想到刘丙坤,她又来到街上,进了立康大药房。药房老板和谢丽娜也熟,说买排骨了,炖给依依吃啊,今日要点什么药?
消炎止痛,谢丽娜说,口腔溃疡这方面的药拿给我点。
怎么?嘴里不行了?立康老板的妻子早些时因病过世,每次谢丽娜来买药,他都会给予过度的关切。要不你张开嘴,我瞧瞧,老板拿了好几种药搁在柜台上让谢丽娜挑选,一边紧张地瞅着她的嘴。
老板的眼睛不太好,他一紧张就眼圈发红。
谢丽娜说不是我,是老爷子嘴烂了。她买上药就走了。
老板在身后说,老爷子命好啊,摊上了这么个知冷知暖的好媳妇。
进了厨房,谢丽娜把煤气上的火拧到最小,用沙锅炖上排骨和莲藕。她动作温柔,还有百十来天刘依依就要高考了,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依依的成绩也不好,她可能考不上好大学。前几周回来,谢丽娜就发现女儿心情抑郁,脾气也比以前坏。动不动就发火,像是跟家里人有仇似的,没个好脸色。据刘丙坤说,她还躲在洗手间里流泪。只要刘依依一回来,刘丙坤就会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他心疼小孙女。
谢丽娜叹了口气,对女儿总有些隐隐约约的忧虑,让她担心。就像是病人,她把不住脉。这孩子焦虑,苦闷,谢丽娜不知道原因。是学业?或是家里成了晃晃馆就一定要愤恨和自卑?可能还有别的?谢丽娜对此不安,因为她茫然无措,找不准病根。有时她会盼着刘依依能明明白白地病上一场。那样肯定更好一些,对疾病的治疗和可以预见的痊愈,至少能让谢丽娜不那么慌张。而现在,谢丽娜对刘依依就像是当祖宗一样供着。在她面前,谢丽娜没一点做母亲的样子。她低声下气,一个劲揣摩女儿的眼色,生怕说错了一句话,或是做错了一件事。但这样做并没有好结果,她们的母女关系非常糟糕,刘依依成了谢丽娜的一个心病。
刘丙坤还坐在门口。在客厅靠近大门的地方,那儿是刘丙坤相对固定的位置。一只无靠背圆凳,刘丙坤笔直地坐着,他在那儿可以一坐就坐上半天或一天。没人说话也不打紧,他坐在那就像是个门神,一推开门就能看到他。无论认识的人或陌生人,刘丙坤都不打招呼,他鼓着嘴巴,舌头在里面搅动着假牙。初来乍到的人会瞅瞅他,要不了几天就没人注意他了,这样一个老人不引人注意。此时,他手上还托着假牙,但嘴里已经不再嘟浓着指责谢丽娜了。他那样子就像是法庭上的原告,早己陈述完毕,事实清楚,不用再说了。
唉,谢丽娜倒了杯开水,又兑了些凉白水,把水温调到适中。再拿出两粒药丸,刚从立康买来的消炎止痛药。谢丽娜让刘丙坤把嘴张开,刘丙坤很听话,乖乖地仰起头大张着嘴。
是有些伤,谢丽娜看看里面说,不过不要紧,吃过药就好了。
把药丢进嘴里,刘丙坤顺从地吞咽着。吞咽这种药片,刘丙坤不觉着费劲。
看来昨天晚上是太过火了,谢丽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个老人身上撒气?她那么凶猛也于事无补,事实上她比谁都知道刘丙坤一到那个点就会咳嗽。他不是故意的,没有恶意。没人阻止得了他。谢丽娜过后无法理解,并为此而感到恐惧的事情,是她自己的反应。她压不住自己,老想发火,想发泄。总想找到出口,爆发一下。心里面按捺着些怪兽一样的东西,也说不清楚。晦,都怪晃晃馆,这日子过得,你总想发狂!
谢丽娜走进去,把刘丙坤床头柜上的止咳糖浆一股脑儿全扫进垃圾桶。再不让你喝这些,你要咳你就咳吧。
刘丙坤把假牙塞进嘴里,他看上去安详,脸颊上也不再鼓着包。他相信谢丽娜说的话,一吃药就能好。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说好多了,不疼。因为装上假牙的缘故,刘丙坤发音没有障碍,话语清晰。他并不怨恨谢丽娜,和解就在这个客厅里达成了。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怎么也挤不出眼泪呢?刘丙坤没人的时候就会和谢丽娜絮絮叨叨,揪着一件事他就老说个不停。谢丽娜做家务事,或是看电视,从来不搭腔。有时她想,就着刘丙坤的唠叨,她没准还能打个吨。说不定疲惫时她还真打过,刘丙坤颠来倒去的哆唆让人睡意迷蒙。
你插得我疼,我也没眼泪。我想哭,眼睛却是干的。你拿针扎吧,估计在我眼睛里你拿针扎,也扎不出眼泪。刘丙坤在说昨天晚上的事,也在说假想中的事,这些他全扯在一起,分不开。你拿针可以在我眼里扎出血,却扎不出眼泪。刘丙坤说,我眼睛是干的,跟石头一样。
上午一般没人打麻将,那些泡晃晃馆的人都是夜猫子,夜里睡得晚,早上起来时差不多快到中午了。当然,有些晃晃馆上午也打,那是些人气比较旺的地方,比如肖如意那里。人们没什么事,哪怕不打牌,也会聚到那儿去说长道短,议论牌桌上或牌桌以外的事。但谢丽娜这儿没有,上午是她清理房间和打扫卫生的时间。她仔细擦拭着麻将机和凳子。
香味炖出来了,刘丙坤说,他的嗅觉还行。在他不停地叙述眼泪的间隙,他还能捕捉到厨房里飘逸出的香味。是猪排骨,嘿嘿,依依喜欢。
在一张自动麻将机的绿色台面上,有一口痰迹。谢丽娜用湿抹布擦着,她恶心,很想呕吐。那一定是散场之后谁有意吐上去的,谁呢?谢丽娜想到了王东财,他昨天输了钱嘛,但也可能是别人,谁都做得出来。谢丽娜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有人在凳子上搁置剃须刀片、回形曲针或大头针。还有人在谢丽娜的枕头下面塞淫秽图片和避孕套。谢丽娜的家现在是晃晃馆,一个公共场所,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她的卧室里都搁着麻将机,谁要塞那些东西都很方便。打扫卫生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会经常让她心里添堵。
张局给谢丽娜打来电话,说他下午来不了,他打着哈哈说请个假。
谢丽娜突然觉得委屈,有种很无助的感觉。她预感到晃晃馆很有可能会开不下去,肖如意将把她仅有的赌客也给揽过去。会的,那些人有奶就是娘,有饭吃为什么不去?只有张局们毕竟有些身份,大概不会去。如果他再有事不能来,这麻将班子还怎么凑啊?
