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长征
北方冷,过了十月,西北风越过田野,漫过河床,一丝丝渗入村庄的空隙。依靠在土墙根下晒老阳儿的老兄老弟,抖着膀子,抄着袖口,咳,咳,咳嗽了几嗓子,想找个更暖和的地儿,接替土墙根下温暖的时光。
泥火盆,乡下土头土脑的家伙。村东有座土窑,过了霜降熄了火,在烂瓦片里扒拉几下,或许就有新发现。烧得不够火的土盆儿,正好拿来当做泥火盆。木匠爷家开着棺材铺子,每日里叮叮当当,敲敲打打,把大树锯成厚重的木板,把木板架在文火上烘烤,把烘干的木板锲在一起,就成了一口黑漆棺材。木匠爷说了,这人老了,手脚越来越不好使唤,你们这几个老棺材瓤子就别添乱了,多活一天算一天,让我也清闲几天。说着,喊官儿和才儿,捡劈柴,架火。官儿和才儿,和我年纪差不多,一人抱一抱劈柴块儿,泥火盆里刹那升起腾腾的火焰。
一只泥火盆是一个尚未开化的俗世凡胎,样子木讷,却心眼厚实。泥火盆放在堂屋的中间,地儿比较大,转圈能围八九人。松木,看上去还未干透,一经点燃,细细的木纹里直冒松油,好闻的松香味儿在火焰里打了一个回旋,钻入人的鼻孔,止不住往前凑凑,怕可惜了这么好闻的味道。梧桐木,典型的温柔细腻,薄薄的木板能凑成一幅呱嗒板儿。我,官儿和才儿,在院子里把一口黑漆棺材当成戏台子,每人一副呱嗒板儿,学西乡唱坠子书的刘瞎子,唱穆桂英挂帅——院门外呐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斗大的穆字震乾坤。可桐木板丢进泥火盆,转瞬便化成缕缕升腾的火焰,噼啪裂开的声音,像俞伯牙甩掉那把心爱的焦尾桐琴。
总之,一入冬,田野上变得空空荡荡,偶尔飞过一只落伍的大雁,凄厉的叫声划破沉寂的原野,让人心生一股凉意。好吧,马放南山。好吧,刀枪入库。好吧,点燃一只泥火盆里的柴禾,袅袅升腾的烟雾,瞬间填补了每一个清冷的空隙。
我家也有一只泥火盆,不过泥火盆的成色较好。那时候年轻的二哥还没下关东,就在村东的土窑上干活。泥是老河滩上的泥,胶泥,赭红,坚硬,经过无数次摔打,踩踏,性格渐变为柔和。一团柔软的泥巴,放在木制的转盘上,二哥的双手像手捧一朵即将绽放的花蕾。转盘在旋转,手中的泥巴开出土黄色的花瓣,一条条粗粝的纹路,像时间流逝的痕迹。从此,烙印在一只泥火盆上。二哥全神贯注,泥坯房里走过一只耗子,也能听见清晰的响动。放在土窑里烧炼的泥火盆啊,不能太靠近火焰的上方。二哥特意将它放在一处不起眼的烟孔里。泥火盆不言不语,不言不语的泥火盆并不会像别的土盆那样烧出光滑的釉彩。其实,打扮得再怎么光鲜有什么用呢?一只火候够足的盆子,从来不是做泥火盆的好料子。柴禾刚刚燃起,只听见啪的一声,从盆底儿裂到了盆沿儿。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还有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村庄,在这个简陋的村子里,人的憨厚与纯良,恰如一只刚刚为火焰启蒙的泥火盆。它的纹理尚显粗糙,它的釉彩也不衣着华丽,它的禀性,虽木讷但葆有人性最初的真挚与坦诚。它的眼神,恰如深山里的一泓泉水,清冽见底,能洞见一个人单纯透明的灵魂。
木匠爷家的泥火盆燃起来了,官儿和才儿,在另一只小小的泥火盆前做作业。灯光摇曳,人声沸腾,却不能阻止两个小人儿内心静静燃烧的火焰。曾经,木匠爷问官儿,小子,长大了弄啥?官儿想也没想,捏着鼻子学七品芝麻官里的蛤蟆腔:锣鼓喧天齐把道喊,青呀青纱轿,青纱轿里坐着我七品县官。木匠爷问才儿,小子,长大了弄啥?才儿一甩后脑勺上的八岁毛:长大了我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以后咱家的棺材就不用装死人了,只装钱。
木匠爷笑了,木匠爷扒拉一下泥火盆里的木头,泥火盆里腾地升起彤彤的火光。是啊,贫穷的村庄,从来就不缺乏梦想,只因我们的祖祖辈辈生活在一片如此贫瘠的土地上,才更加希望明天的日子红红火火。才更加期盼沉默的泥土,能结出饱满的谷物。
