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育代宗教”再认识

2013-08-15 00:44单正平舒志锋
文学与文化 2013年2期
关键词:蔡元培信仰美育

单正平 舒志锋

“以美育代宗教”,是蔡元培先生提出的重要学说。其基本含义是,用非功利的美术教育取代宗教曾经具有的社会教育作用,达成一种新的国民教育,即经由音乐、美术的熏陶,培养具有国民精神、实利主义意识、先进世界观和高尚道德情操的国民。

蔡先生的“以美育代宗教”说和对美育的理解、定义,在20世纪中国美学史上曾经产生过重要影响,对中国现代教育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百年后重新审视蔡先生的主张,有些问题似有进一步研究反思的必要。

关于蔡先生美育思想所受欧洲哲学的影响,所受中国传统的影响,蔡先生在北大的美育实践,蔡先生美育学说的具体内涵及其内在矛盾等问题,均已有研究成果发表。本文不讨论蔡先生美育思想的具体内容及其与中外美学思想的关系,而只围绕“以美育代宗教”这个著名主张,以百年后的所谓“后见之明”,粗浅考察其利弊得失。为了行文的完整和说理的简洁方便,其中某些论述可能要重复别人的说法,不一一注明,特此说明并致感谢。本文的基本观点是:

(一)以某种文化或学说代替宗教,此说不可行亦不能行。人类文明史与宗教史高度重合,无宗教即无文明,举凡哲学、伦理、艺术、教育等领域,其产生与发展均与宗教高度相关。宗教对人类社会各方面的作用,迄今为止仍很难被替代。宗教的负面作用,宗教团体、宗教人士的腐败堕落,并未造成宗教本身的失败消亡。

(二)美育无法替代宗教。美育的概念存在内在矛盾。以艺术教育为中心的美育,无法达成世界观的教育。理由有二:艺术教育主要诉诸人的感觉,很难产生深度的理性作用,此其一;艺术教育摆脱宗教附庸地位而独立后,其社会功能具有明显的两重性,既表达人的善的提升,更表现人恶的觉醒,现代艺术教育因此也具有明显的两重性,其社会功能无法达成蔡元培所期待的目标,此其二。

一 宗教非美育所能替代

从整个人类社会看,宗教既具有普世性,又具有持续性。

历史地看,人类文明史在一定的意义上也可称为宗教史,从上古社会的原始宗教到当代的各成熟宗教,宗教对人类文明的影响与制约、推动与控制,均为历历在目之事实。要而言之,宗教对人类社会的作用有如下几方面:

1.宗教是人类思想的渊薮之一。人类多数哲学思想均与宗教有或深或浅的关联,尤以佛教对哲学的贡献最大。要而言之,全无宗教影响之哲学史难以想象。

2.宗教是人类信仰的主要理据和情感寄托的所在。人类伦理思想有赖于宗教(广义的)方能成立。扬善抑恶既是宗教的主要任务,也是人类道德的基本追求。

3.宗教是人类艺术的精神源泉之一,也是艺术发展的主要动力之一。音乐、绘画、建筑、诗歌等古典艺术,大都与宗教密切相关。无宗教即无人类艺术,现代以前尤其如此。反宗教的现代、后现代艺术,迄今为止,未见有多么伟大的成就。

4.宗教在历史上曾是一些民族教育的主要内容,也是建立其社会化教育制度及其设施的主要力量。在特定的意义上讲,无宗教即无现代大学——欧洲神学院的延伸发展蜕变出现代意义的高等教育。路德的宗教改革本身也是宗教行动而非反宗教,正是这样的改革为现代国民教育创造了基本条件。

5.即使反宗教的现代科学,其本身的诞生与发展,也与宗教人士探求未知以接近上帝的努力相关。科学精神不能脱离宗教精神而独存,伟大科学家往往有深厚的宗教情怀与信仰。

当然,宗教的负面作用也不可低估:

1.信仰的冲突造成对社会的伤害,各大宗教之间、一教之中不同派别之间的冲突,始终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为严重的冲突之一,由此带来的暴力、仇恨和对文明的摧毁性打击不绝于书,而且迄今依然存在。