你那事重要吗张局?谢丽娜说,今天我特别需要你来。
需要我吗?张局还在打哈哈,这听着像是玩笑话,两年来张局一直在以玩笑话旁敲侧击。谢丽娜不是听不明白。
需要,谢丽娜回答得很软弱。
你可得记住啊,记住你说过需要我。张局的声音洪亮悦耳,仍然像是在做报告。做过干部的人物就是不一样,说话咋咋呼呼。可是我今天真有事。手机里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和路上行人的喧嚣声。这事我不出面不行,我得去派出所,还要去城建局。唉,以前的关系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要不要我和你说说这事?反正我在街边等车有的是时间。
张局现在一和谢丽娜通电话就说个没完,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没人可以说话。在位时,张局和一个女人好过,那女人也姓张,和谢丽娜是姐妹,两人同是张局的下属。张云云人长得好,酒量也大。张局下去检查工作时,公司的头儿有时会把张云云和谢丽娜叫着一起陪酒。张云云很尽力,谢丽娜发现她醉过几次,她吐,还腹泻,弄脏过好几条裙子。他们是因为这个好上的吗?谢丽娜想不明白。但他们的奸情却是半公开化,局系统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张云云的老公是个退伍军人,开出租车。曾司机听说这事后,袖筒里装着支扳手,直接来局里找张局算账。还好,张局的秘书小李机灵,他对曾司机的文化背景和脾性早有耳闻,知道此人来者不善,弄不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这世上,唯一能降得住曾司机的人,也只有张云云。于是,小李赶紧给张云云打了电话,让她火速来救张局。为拖延时间,小李在十五分钟里先后给曾司机倒了五杯水,据说曾司机全都一饮而尽。曾司机肯定想要小李离开,却又想不出办法来支走这个人。曾司机木呐,口笨拙舌,对什么事都只会等待。十五分钟后,张云云匆匆赶到。他们夫妻俩和张局关在屋子里密谈了很久。没人知道密谈的内容,总之,谈话结束后,曾司机平静而欢欣地离开了。
那之后,张局设立了机关食堂,并特地聘请曾司机来管事。机关里的来往应酬本来就多,老在外面吃喝费用很大。建立食堂有效地节约了行政成本,张局经常作为经验提到此事。并在一年后新做了房子,还扩大业务对外营业,变身为鑫鑫招待所。曾司机顺势做了所长。张局退下不久,招待所所处地段直线升值,张云云和谢丽娜的公司面临改制,两人同时下岗。张云云夫妻联手,共同成为鑫鑫招待所的老板。没想到张云云给自己预留了这么好的后路,她到底是太有心计呢,还是仅仅运气好?谢丽娜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不管怎么说,张云云和张局上过床,这尽人皆知。但看上去血性,或是杀人不眨眼的曾司机,却能全然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他故意装糊涂,还是被张云云施了魔法而完全信任她?更有意思的是,张局一退张云云就和他断了。这还是张云云亲口告诉她的,谢丽娜相信她不会说假话,就像当初相信她和张局好上一样。
当然,还有另一个没想到,另一个让谢丽娜目瞪口呆的事实是,妻子和张局断了后,曾司机却反过来和他好上了。曾司机口口声声称张局老领导,很有些感恩戴德的意思。张局离任后没车坐,需要用车时大都是曾司机在派,有时他还亲自给张局开车。现在张局在街边等车,一定是在等曾司机。
曾司机的车还没来吗?谢丽娜问。
没呢,张局说,曾司机昨天和张云云去了武汉,说是要洗下车,还要加油。让我等着呢,我和你说说这事行吗?这事很棘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办成。
一大早晨,张兴旺就来找张局。张兴睦是个鱼贩子,十多年前在河边做了两间平房。当年做的时候还很荒僻,也没花几个钱,就为了方便从打鱼人手上贩鱼。这几年的房地产开发都在往水边靠,都想亲水嘛。一个高档小区将在河边建成,张兴旺的房子也被规划了。许多建筑己拆除,只有张兴旺没拆。他并非不愿拆,贩鱼人张兴旺想这也许是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机会,他必须索要高额补偿金。他像贩鱼一样讨价还价,软磨硬泡。一来二往,张兴旺便成了钉子户,工作怎么也做不下来。开发商说过好话,也威胁过他,张兴旺就是不听。他想我的房子不拆,你就不能平整地基。但是昨天晚上,张兴旺回老家去了,早晨一来却发现他的房子不见了,他住的地方被夷为平地。推土机把他住了十几年的平房给推掉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张兴旺哭哭啼啼地来找张局为他讨要说法。
张局说他早退了,管不动事。张兴旺却还是赖着他,他说在城里实在也没个依靠。张兴旺来自张局祖居的那个村子,是他的远房侄儿,也还算共着祖先。这些年清明祭祖越弄越红火,张局有时会和张兴旺去祭拜同一座祖坟。很不起眼的小土包野草萎萎,每到那一天都会有浩浩荡荡的张姓子孙烧香叩首。张兴旺排在张局的后面又后面,同样撅着屁股,把头抵到地上。有一年清明,烧过香后,张局还去张兴旺家吃过饭。张兴旺激动得手舞足蹈,如果不是清明祭祖,怎么也请不到张局,他老婆为此专门做了好几盆鱼。
你说这事,我能不管么?张局说。
可是你不来,我这晃晃馆可能要唱空城计了。
