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村
非常感谢“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主办方,这个中国几乎唯一的影响最大的民间文学奖项,已经在重建中国文学独立评价体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使人重拾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信心,这对我的鼓舞比我获奖来得重要得多。知识分子的标志之一,就是独立的思想立场以及言说的责任,他需要回应,这个奖就是最重要的回应之一。我非常感谢各位评委,他们当中好些是我多年的老师和挚友,从二十年前教导我写作至今,二十年前他们评价我,二十年后他们再度评价我。实在说来,奖并不重要,但这种评价却是生命的宝贵礼物,这些老师的勉励使我确信:二十年前文学的荣耀是真实可信的。斗转星移,展抚前尘,真让人悲辛交集。
《我和上帝有个约》这部小说是我一次最奇怪的写作经验,我称为“不由自主的写作”。它有一个通俗廉价的故事外壳,要通过它达到对真实的描述,是货真价实的冒险。东和西有多遥远,它们的距离就有多遥远。但对托尔斯泰的一句评价使我重获信心:这位最不具备文学家气质的文学家,最终走向了伟大。我想,也许最不具备小说气质的小说可能是好小说,填平这道鸿沟最重要的途径,就是从经验的层面上升到超验的层面,就像我制作的两个杯子,你要一个杯子说清楚另一个杯子的事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告诉它。在这种重要的转折之后,所有的艺术甚至技术才得以整合,成为统一的知识。
这种统一的知识是何等迷人!它不再仅仅作为思想的重担存在,而是生命的安慰。我不相信一个内心没有安慰的人,能写出打动人灵魂的作品。抱怨和诅咒为主调的作品,不符合生命幸福的原则,我怀疑它的价值,因为它是反人类的。从这几年的写作开始,我决定在我未获得充分信心达到喜乐和平安时,绝不轻率地描述不得不描述的绝望。因为我相信:幸福的重要内容是自由,当我相信的时候,我便轻易得到它,可是当我思想它的时候,却失去了它。从相信到怀疑,就在一念之间,从此天各一方,统一的知识成为割裂的知识,在我们的彼岸,一个景观出现了,有人把它称为乌托邦,有人叫做桃花源。其实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乌托邦是必须实现的,桃花源是不必实现的;乌托邦是用来居住的,桃花源是用来逃避的;乌托邦用相信达到,桃花源用怀疑描述;乌托邦是回忆,桃花源是幻觉。我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作家的宿命,就是我们无法走通第三条路,它就像中西医结合一样荒唐和必然招致失败。因为作为人的作家是多么微小,他并不参与这种关键而隐密的选择,又要承受选择的重担,它昭示了作家最为尴尬和苦楚的面貌。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依靠。《我和上帝有个约》就是这样的作品。
我曾经写过三个梦:第一个梦,在我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发现光射在天空上没有反射,它消失了。有人说,宇宙是无限的,我无法理解,无限居然等同于消失,这应该是最怪诞的结论。于是我飞到天上,我获得了我想要的自由,我看到了我最想看到的景象,我得到了我最想得到的东西,但我同时拥有了恐惧,我要回家。我终于回到了家,母亲为我点上蜡烛,一切多么温暖。我要问的是,天上和地上,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家?第二个梦,我落水了,马上就要死了,有人把我救上了船,我又冷又饿,他们给我吃的,我满足了,却非常惊慌,因为我身无分文,他们告诉我,你不用担心,这一切是白白赐予的。我释怀了。我要问的是,我的得救和后一种我的释怀,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幸福?第三个梦,我背负重担,力不能当,有人帮我搭上了一辆车,可是我上了车,仍然挑着担子,他们问我,你既然上了车,为什么不放下担子呢?我要问的是,上车和放下担子,哪一个动作是真正的智慧?
我想,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对这三个梦的模仿。
加缪说过:传奇不是文学,只是故事。今天,我们不但分不清文学与传奇,甚至无法分辨生活和传奇了。当核心价值遭遇挑战后,要描述人性的复杂面貌变得空前困难,因为文学的道德和技术边界变得模糊。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描述传奇呢?又如何描述文学呢?只有一个办法,把传奇写成另一种东西:就是奇迹。
《我和上帝有个约》就是这样一次幼稚的尝试。
再次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