2.宗教成为政治野心家、阴谋家动员民众和利用民意的最有效工具。造反者往往需以宗教为号召。

3.宗教团体与世俗君主的争权夺利对社会尤其对底层民众造成严重伤害。

4.宗教团体的腐败堕落,成为世俗社会攻击宗教势力的最有力根据之一。文艺复兴以来世俗文艺的繁荣,一定程度上是教会势力腐朽造成的。

5.某些宗教信条僵化,不能与时俱进,直接影响了社会的发展进步,抑制了民众享有更好生活的努力。

宗教存在的上述弊病,曾经是文艺复兴以来人文主义否定宗教的有力证据。但五百多年来,宗教在衰落中继续发展,并未见灭亡。比之以人,人体有病,并不等于此病必致人死地;有人病死而且每天发生,并不等于人类因此而灭亡。以宗教在一个时期的衰微来论证宗教必然灭亡,已经被历史证明是短视的武断之论。

上述宗教的负面作用,辩证看,也未尝没有积极意义。

信仰冲突,其实也是文明发展的一大动力,更是宗教神学、哲学繁荣发展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宗教人士之间的理论辩难,构成了人类思想史和哲学史最为精彩的篇章之一。

宗教团体与世俗王权之间的利益争夺,正好构成了欧洲现代文明最重要的一种制衡性社会结构。没有教会与王权的相互制约,就没有今日欧洲社会的民主制度。欧洲教会经营聚敛财富的努力,某种程度上为现代社会的公司治理(职业经理人制度)奠定了基础。

宗教团体的腐败堕落,并不一定导致该宗教的彻底灭亡,而往往成为宗教改革得以发生的诱因;宗教的复兴、再生由此得以实现,如欧洲的宗教改革。教会的腐化,并未最终导致人们对宗教的彻底否定和绝望,正说明其价值不因内部人士的个人品质问题而有根本性的损伤。

中外历史上各个时期的仇教、毁教、灭教运动,原因多种多样,既有宗教之间的争夺,也有宗教信念的差异导致的宗教派别之间的战争,既有世俗王权与教权的利益争夺,也有以宗教信仰为旗号、实为争夺经济利益的战争。这些争执斗争,虽然导致了某些教派的消亡,但也推动了宗教的深化发展,催生了更多新的宗教教派,变现为对宗教经典解释的多样化,而这正是人类精神文化发展史上重要的一部分。

虽然自文艺复兴以来,传统宗教特别是基督教受到以科学理性为核心的人文主义的沉重打击,一度曾经极为衰微——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这一学说的时代,正是宗教影响力在欧洲和东方最为衰微的时代——但20世纪后半叶以来,世界范围内宗教的复兴已经成为无法否认的事实。这种兴盛,一方面是传统宗教的变异与恢复,如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兴盛,如中国“人间佛教”、“生活禅”最近三十年来的繁荣发展,如基督教、天主教不断调整其与世俗社会的平衡关系;另一方面,各种戒律也在变化,如对堕胎、离婚等问题的态度变化等,各国宗教权威机构已经开始采取相对灵活的因应措施。

通观今日世界,很多发达而稳定的国家,均有深厚的宗教信仰作为国民精神生活的根基;甚至一些贫困欠发达地区,宗教同样也成为稳定社会、给民众提供精神安慰的重要资源和力量(如为舆论称道的不丹)。当然,世间并无完美宗教。凡宗教,难免有其局限偏狭乃至谬误,但这不能成为否定其作为人类信仰之重要依托的伟大价值。

康德试图为人的理想或信仰寻找一个非宗教的纯粹理性的根据,但他未能达成目的,他的理性最终仍无法摆脱神(上帝)而独立存在。

蔡元培的主张和实践,初衷极好,也具有理论创新的意味。但在实践中,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成效。尤其是对于广大的社会民众,试图让“美”成为其精神的依归与支撑,稍有涉世经验的人,皆不难发现其中书生空想达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二 美育无法替代宗教

蔡元培先生所谓“美育”,其含义是“美的艺术的教育”。而美的艺术,又简称美术,主要指的是音乐与绘画雕塑,文学几乎不包含于其中,至少不是蔡元培思考和实践艺术教育时的重点。