谢丽娜的担心将变成事实,她预见到了后面的结果。事实是作为女人,她的悲伤将没有尽头。谢丽娜身材妓好,这是指她的青春时期,现在她已徐娘半老。她出生于县城,在一条又老又旧的小巷子里长大。那条巷子里有炸油条的早点铺,她童年时还常常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疯子。疯子长寿,好多年都游荡在巷子里,直到某一个冬夜,她死在早点铺尚有余温的火炉旁。谢丽娜生在一个很平常的家里,一个好人家,有很严的家教。她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工作,既不是会计,也不是出纳,有点像是打杂的,统计啊记账什么的,也算是财务人员,隶属于财务科。她不声不响,遇事从不与人计较。
这种品性在家里也是一样。二十三岁她和刘立秋结婚,刘立秋生在乡下,经过苦读才考上师范,在一所初中教书。一个男人教着初中己经够窝囊了,他还老实。按理说谢丽娜嫁着这样的人应该没有风险,她正是这么想的,夫妻间从不相互提防。她想可能一直要到老死,他们家里也不会有故事。她相信刘立秋,家里的钱由谢丽娜管着,她近乎苛刻地积攒和存下每一分钱,并在房价大涨之前买下了桂园小区的一套房子。事后刘立秋非常赞赏谢丽娜的明智和果敢。当然,他们也还是卖掉了乡下的老宅子。皮影老人刘丙坤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愿意进城来。在刘立秋的前面,刘丙坤还有三个女儿,她们都指望不上,全嫁给了农民。刘丙坤答应卖掉老宅子,几乎是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他从没想过若是儿子或儿媳妇不孝,他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将怎么办?他曾经梦想刘立秋能转到行政上去,做一名干部。在他有限的视野里,许多干部都曾做过教师。刘丙坤的这一梦想由遥遥无期到梦灭心碎,他好多年都在用空想折磨自己。
建立在刘立秋身上的信心,最终让谢丽娜无比绝望。事件没有先兆,突然降临到这个家庭。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或是虚张声势的谣言。但它真实地发生了。而且刘立秋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又极为幼稚,简单点说吧,他失踪了。刘依依读初中的时候,她的父亲失踪了。他没有写纸条,没有留言,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在单位里办个什么手续,他就这么消失了。
公安局也没找着他,据说公安局每年都有好多找不着的人。
一年后谢丽娜也下岗了,她要维持这个家,还要担心刘立秋的生死去向。
后来,当谢丽娜弄清所有事情的原委,好多个夜晚她都躲在被子里泣不成声。还在公司上班时,公司的头儿,姓肖的经理也曾挑逗过她。肖经理是公司法人,改制后肖经理有了一家私人公司,那基本上是以前公司的班底。谢丽娜为什么没有动心呢?如果是张云云处在当时的处境,她会怎么做?仔细想想张云云,她的智慧让谢丽娜折服。
到了十二点,刘依依还没回,按常规她要到十二点半才能回家。猪排骨汤己经炖好了,等依依回来再热一下。谢丽娜在电饭煲里添上饭。她看了看墙面上的钟,按照林林早上所说,这时肖如意的晃晃馆己经开饭。林林说肖如意见人就请,她把中餐的时间定在十二点。
肖如意住十九栋,谢丽娜住二栋。每到中午,肖如意除了打电话广邀赌客,还不停地在小区林荫路上走来走去,那是小区里的中轴线,肖如意和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热情地请他们去玩。有人跟她走她高兴,没人跟她走她也不难堪,不生气。她那样子就像是在公路边上开了小餐馆,每一个过路人都被她当成了司机要拉一下。谢丽娜没那么脸皮厚,她还是会脸红。但是今天谢丽娜也来到了林荫路上,她想看看肖如意的表演。
肖如意洋洋得意,摇动着手臂,吃喝着说吃饭缕,吃饭缕,晃晃馆免费送餐啊。不限人不限数,来者有份。
一些人迟疑了一下脚步,又接着走开了。更多的人跟着肖如意,他们嘻笑着涌入十九栋。
看到谢丽娜,肖如意有片刻的停顿,很快又嚷起来,吃饭哄,吃饭缕。
谢丽娜脸在发烧,她控制着自己,假装要去哪儿,或是找人。她在林荫路上走了几个来回,还在花坛边站着歇了几次。
她看到肖如意那儿黑压压一片人头,大家吃着,说笑着。那景象就像是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或是某一家正在办丧事,人们聚在一起吃“钢丝饭”。绝大多数是熟面孔,喜欢玩的人谢丽娜还是分得出来。很显然也还是有一些陌生人,大概是慕名而来。还有几个是老在谢丽娜那儿玩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曾在谢丽娜面前说过肖如意的坏话。此时他们却端着肖如意的饭碗,故意不和谢丽娜的目光哪怕是对视一下。他们不会因为背叛而觉着羞愧吧?估计他们不会这么想。肖如意的家人在往他们的碗里夹菜,可能是特地做给谢丽娜看,这里面当然有挑衅的意味。
看到他们,谢丽娜坚信她的晃晃馆不会来人。晃晃馆一天不开张,两天不开张,次数一多这家晃晃馆就死了。谢丽娜为此而恐慌。在那些人中,她还看到了王东财‘王东财昨天还无耻地借过她一千块钱,现在居然也在这里。
王东财端着塑料碗来到谢丽娜面前,说你看看,不错吧?还有鱼。他用一次性筷子夹着鱼刺摇晃着。没办法,他们把电话打到家里去了,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们的号码,我再一想,总要玩啊,哪儿不是个玩?-
那倒也是,谢丽娜说,你小自鱼刺卡了喉咙啊。
咒我?王东财翻了下白眼,他只字不提还钱的事。不过,你站在这儿好像不是太好。他把鱼刺扔到花坛去了,那上面还挂着些鱼肉呢。谢丽娜看着那鱼刺像动物粪便一样发黑,想他是不是真怕卡着喉咙了?
