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卓/ 文
身居华沙的每一天,都被一种极其感伤的情绪笼罩,莫名其妙,如华沙的阴雨绵绵不休。
下午3点,华沙城完全黑了下来,西伯利亚的寒风和波罗的海飘来的阴冷使这座城市提早进入休眠。导游毕达执意要带我们去国家公墓转转,当天是2012年11月1日,波兰的“亡灵节”。
以纬度对比,华沙更像中国的长春,冬季漫长,夏季清爽。去时是10月底,华沙已经下过一场大雪,气温降至零摄氏度,但并不算真正入冬,偶尔冒出的太阳让下午3点的街角仍旧适合咖啡就烟。真正进入冬日的华沙,会整日阴霾,大雪连绵不绝,似永不停息。
从停车场到公墓大门,遭遇在华沙3日置身过的最拥挤人潮。当地人的标准装备:一手撑伞一手捧着点燃的蜡烛。踏入墓地,才意识到我们对波兰亡灵节的理解存在根本性的错误:与中国清明节家家户户祭奠自己的祖先不同,波兰的亡灵节更像是国家默哀日,一年一次,举国上下,历史教育。
林立的墓碑上刻的多是波兰语,导游毕达帮着翻译:“这位是华沙当地著名女诗人,嗯,不是那个得诺贝尔奖的莱丝。”“这个是二战无名英雄碑。”“这边是华沙二战时的市长,因抗击纳粹而亡。”毕达的汉语磕磕绊绊,常夹着“嗯……啊”的长时间省略音,平时听着有点好笑,但今天,这些奇怪的汉语读音像不规整的音符,将不同身份的亡灵串联在一起,波澜壮阔的。
祭奠者摩肩接踵,有沉默拥抱的情侣,也有蹒跚学步被父母搂在怀里的孩子……上年纪的人轻车熟路,放下祭奠的物品,祈祷片刻,然后行色匆匆走向下一座墓。
一座大理石浮雕墓碑前挤满了人。因为蜡烛太多,后来者不得不将蜡烛摆到路面中间,行人需要绕过一排排的烛光。这似乎是整座墓地中最重要的墓碑,“这是华沙起义中死去的无名孩子们的纪念碑,他们都是未成年的战士”。毕达放下雨伞,点燃了自己手中的蜡烛。
身居华沙的每一天,都被一种极其感伤的情绪笼罩,莫名其妙,如华沙的阴雨绵绵不休。这里没有太多欢快的历史,作为欧洲曾经最繁荣的中心,波兰最强大时版图从德国东部一直延伸到俄罗斯西部,但强一时,又弱一时,也曾被普鲁士、奥匈帝国和俄国瓜分,亡国史长达123年。
穿行在华沙城内,几乎每隔几公里就可以看到触目惊心的过往:居民楼外墙镶着曾在这里居住但死于二战的居民的名字,有些,密密麻麻刻满整面墙。走近看,全家遇难的不在少数。在一些僻静的街角转弯处,会不经意遇到立着的十字架纪念碑,有祭奠德军入侵时誓死抵抗的某医院全体医护人员的,也有纪念牺牲的教堂神职人员的。
“二战前华沙有160万人口,到解放当天,全城只剩了1500人。”到华沙的第一天,毕达就掰着手指头向大家念叨这组数字。他是华沙本地人,但他的大家庭只在这座城市生活了50年,没有一个华沙人敢说自己是真正的本地人。有数字表明:当年人口仅有中国1/18的波兰,在二战中牺牲的人口达到中国的1/3。一直到1970年,波兰人口才恢复到战前的水平。华沙起义几乎使这座城全城覆没。
1944年7月30日,苏联军队抵达离华沙市中心仅6公里的维斯瓦河东岸。两天后,在波兰流亡政府首脑科莫罗夫斯基将军的指挥下,5万名华沙抵抗运动成员和居民组成的起义大军,向占领华沙的德军发起了进攻。他们在街头巷尾设置路障和街垒,用简陋的武器及汽油瓶、砖头、石块与德军的坦克搏斗。妇女儿童也参与其中,在弹雨纷飞中救护伤员、传递文件、输送食品和弹药。只用3天就控制了华沙8个城区中的5处。德军立刻派兵增援,展开了63天的地空轰炸。城市血流成河。为了彻底消灭起义军,德军扫射平民屋内的所有男人,把妇女儿童赶出屋外,驱使他们走在前面,掩护坦克进攻。
1944年10月2日,苦苦挣扎的波兰起义军被迫投降。在这场战争中,1.8万名波兰战士牺牲,18万平民丧生,幸存的华沙人被赶出城,投进集中营。而后,1.2万人在奥斯维辛被处死。德军士兵古斯塔夫·戴维德哈兹的回忆见证了这座城市的陨落:“我慢步行走在街上,到处都能看到一派狼藉的景象。在这里,每一栋房子都成了战场。”
“他(斯大林)是骗子,欺骗了我们!”导游毕达说。此刻,我们站在市中心Plac Krasi俳skich(克拉辛斯基)十字路口,华沙起义纪念碑旁,“那时,我们都以为苏联会救我们,连城里的孩子都穿上了军装”。
在波兰一方的回忆中,苏联军队在维斯瓦河东岸驻扎后,曾向华沙全城广播,号召华沙人抵抗纳粹。起义前,苏军曾与波兰国家军在伦敦的流亡政府接触,允诺一旦起义,会给予救援,但在起义过程中,苏军却只是隔岸观火,没有提供任何援助。
然而苏军元帅朱可夫声称,“苏军确曾尽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来援助起义者”,斯大林曾派去两名伞兵军官以便取得联系和协调行动,然而(起义领袖)却不愿接待他们。苏方还宣称:战前广播只是一般性的呼吁动员,起义是华沙内部的反苏政府发动的,目的是抢夺苏联的胜利果实。