艺术与教育的关系,历史地看,大致可以如此概括:在文艺复兴以前,欧洲的艺术教育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作为宗教教育(或传播)的形式与手段,艺术教育实际从属于宗教活动,甚至可以这样说,宗教常依靠不同的艺术形式达到教育、教化信众的目的。这在绘画与音乐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如中国汉代以降佛经翻译进来后就是借助经变故事的形式传播的,敦煌艺术更不用说是地道的宗教艺术。从事宗教艺术创作的艺术家,他们可能带徒弟,也可能给徒弟传授技艺,但这种传授不是以艺术为目的的教育活动。另一种是世俗领域的艺术教育,其主要目的是传授研究艺术的形式和技艺,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到贺拉斯的《诗艺》,从《文心雕龙》到谢赫的画论,其主要目的就是传授艺术创作的技艺,即所谓的创作论、文体论、修辞论研究。这些世俗艺术教育同样也没有把艺术作为独立的精神现象来定位,相反,艺术仍然只是“明道”、“载道”的手段。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看到,历史上艺术理论很多,但艺术教育理论则付诸阙如。

文艺复兴以后,西方的艺术逐渐取得独立地位,到19世纪出现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标志着艺术在人类精神生活中取得了完全独立的地位和价值。但与此同时,传统宗教艺术所具有的教化功能,某种程度上也被从理论上和实践上否定了。到了现代主义兴起,艺术固然具有呈现真理的伟大作用与意义,但艺术本身不能作为教育的工具,艺术只宜观赏、观照,这种审美活动固然能对人的精神起到一定的潜移默化的熏陶作用,但距离对大众进行教育已经有了相当遥远的距离。换言之,康德、黑格尔以来的德国古典美学,对艺术的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但康德、黑格尔在《判断力批判》和《美学》中,很明显都认为艺术不是一种可以传授的知识。换言之,艺术的内容——如果有内容的话,是与其形式高度融为一体的,对这种特殊精神现象的理解和接受,需要相当的天赋和专门的才能。艺术趣味和鉴赏能力固然可以培养,但具备这种趣味和能力的人,究竟能从艺术中获得怎样的教益,则完全不清楚。我们从现在流行的艺术理论教科书中所能看到的陈词滥调,无非是说艺术可以陶冶性情、培养情操云云,但按之以现实,现代人从艺术中究竟获得了怎样的教益,则有很大的疑问。

我们的看法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艺术脱离宗教自立门户后,其教化作用发生了极为重大的变化。从对于人的作用而言,现代艺术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一是没有社会功利性、没有道德训诫目的的比较纯粹的形式主义艺术,如当代所谓的纯诗、抽象画等。

二是具有负面价值的以表现色情暴力为主旨的艺术,这些艺术在主张解放人性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为人放纵自己的生命本能赋予了一种理论上的合法性。但这种合法的艺术对人类的影响,经过一百多年乃至更长时间的实践,今日来看,到底是好是坏,值得研究。

三是具有传统美感的艺术,如山水画、风景画、抒情音乐等。但很显然,这种艺术在现代艺术中不占主导地位。

总体上看,最近一百多年来的艺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影响其实是好坏参半的,或者,从宗教道德的立场看,现代艺术是“堕落”的。

在这样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下,再看蔡元培先生的主张,可能就比较清楚。蔡元培的矛盾在于,他承认古典艺术是宗教的附庸,承认艺术具有教化民众的功能;但他又从现代意识出发,认为宗教已然过时失效,需要用艺术来取代宗教以前所承担的教育功能。但蔡元培的艺术观偏偏深受19世纪末以来的浪漫主义乃至现代主义艺术观的影响,强调艺术的独立、艺术的自治、艺术的非功利性、艺术形式的极端重要性。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蔡元培试图通过一种现代的、非功利的艺术教育,达成一个接近古典的、具有功利主义内涵的国民教育。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美育理论的这一内在矛盾,已经有多人指出。本文只想强调指出,这种内在矛盾的关键在于,艺术诉诸人的感觉而非理智。现代艺术教育所能达成的目的,主要有二:一是培养人对艺术形式的敏感和认知接受鉴赏创造能力,二是传授艺术创作的技能。艺术并不以传达理性的世界观和伦理观为己任。蔡元培试图通过艺术教育培养人的美好世界观的设想,基本上是落空的。