你有没有见着那里面的一些小混混?
谢丽娜果然看见一些十几岁的小男孩,他们一人提着一只啤酒瓶,边吃边喝。
他们都是苏一刀手下的小兄弟,人人裤管里都扎着刀呢。
王东财和谢春生一样在机关上班,也一样潦倒,没提拔上去。和谢春生不一样的是他年岁更老,己经退休。他也是张局当初拉进来的,张局说王东财在休息,喜欢玩个麻将,看他来不来吧。就给他打了电话,王东财一听是张局就来了。以前在张局工作过的另一个局里,王东财做过他的下级。严格地说,他在心里恨过张局,也可能现在还恨。之所以愿意和张局玩,是因为王东财虽然一生困顿,但他的儿子却厉害。他的儿子在上海,年薪几十万,随时可以给他寄钱。还有一个原因是,王东财希望在牌桌上能打败张局。让张局倒霉,输他个血本无归,是王东财的愿望。但王东财很少如愿,大多是他自己输。即使张局真输了,也多半有王东财陪着他输。这也太荒唐了,王东财心里总憋着一股气,老觉着谢丽娜开着的是一家黑店。
转眼间,那帮小混混都见不着了。刚才还在的,倏忽不见。他们去了某一个小房间,又被苏一刀集中起来?
苏一刀越来越有威望了,你可别小瞧他。
我没有小瞧他,谢丽娜说,我怕他。
怕他是对的。王东财指着花坛里的鱼刺说,你知道这些鱼是从哪儿来的吗?听说是一个贩鱼的人送来的,他送了两筐活鱼过来。他在河边上的两间房子,昨天晚上被人推掉了。贩鱼的人来求着苏一刀帮他摆平,他来找苏一刀,肯定是有高人指点。推房子这种事,房地产开发商找谁做?当然是找苏一刀这样的人。被推的人再来找苏一刀求情,无非是赔钱嘛,苏一刀再和开发商一嘀咕,一商量,事情就搞定了。水深着呢,贩鱼的人说,等搞定了还要再谢苏一刀,这种事苏一刀两边都能得着钱。
王东财叽叽咕咕地说着,他退休后倒是把这些事都给弄熟套了。肖如意从远处看着他们,好像猜得出来他们在说什么?她并不在乎,苏一刀也好像从不避讳。或者,总还故意显示出有势力。有势力才会有人来行贿,求着他办事。看来,现在并非只有干部才会被人行贿。王东财上班时曾羡慕并怨恨过张局,退休后却不得不羡慕苏一刀。
贩鱼人的故事,谢丽娜己听过两次。张局在电话里对她说过,王东财刚才也说了。或许那个鱼贩人真的是张兴旺?
他姓张吗?谢丽娜仿佛求证似地问道。
好像是,王东财说,他们又没有藏着掖着,那些吃饭的人都在说这事。对,是姓张。
一辆白色面包车悄然出现,那帮小混混钻进车里。车滑行着,路过王东财和谢丽娜,寂寂无声地开走了。
看来鱼贩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奸狡着呢。很明显,他在玩双保险啊。不光找张局,他还找了苏一刀。总有一招能帮他搞定,也或者两边都能起作用,谁懂?说到底张兴旺要的是钱,他那两间破平房能扛得住吗?扛不住。拆了就拆了,他没有到街上去扯横幅哭闹喊冤。他知道找人。现在嘛,谢丽娜也明白,无论办什么事,谁都得找人。不找人,你能办成什么事?
刘依依还没回,己经过了十二点半。以前这时候该回了,刘丙坤着急,他焦躁地拍打着麻将机,咚!咚咚!
谢丽娜说别拍了,我打她手机。
第一次打通了,刘依依没接,响铃响到自然断开。再打,第二次第三次全是关机。谢丽娜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第四次还是关机。这孩子!怎么回事呐?她给刘依依发了一短信:速回!想想,又补了第二条短信:汤己炖好,快凉了。手机已经搁下,又抓起来补上一条:我和爷爷在等你!