也有资料说,斯大林想扶持由自己支持成立的“波兰民族解放委员会”,在战后成立“亲苏”政府。隔岸观火是借德国人之手灭掉波兰国家军——这支军队对苏联不甚友好,过去亲近西方。
历史总是在各种力量的博弈中变得扑朔迷离。1945耀1989年波兰人民共和国期间,华沙起义被定性为“由错误路线和资产阶级领导的失败运动”,对这场浩劫没有任何一处纪念设施。1989年之后,华沙才大规模建立多处纪念广场、纪念碑和展览馆。
与华沙起义纪念碑一路之隔便是华沙军人教堂。教堂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卡廷惨案25000多名遇难者的名字。2010年,这里又新增一批名字。当年4月10日,时任波兰总统卡钦斯基前往俄罗斯祭奠卡廷惨案遇难者时,飞机在降落过程中坠毁,机上97人全部遇难。
1939年9月1日,希特勒闪击波兰,9月17日,苏联从东部攻入华沙,俘虏了14000名波兰军官、政界要员、宪兵、警察、神职人员和文化知识界人士。后来,在乌克兰西部和白俄罗斯西部并入苏联后,又在这些地方抓了11000名波兰人。中国社科院世界史研究所研究员闻一先生说:“苏联政府为什么一锅端地将这些波兰‘精英’关押起来,目的是什么,现在俄罗斯解密的档案还没有提供这方面的材料。”但已被承认的是,从1940年4月初开始,苏联人在卡廷森林,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枪毙了这25000多名波兰人。这便是著名的卡廷惨案。1995年,这批波兰人的遗骸被运回华沙。
旧恨新仇,使波俄之间的关系异常微妙。波兰航空2012年才正式开通华沙直飞北京的航线,只因之前俄罗斯不同意波兰航空航班经莫斯科飞往北京,这直接造成2008年波航的华沙飞北京航线由于运行成本过高停飞。
“你们更恨德国人?还是苏联?”我问毕达。“当然是苏联。”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德国人侵略过我们,但苏联人,很坏。”他用手指着脑袋,我猜测他是指心眼坏。
“波兰人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成为中国的邻国。”毕达回忆上世纪70年代自己刚刚出生,父母每周都被强制参加义务劳动。那时波兰物资短缺,买汽车、巧克力要偷偷跑去德国。很多日用品不但凭票买,还得排一天的队。苏联将波兰当作社会主义阵营中的“军工厂”,大规模发展重工业,这直接导致整个国家的经济状况非常糟糕。“现在我们好了,最近报纸预测,再过20年,我们的GDP会超过德国。”毕达说。
二战后,苏联从德国手中接过波兰,华沙成为苏联在东欧社会主义阵营中的重要阵地。在市中心,矗立着当年斯大林赠送给这座城市的巨型建筑:科学文化宫。这是一座典型的苏式建筑:灰色外立面,高大恢弘但缺少美感。斯大林希望人们站在华沙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这座属于当时社会主义阵营国家里最高的斯大林式建筑。
据说前几年,华沙市公开讨论要不要拆掉这座建筑,最终没有拆的理由缘于一位官员的一句话:“苏联倒台了,我们还在,不要拆它,这证明我们赢了。”
华沙老城是二战后根据中世纪传下来的绘画重新复制而成。华沙重建时,市民寻遍废墟,搜集到一批旧砖头,把它们敲进新的建筑。这一工作使从来不承认重建是文化遗产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1980年把这座浴火重生的老城以“华沙历史中心”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当年华沙老城复建时,差一点被苏联人拖了“后腿”。重建过程中,斯大林命令:城东边的围墙就别建了,让华沙人没事望望我们苏联,时刻知道是谁解放了他们。负责重建的波兰专家不愿意,但又不敢反抗斯大林,于是偷偷把东边的围墙建成两米高。面对前来视察的苏联将军,波兰专家解释说是在围墙建起来后才得知不让建的消息,于是得到“那就继续建吧”的回复。
1990年,波兰新任总统的就职仪式上,伦敦流亡政府(二战时成立)将国旗交给新总统瓦文萨。
在波兰人看来,1945年并不是真正的解放,1989年才是二战最终的胜利。
离科学文化宫不远有一座白色建筑物,当地人称“白宫”。这里曾是召开党代会的地方,后来苏联解体,东欧阵营解散,变成了股票交易市场。前几年,股市不好,沿街商铺出租,又成为法拉利专卖店,“这是一栋可以反映‘华沙这50年经历了什么’的建筑。现在,这就是资—本—主—义”。毕达拔高了声音,带着更多对过往的嘲讽。
摘自《人物》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