蔡元培身体力行的美的艺术的教育本身虽然没有落空,但成绩有限。在民国时代,艺术教育取得了相当明显的成绩。中国现代的音乐和绘画,无论是专业艺术家的艺术成就还是普通学生的艺术素养,随着教育普及程度的提高,确实有明显的提高。当然,士大夫阶层的消亡,使得传统文人群体所代表的高雅文化艺术水准有所降低,比如昆曲的沦落;但就全社会而言,音乐和美术教育是有显著成绩的,这尤其表现在对西方艺术的了解、接受和消化上。刘海粟创办上海美专就是典型案例。在相对宽松自由的大环境中,民国时代培育了诸多现代艺术大师,对此,蔡元培先生本人功不可没。1949年后,由于一度过分强调教育为政治服务,音乐、美术教育某种程度上沦为政治教育的工具,因此取得的成绩较为有限。20世纪80年代以前,音乐的成绩似乎只有一曲《梁祝》能拿得出手,其余乏善可陈。美术则多是为政治服务的宣传画或准宣传画。相比而言,那些在1949年后取得成就的艺术家,细细看去,大多是在1949年前接受的教育或是从国外留学归来者,如徐悲鸿、潘天寿、李可染、李苦禅、吴作人、吴冠中等。当代中国自己培养的真正有国际影响的画家、音乐家,则几乎没有。这种情况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有所改变。

三 重建信仰与艺术教育

蔡元培先生是对现代中国历史有重要贡献的知名人物。但他提倡的美育学说,从现代中国思想史和学术史的角度看,则很难说是重要贡献。就社会影响而言,他的“以美育代宗教”说不如梁启超的“新民”说那么简洁有力,因此社会影响有限。就思想史而言,他的“以美育代宗教”说有倡导新学之功而未收创造新说之功,思想史极少着墨于此,并非无因。就学术本身而言,美育在美学中尚不是一种完善自洽的严密理论。蔡元培深受康德、席勒等德国古典美学家影响,德国古典美学试图解决的,就是打通想象、知性及理性间的壁垒,实现三者间的通达。蔡元培所欲达成的,是把这种在康德那里基本完成的哲学美学的理论建构,落实到一般的学校和国民教育中来。但从一般教育来说,德国古典美学这样的“玄学”,岂能与极为感性具体的艺术教育“混搭”而为青年学生所接受!

正因为如此,美育学说并未对中国现代的美学和艺术学说产生真正的深远影响。中国美学会成立有美育方面的专门委员会,但从现代中国美学的发生到当代中国美学史的数次大讨论,美育学说都不曾成为一个核心的重要的议题,足见其理论的“含金量”是有限的。美育教科书虽有较大量的发行且被不少高校列为教科书和参考书,但作为一种系统的学说,美育教科书同样未能将哲学、美学与艺术学融化而成真正独立的美育学说。

基于以上粗浅的认识,我们认为,中国美学界和艺术学界应该回到一个古老的常识和立场上来:“上帝的归上帝,缪斯的归缪斯。”

1.重新确立对宗教的认识。要认识到,宗教所具有的稳定社会、支撑伦理与抚慰心理的特有功能——在一定意义上讲,是不可替代的。一般民众的信仰的建立,可能主要依托于宗教,特别是应依托于具有悠久历史和丰富经典著述的宗教,这样的宗教其最伟大之处正在于能够把人生信仰与理性思维充分融合而给人以安慰与教益。解决社会信仰缺失的问题,应该更多发挥宗教的“正能量”,复兴具有悠久历史的宗教文化传统。

2.重新界定艺术的功能。艺术培养人的感性认知和表达能力,能丰富、提升、细化人的感觉能力。但对人的理性思维,对人的道德伦理,对人的社会参与能力,其实没有多大帮助。实际上,艺术给人的教育具有两面性,一面教人向善,一面教人为恶——梁启超所谓“诲淫诲盗”是也。那种认为艺术就是真善美的形象化表达的陈腐观念,应该从美学话语中消失了。

3.但这不等于要否定艺术教育。良好的艺术教育是绝对必需的,但这种教育应该以实践为主。从小学乃至幼儿园就开始的音乐、美术教育,应该彻底抛弃各种观念和伦理道德的灌输企图,而代之以快乐优美的歌唱、绘画游戏;这种教育应当一直延续到大学而且逐步深化,逐步强化学生对个体艺术形式美的准确熟练的掌握。

4.艺术与信仰的关系不可本末倒置。信仰对艺术有巨大影响,艺术对信仰影响甚微。没有信仰的艺术家可能不是好的艺术家,但好的艺术却未必一定要传达宗教信仰。艺术诉诸人的感觉,信仰触及人的灵魂。艺术从来都是传播信仰的主要媒介,但一般意义的艺术绝对难以成为传达信仰的有效工具。既强调艺术的独立自主又认为艺术可以促进、深化、提升信仰,这样的认识无疑自相矛盾。蔡元培的理论失误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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