好像有些心神不宁,发了一通短信也没能得着有说服力的慰藉。谢丽娜把汤端到桌子上,眼睛却老膘着手机。她担忧女儿会出什么事。一中就建在国道旁边,上上个月还出过一次车祸。一个男学生被超载大货车撞成植物人,至今还躺在武汉的医院里。那孩子人长得帅,成绩还特别好,都说他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谢丽娜一想到他就身上发冷,心脏像是要跳到喉咙眼里。还有,县城里的治安也不好,刘依依这样的女孩子很容易成为犯罪目标。
不会出事吧?谢丽娜心中忐忑,手机没响,也没有收到短信的迹象。
汤在桌子上冒着热气,这时喝凉热正可口。她想着刘依依腼腆地坐在桌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依依呢?依依怎么还没回?咚!咚咚!咚!
你别拍麻将机好不好?谢丽娜说,拍垮了谁修啊?没麻将机我这晃晃馆还开不开呀?烦人!谢丽娜又想发火,她忍着。房子里现在只有麻将机和两个人,她,刘丙坤,两人都没动筷子。有人在这儿打麻将时,谢丽娜转来转去地给人倒茶,提水钱,总觉得拥挤不堪。此时,却一下子发现了空旷和荒凉。麻将机尽管被擦拭过,却还是看着鲤凝。
若在平时,打麻将的人都己陆陆续续往这儿来。比较闲一点的,十二点就会到。谢丽娜红火的时候每间屋子都摆上一桌,刘依依的卧室也有。客厅里甚至摆过两桌,那才是比较好的光景。晃晃馆实际上依靠的就是人头,人越多利润越高。你要能吸得住人,还必须要留得住。这道理谢丽娜是慢慢弄明白的。不要说开晃晃馆的人卞贱,说他们一见人就拿热脸去贴冷屁股。那都没什么,只要弄着人就赚了。
可是,今天下午没一个人来。一点都过了。张局在办事,为了一个名叫张兴旺的鱼贩子。其他人呢,无疑是去肖如意那了。晃晃馆不能有一天空闲,按行话说,空闲一天就算死了一天。谢丽娜不想她的晃晃馆死,她死不起。她一家三口靠晃晃馆活着,还得靠着它供依依读大学。如果不是等女儿,谢丽娜还可以给熟人打电话,上门喊,或是去路边拉人。但是她没打电话,她不能让手机占线。
手机终于响了,却是胡老师,刘依依的班主任。胡老师说,喂,是刘依依的妈妈吗?
是啊胡老师,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依依到家了没?还没呀?哦,那你再等等,或是去找找?随时和我联系啊。
胡老师这么一说,谢丽娜越发紧张。依依不会有事吧?
没事,胡老师说,老早就想和你沟通一下,总是忙,没时间。
你说胡老师,谢丽娜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跟你说过没事,我和家长沟通得不够,你要原谅,毕业班嘛就是忙。可是刘依依我发现她有一些动向。她太抑郁了,好像有太大的压力压在她心上。这苗头老早就有,一开始我没太在意,因为高三的学生谁没压力呀?但依依的这种倾向在加重,你注意到了吗?她人变得削瘦,经常在课堂上走神,发呆。她还自闭,不与人交往。我曾经以为刘依依是不是早恋了,结果不是。有时候她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这不好,胡老师说,学校去年就曾有过学生自杀。也是女生,她从教学楼楼顶跳下来了,很多同学都在操场上看到了这一幕。
谢丽娜紧张得发抖,她战战兢兢地问道,依依不会自杀吧?
不会不会,胡老师说,我不多说了,你赶紧找依依去吧,有消息通知我。
电话刚挂断,刘丙坤说,什么?依依自杀了?
谢丽娜白了他一眼,胡说!你好好在家守着,我找她去。
找依依去吗?我守我守。可是,你要我守什么呢?
守什么?谢丽娜悲愤地说,打麻将的人来了,你得给我留住。
谢丽娜握着手机出门了。街上的车辆胡冲乱撞,她心惊胆战地躲避着,不知道去哪儿找刘依依。她去了网吧,“极速”“冲浪”“无忌”。网吧里有很多依依那般大的孩子,但是没有依依。也有一些母亲像谢丽娜一样行色匆匆,鬼鬼祟祟地对着每一个座位探头探脑。她们在找谁啊?
出了网吧,谢丽娜还去了茶楼和快餐店。明知道刘依依不会去这一类地方,谢丽娜也还是去了。她要找到女儿。在“秀餐”幽暗的过道里,谢丽娜看到一个女孩正在大口大口地呕吐,酸腐的酒气扑鼻而来。从背影看她像极了刘依依,谢丽姗决步向前,那女孩猛地转过头来,却是脸孔黝黑的乡下姑娘。
到处在建房子,灰土吹得谢丽娜眼睛生疼。三点了,谢丽娜口干,她累得精疲力竭。她再一次拨打刘依依的电话。之前她己打过无数次,都是关机。谢丽娜己不抱希望,但这一次通了。
谢丽娜强忍着硬咽,她在心里乞求着女儿,你要接啊!
刘依依接了,仿佛听到了谢丽娜的乞求。刘依依说,妈妈。
依依,谢丽娜就要瘫倒了,她真的瘫软在一家商场门前的台阶上。告诉妈妈,依依你在哪儿?
