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
我在楼下十字路口
给父亲烧了些纸钱
儿子陪着我
个头一米七八的儿子
这一刻突然使我感到老了
我对儿子说——
以后我死了,逢年过节不用烧纸钱,只在
心里想想就行了
儿子默不作声
更好地活着,就是对死去的亲人最好的纪念
这话我说给自己,也说给儿子
儿子默不作声
十八岁的儿子,还不懂死亡
以及死亡留下的重量
我和儿子回家
横穿马路的时候
他搂了一下我的肩膀
那一年
兰新线闪亮的铁轨修过了天水
从天水北道埠铁路机关大院出来的父亲
看见火车穿过隧洞开进月亮
又呼啸着一路向西
发着高烧的火车
一路向西
休息日父亲去散步
往东走走
离麦积山佛近些离远在千里的家感觉近些
佛在几十里以外
下山挑水的僧人半路收到了遣散回家的通知
那天,我和朋友在北道埠散步
月亮依旧,火车晚点
如同当年母亲和三个儿子乘坐的那列火车
月亮照着接站的父亲
残缺的月亮
像是那年火车一路向西留下的痕迹
他家有一台唱机和一摞菜盘子大小的黑唱片
像是有人躲在斜纹布一样的唱片密纹里面
尖尖的唱针一划,声音就出来了
他爸他妈上班走了以后 我们去他家听
老唱片磨损太厉害
就像一个感冒没好的人在坚持唱
偶尔还停顿一下
似乎唱累了捏着嗓子休息休息
那一年,满院子的孩子全用一种感冒的声音唱——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老旱柳在没人看见的夜里走动
迈着三十年前吊死在它脖子上的那个漂亮女人的碎步
月光下的影子又空又大
似乎一件无人穿的睡衣
一条蚯蚓像是小学生丢弃的铅笔头
它爬行的痕迹是用不可辨识的字体写出的箴言隽语录
这个城市的建筑一个靠着一个的肩膀睡了
老旱柳孤零零地同自己的体温做伴
四楼一盏骤然亮起的灯光吓了它一跳——
左脚踩疼了右脚右脚踮起来望了望
像一位窥私癖者
随后又痛苦内疚地把脸埋在了头发后面
他说,麻利的人一天可以杀五百只鸽子
天哪,五百只鸽子
飞起来可以遮蔽大半个天空
快过年了
他想在这个城市推销鸽子
从老家带一个麻利的人,现杀现卖
不是假慈悲
但我怕和杀鸽子比切萝卜还快的人握手
想起小时候背地里诅咒母亲是日本鬼子
因为她杀了我养的鸡
一只刚刚学着打鸣的红冠子公鸡
让我一夜之间长成了懂得伤心的少年
他说,联系好了就拉一卡车鸽子来
而我看见这个城市空空荡荡的天空
脏得连朵云都没有
天已经开始暗了
很快,你就会看见
满脸苍白背着一大块冰
慢慢翻过马牙雪山的
今夜的月亮
如果是黑风寨黑风岗黑风坡
草莽英雄啸聚于此
黑风掠过,青草黄了
黑风寺,像位和尚蹲在路边
头顶戒疤,阿弥陀佛
他的前生他的来世
车窗外一闪而过
黑风寺
宁夏盐池与甘肃环县接壤处的一座小庙
这块土地多盐多碱少雨
大旱之年,时有干渴的麻雀
撞死在救人活命的送水车上
他留下了一个帝国的心跳和北纬以北的天空
留下了五百名月光下颤若马兰的后妃
以及牛皮地图、生铁马镫、一个人膝盖里的黄金
六盘山下
世代居住着三个蒙古人、两个色目人、一个南人
和九个汉人的后代
昨夜有雨,路泥泞
水泥厂建筑工地泥泞
问栈道,不知
再问栈道,说要穿过泥泞的工地
马蹄溅泥,骑马的人早已成泥
泥是旧日山河的泥,栈道是古迹
想遥遥看上一眼
在水泥厂大烟囱还没矗立之前
泥泞后面还是泥泞
不见栈道
“五斗米道”一粒米一粒米藏了起来
白莲教风吹花落一瓣一瓣藏了起来
些微泥泞
一个帝国,六七个朝代就藏了起来
小镇集市上
无须叫卖的萝卜青菜惹人怜爱
沙枣花已经开过
如同一群失踪的少女
我怀疑她们因为腋下香气的诱惑
最终迷失了自己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失踪的人
每天都有蜜蜂一样寻找黄金秘密的人
一群少女离黄金有多远
这其中的黑暗无人看见
黑马河,青海湖边的一个小镇
雪山太白,天空太蓝
太多太多的蜜蜂,太多太多的黄金戒指
吐蕃公主千年以前的手太凉
放蜂人背过身去一副酋长模样
低低盘旋着的一只鹰
会不会在某个时辰奔跑成一匹黑马呢
黑马河,如果我不在中途下车
就会又一次见到你了
如同见到一位信誓旦旦的朋友
然后,我们合力从一条河水的泡沫中
牵出一匹马来
如果我幸福
我的幸福就像一条狗
有时候真想乱叫一通
挑一个月黑风高夜
在自己身体里旁若无人
痛痛快快地叫啊
为我自己叫
越叫越幸福
据统计,这座城市每天吃掉五千只羊
主啊,宽恕刀子吧
宽恕一个个好胃口
如果我是素食主义者
就中午白菜豆腐,晚上萝卜土豆
可现在三天不吃羊肉
就馋得慌
主啊,宽恕我吧
宽恕爱吃羊肉的兰州人
让我们大家来世做青草
喂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