我在大坝上,刘依依说,我正歇着呢。
大坝是飞沙河上的小水电站,为蓄水发电修建的堤坝,坝上有几扇巨大的泄洪铁闸。每当水位过高需要泄洪时,闸门一开,水流奔腾飞泻,溅起的泡沫像蓬松的雪花。黑色的鸟啸叫着俯冲。激流咆哮声,能传到几里以外。而当水闸紧闭时,河床的底部裸露着,被洪水冲刷成的怪石狰狞地林立。刘依依坐在坝顶,她的两条腿穿过护栏的间隙悬垂着。谢丽娜赶到时,尽管她知道女儿是安全的,脑子里也还是轰地炸了一下。
护栏有一米多高,高度能到达行人的胸部。刘依依坐着的姿势,怎么也掉不下去,却仍然像是心事重重。谢丽娜觉得不祥,她像是个溺水者,猛一把揪住刘依依的肩部。
刘依依的头低垂着,抵着她两腿间夹着的那根水泥栅栏。她望着母亲,脸苍白得像水。但她的眼睛却亮如火炭,她调皮地问道,妈妈,你怕我掉下去吗奋
谢丽娜看了一眼下面,她现在看到的是怪石,它们呈红色,是一些凝固着的兽类,张牙舞爪着。还在夏天时,一个外地女子从这里翻过护栏,坠河而亡。她因为网恋,从四川来。但后来的生活与她的想象相差太远,于是她就翻过了护栏。当时五道闸门同时打开,四川女子一下去就没影了。对她的打捞持续了一个星期,也没能找到她。
不能这么跟我说话,谢丽娜说,我只有你一个女儿。
你是不是想到了那个四川女子?刘依依笑了笑,她的笑容很严肃。
谢丽娜不得不承认,她点着头说,那女子太轻生了。
怎么不接我电话呢?谢丽娜想变换一下话题,她晃了晃手机。
开始没接,不就是催我回去吃饭吗?喝汤,对不?我不想吃,没觉着饿。我关了手机,就想放松一下,随便一走就走到这里。我坐在这儿,竟有了睡意。睡之前我还记着确认手机是否关了。我真的睡着了,睡得好沉啊。很久了,从来没睡得这么沉。太阳在头顶照着,身边有车辆呼呼地开过。我把头抵在水泥栅栏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谢丽娜想要搂抱一下女儿,被推开了,刘依依把她的手往旁边一拨。那细微的动作里暗含着拒绝和冷漠。谢丽娜感到了某种羞愧,她和女儿近在咫尺,却无法亲近。你是太累了,学生都累,你可以回家睡啊。
回家睡?可是,我失眠你知道吗?我一整夜一整夜的不能入睡。一躺到床上挨着被子床单,我的脑子就像电灯泡“嗒”的一声拉亮了。电灯泡拉亮了你明白吗?我脑子就是那样,所有的事情都照亮着。我脑子里在做考卷上的题目,想事,我还会想父亲。它们一刻不停地旋转着,睡不着觉让我害怕。
刘依依的表情很痛苦。
你没说过,我不知道你失眠。谢丽娜该如何安慰女儿?她一时间还想不起安慰。女儿讲述的这些,她从不知晓。
你哪知道?你只想着你的晃晃馆,哪管我?有人家里开着妓院。这样的名词从女儿嘴里说出来,让谢丽娜心里一阵剧痛。那些十元休闲店不是妓院是什么?你呢?你开的晃晃馆和以前的烟馆有什么区别?哼,鸦片,烟土。你看看电影吧,那些人的嘴脸你一看就熟悉。
女儿瞧不起我,谢丽娜悲观地想道。这儿是一个自杀的地方,一个可以自杀的位置。刘依依的手指绞动着。
除了失眠,我还厌食呢。头发遮住了刘依依的半个脸,她的眼睛从横着的一只手臂上方看着谢丽娜。她那样子有点像是自暴自弃。知道自己厌食,是因为我从不觉得饥饿。我不饿,估计几天不吃东西也不会饿。见到饭菜还会本能地作呕,恶心。我就知道那是厌食了。班上的同学黄亚丽就是因为厌食症退学。她后来瘦得皮包骨头,月经不调直到绝经了。
黄亚丽我知道,谢丽娜心疼地打断女儿的话。
我一直在和厌食症作斗争,刘依依把额前的头发撩上去了。我的做法是故意吃很多东西,像填鸭一样,超量吃,撑着胃。吃东西很辛苦啊。
谢丽娜又一次试图搂抱刘依依,刘依依没再坚持着反抗。她的肩头颤抖着,谢丽娜真心实意地贴着她。看着下面她有些头晕,那就像是一处绝壁。女儿面临的所有问题,她的恐惧,谢丽娜都不知道,她觉得愧疚。
等你上了大学就好了,谢丽娜说。
大学,嘿嘿!刘依依说,你们把大学都弄得像神话。每一个大学都是一个神话。
这谁也没办法。
打开闸门泄洪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黑色的鸟往里面俯冲呢?刘依依的眼神变得恍惚。
它们是去捕鱼。
像箭一样直扎下去,又猛地拉起来。
有人在远处放风筝,在河滩里。风筝飞到河水的上空,挂在天上,那些河水目前都是温驯的。
可是,我父亲是不是己经死了?
刘依依说父亲而不是爸爸。她在用书面语追问她的母亲,或者不过是想要得到证实。她的肩头变得僵硬。僵硬通过肩头传递到脖子,指头和腰肢。她全身都变得僵硬,并在一种不自觉的状态里,脱离了谢丽娜的怀抱。如果要谈论父亲的死亡,她可能无法容忍被母亲抱着。
真相,谢丽娜一向是想要瞒过刘依依。那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刘立秋也那样想。所以谢丽娜从来都是语焉不详。
刘立秋失踪以后,谢丽娜找过他。她去了云南,但她却说去过深圳。刘依依那时还是初中生,她从母亲车票的票根上发现了云南,却从没指证过她的母亲在说谎。谢丽娜回家后不再提起刘立秋,她对家里人说,没找着他,完全没有他的消息。但她出门的时候却说过,无论如何也要把刘依依的父亲弄回来。她那时的信誓旦旦,与后来的不了了之,让刘依依困惑,内心里疑虑丛生。谢丽娜叮嘱刘依依,说她获得了一条线索,或许能找到你父亲。她的神色里含着悲枪和愤感,但并没有明确说出自己的去向。刘丙坤当时在一旁催促说,那你快去吧。
刘依依固执地以为,母亲隐瞒了真相,父亲可能己不在人世。正是从那时起,谢丽娜开始张罗着开晃晃馆。她和张局勾勾搭搭,彼此发一些不三不四的短信,还长时间地通电话。这些肮脏的勾当只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父亲已彻底指望不上。为了这个家,谢丽娜在变得粗俗和卑贱,刘依依却并不感激她。她的恼怒里,饱含着寻父的痛楚。
必须要说出来吗?在这样一个地方说出这件事是否妥当?至少在形式上,刘依依是不是具有某种要挟的意味?哪怕为了父亲,谢丽娜也不愿意她的女儿要挟母亲。她伸出手去,把手搁在刘依依的掌心里。她不是握住,而是交出。两只手都显得冰凉,凉哩哩的。刘依依迟疑了一下,然后握住了她的母亲,她们的手现在握在一起。
在刘立秋失踪了一年多后,他给谢丽娜发了条短信。他说别告诉依依啊,我在云南。凭着这条短信,她找到了刘立秋。云南的某一个县城,再坐五个小时的公汽,才能到达刘立秋在的那个小镇。丛林,弯曲的土路,异族服装和很难辨识的口音。刘立秋在镇上的一所学校教书。他胡子拉碴,骨瘦如柴,看上去就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但他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谢丽娜到的时候己是夜间,他抱着自己的儿子,在一间并不宽敞的土屋里接待前妻。不对,她就是妻子,他们没有离婚。他说你都看见了,就是这样,我又生了一个。
那女人是谁?是刘立秋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她读完初中没有读过高中,就去深圳打工。打过几年工后,春节回家,突然有一天见着了刘立秋,两人就好上了。这一好就不得了,女人怀上孕,他们谋划着私奔。女孩喜欢云南,就到了这里。刘立秋如此清晰地说出这件事,谢丽娜却还是理不出头绪。
女人也在镇上打工,知道谢丽娜要来,主动要求值夜班,好把房间留给他们。那是学校分的房子,刘立秋说每逢下雨,床的上部就会漏水。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糟糕。谢丽娜还看到了那个女人的照片,一个很普通的女子,甚至还略有几分丑陋。鼻子的凹陷处隐约有些缺陷。刘立秋坦言,女人身体有病,病的名称他没说,只说是一种顽固的慢性病。他们收入的一部分必须用来买药,以后他们希望收入能高一些,或者能用上当地遍地都是的草药,那样会节省一些。谢丽娜在那里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想要看到的良心发现或痛哭流涕都没有出现。刘立秋很平静,他和那个女人的爱情虽然匪夷所思,却毫无隐瞒。这个老实忠厚的男人,无比坦诚地抛弃了他的妻子、女儿和父亲。
谢丽娜决定第二天早上就离开。她睡在唯一的一张床上,刘立秋则用床单打了地铺。他儿子在夜里哭闹过几次,被父亲轻轻拍打着便重又入睡。谢丽娜始终睁着眼睛,她盼着能下上一场雨,看看床的上方会漏成怎样?刘立秋睡着了,或是假装睡着了,他只字没提刘丙坤和刘依依。谢丽娜由此断定,爱情让这个男人变成了铁石心肠。
事后,谢丽娜承认她判断有误。因为在她临上车时,刘立秋又追过来给了她五百块钱。他把钱装在一只信封里,异常羞涩地说,钱是少了点拿不出手。那是他给刘依依的。谢丽娜忽然有一种冲动,不要这笔钱。但她还是接受了,她告诉刘立秋她也下岗了。那一刻,谢丽娜感觉她和刘立秋依然是休戚与共。直到公汽开动,谢丽娜才在她的座位上号陶大哭。车厢里所有的人全都愕然地瞅着她,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会如此发作。
父亲的故事很快就讲完了。它并没有在刘依依的心中唤起仇恨。相反,她纸片似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母女俩的手扣得更紧,女儿变得活泛,不再僵硬。她们手上的温度在上升,那像是某种和解的迹象,可以看成刘依依心中首度萌发了歉意,却并不明显。她不再问父亲,有些生硬和唐突地打断了谢丽娜。有关父亲的一切,她完全不感兴趣。
刘依依站了起来,说她饿了,她好饿。她还拉着谢丽娜的手,就像是忘了松开。她那样子有一点欢快,这可是谢丽娜好久没从女儿身上看到的东西。她在这个下午有一种奇妙的转变。
谢丽娜也站了起来,或是被拉了起来。是啊,我也饿了。可不,我们都没吃中饭呢。
我想喝汤,喝排骨汤。
谢丽娜和刘依依从桂园小区的后门进入,她们要经过肖如意那栋楼。两人挽臂而行,谢丽娜为这种类似于相依为命的感觉而心头一酸。
快到五点,下午的牌局己进入尾声。肖如意正得意着呢,她的晃晃馆里人满为患。人都溢出来了,外面也摆上了几桌,打牌人的后面还围着一圈旁观者。还有一些没打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或站着。可能都打过,有的输,有的赢,都守在这儿等待吃饭。赢钱的人数着手上的票子,输钱的人则冷着脸。几个男人和几个女人在打情骂俏。男人说老放你炮,女人边收钱边说,喜欢放你多放。另一男人对手下正吃牌的女人说,你夹紧点。那女人脸上长着麻子,回嘴说,夹你个头,夹扁你。旁边的人纷纷接嘴说,夹扁他?你能耐!夹着试试。夹他哪个头?他头可多着呢。
部分老人,更多的是中青年,都说着闲话。有的还在磕瓜子,嚼蚕豆。吐着皮儿,也吐唾沫。多半是在说输赢的事,赢者会把赢的数目说少一点,输者则一定要说多。输了,就可以腰杆子粗,说话也口气大,敢咒骂。赢的人相反却小心翼翼,怕得罪人引火烧身。有时一张桌子上的输赢数目怎么也对不上,输远大于赢,差得离谱,赌咒发誓的事便发生了。我输的钱可能被桌子吃了,被狗吞了。赢钱的人赶紧要撇清自己,谁要是赢了那么多钱死谁的娘。若是说假话,谎报,冤枉人,也死他娘。咒着,却都脸不变色,好像己司空见惯,一转眼又各自找人说话去。刘依依说,真像是一场集体狂欢。
你知道吗?谢丽娜对女儿耳语着,这些人都不重要。真正获利挣大钱的人是肖如意。这么多人一天下来,她要挣多少啊!
刘依依更紧地挽着母亲,也耳语着问道,告诉我,开晃晃馆真能挣钱吗?
能!能挣很多钱。我当时想要开一个有品味的晃晃馆真是可笑。晃晃馆就是下三滥,下三滥才有人嘛。
刘依依扑味笑出声来,你还给晃晃馆分了等级啊?
就是!我想开个高尚点的,却越开越萎缩。
即使你开着那样的,我也仍然觉得丑恶。我没想过挣钱的事,只觉得丑恶。刘依依有些难为情,心里揪痛。
我知道你一向为这事难过。
现在我不觉得丑恶了。
母女两人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她们现在亲密得就像是姐妹或闺中密友。
一对男女忽然从晃晃馆里冲了出来。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还一下一下地扇她耳刮子。男人面色寡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或酒精中毒,脑袋上的头发乱草似的纠结着,沾满灰土草屑。他像是刚从某个工地上来,嘴里骂着,看你赌?说过不赌的,看你还赌!
女人不哭,却叫着,我要是赢了呢?赢了你怎么不打?没良心,赢了你还跟我讨钱买酒呢。死了喂野狗的货,你死啊,活着害人。
打麻将的人还在继续。另一些人也只是冷漠地看着,没人上前劝解。
你还能赢?狗脸。你什么时候赢过?十回也碰不上一回。你还赌?输我的钱。你咋不输你自己呀?输你的头,输你的奶子,输你的—
那可不能输,一个二流子说,输都没人要。
三个男孩围过来,他们的胡子还没长硬,却都抽着烟。你不能在这儿打人。
她是我老婆,男人说。
要打你回家打,不能在这儿打,男孩说,在这儿打你是闹场子。
男人放下女人乖乖地走了,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嘴里还嘟嚷着。
男孩们迅速散开。女人抹了把脸,吐了几口痰,昂着头,重又步入里间。她在里边空出的位置还在等着她。
在这个时间里吃饭,实际上是把中饭和晚饭并在一块儿了。谢丽娜把汤又热了一道。她还加上鸡蛋,另做了蛋炒饭。葱花撒在上面,吃着真香啊。刘依依吃了两碗,她捧着肚子说,我不能再吃了。
见着刘依依,刘丙坤像是要手舞足蹈。他挺着腰背,在屋里挪动着脚步说,回来了,回来了。
看把你爷爷给急的。
我可能把电话弄坏了,刘丙坤胆怯地说。
刘依依去查看了一下固定电话机,果然有几只按键被敲打得失灵,卡在里边不能动弹。
你怎么使这么大劲?敲它干吗?
我打你们电话,打你,打你妈,死也打不通。我一着急就敲了,我拿扳手敲。扳手是从衣柜抽屉里找到的。
刘丙坤其实不会打手机,他记不住号码。但他不停地在电话机上乱按一气,大多数按不通,偶尔接通了也不是刘依依或谢丽娜。刘丙坤一狂躁就乱敲。他花了四十分钟才找到一只修麻将机用的扳手。
谢丽娜恍嘟一声把扳手扔进抽屉里,家里的东西早晚都得毁在你手里,她说。刘依依对着爷爷吐了下舌头。
吃饭时,刘丙坤好半天没动一下筷子。刘依依猛一抬头,却看见刘丙坤的脸上淌满泪水,他正默不作声地哭着。
这让刘依依惊讶不已,她说,妈妈你快看,看爷爷。
谢丽娜也看见了。爷爷不是没有眼泪吗?他已经好多年都没有眼泪了。这些眼泪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哭什么呢?谢丽娜说。
我担心你们呢,刘丙坤说,嗬,嗬嗬,回了就好,回了就好。
这不是都好端端的吗?别哭了,别哭。谢丽娜搁下饭碗,去洗手间拿出一条毛巾。她站在刘丙坤身后,轻柔地揩拭着他脸上的泪水。她一下一下地擦着,就像是抱着他的脑袋。站在那个位置,谢丽娜忧虑的目光正看着大门。一天都没人来,晚上会有吗?六点一过,七点马上就到。无论如何,得在晚上组织到一桌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