雪下了,羽毛一样的雪花飘飘洒洒,给入冬的麦子盖上暖被,迎来一个又一个黄澄澄的梦境。雪落在草垛上,不会漂移的草垛只能作为留守的老人,蹲守在家园的角落。雪落在屋檐上,屋檐下的麻雀禁不住向里缩了又缩,在一个落雪的夜晚,作为乡村的守望者,麻雀只能靠一个接一个琐碎的梦之碎片,度过凛寒的光阴。
而泥火盆在乡村的老屋里,依旧在燃烧希望和梦想。
腾腾的火光下,映红庄稼汉子憨厚的脸庞。这些乡村汉子,斟满烈酒,脱下棉衣,暴露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在脸上,脖子上,和手掌上,蠕动。宛若在体内点燃一团熊熊燃烧的野火。他们说收成,说女人,说木匠爷家的官儿和才儿真争气,终于跳出了农门。说不定,木匠爷手下的棺材,真的给这片土地上的子孙,送走了苦难与绝望,带来了希望和喜气。
腾腾的火光下,泥火盆里仿佛闪过母亲慈祥的脸。在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夜里,乡下的母亲,从来不舍得虚度光阴。泥火盆熄灭了焰火,还有温暖的火光余烬,纺线,织布,缝补衣衫。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将一只熄灭火焰的泥火盆放在床上,用一只杞柳筐罩住,把棉被盖在上面,被窝里就烘烤得满是融融的暖意。我还记得,泥火盆一会变出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或一小捧香喷喷的黄豆粒儿。我还记得母亲说,别看一只泥火盆土头土脑,傻里傻气,离了它,乡下的冬日将会变得漫长,冰冷,寒凉。
如今的乡下,很难再见到一只憨厚的泥火盆。而那些腾腾升起的火焰将作为一种图腾,烙印在乡村质朴的纹理。翻开时间的册页,火焰升腾的地方是我们的来处;火焰升腾的远方,将是我们温暖的归宿。
母亲在灯光下编织草鞋,粗针大线,并不像纳鞋底那般细致,密密缝织。过了许多年,走过很多路,只要悄然回首的某个瞬间,我都能看见那些褪色泛黄的昨日胶片。
芦荻长在小河里,弯弯的小河湾有一片青青的芦苇滩。芦苇是草间的新娘,芦苇是民间的秀女,有谁能看见蒹葭苍苍的画面不思绪飞扬呢?有谁能看见飘荡的芦荻不心生思慕与眷恋?有时我想,蒹葭苍苍里就是母亲走过的路吧——母亲没有红顶的花轿,父亲没能骑着高头大马,尽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吹响,尽着芦苇丛里百鸟婉转啼唱,走过芦苇荡就是家。此时的父亲眼里燃起一把熊熊的火焰,恨不得在苍茫的芦苇荡深处,就草草完成一个简单而神圣的仪式。
熟悉一双草鞋,就像熟知乡村过往的那些时空,每一束芦荻都含羞地、密密匝匝拥挤在一起,母亲用针用线完成她们生命中最后的交集。芦荻是轻盈的,芦絮是温暖的,把云一样的芦荻编织成一双草鞋,你很难相信自己走的不是云端路。看见小河了,河水蜿蜒像一条不倦的时间之路;看见田野了,那些葳蕤生长的谷物,在稻草人的守望下,娴静而从容;看见村前的小树林了,多像一团团绿色的火焰,紧裹着村庄温暖的胴体。看见家了,看见低矮的院墙,破旧的木板门了。一个有幸能云端漫步的人,才会保有如此蓬勃的诗情,让村庄在苍茫的深处闪光,让乡土重新犁开厚厚的心茧,做一次精神上的皈依之旅。
我还记得穿上父亲的那双草鞋走路时的模样。太大,像一条小船摇摇晃晃,尽管塞了很多棉絮,尽管我小心翼翼,还是崴了脚,将草鞋甩出很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人不可能永远都走不稳,就像时间总有一天会让你看见清晰的容颜。时间从田野上走过,播种,萌芽,像一枚新年的首日封,向着季节深处送达。经过热情如荼的夏之驿站,经过秋日金黄的渲染,经过落雪无声的传递,然后在屋檐上结成冰凌,在玻璃窗上开成冰花。冰花,时间凝结的花朵,当你凝视,是不是会看到芦苇的写意,悠远,朦胧,虽则抽象,却充满了写实主义的画风。
北地与南方不同。一双草鞋不是为了跋山涉水,而是为了走过冰冷的寒冬。夜深了,你听,草鞋上的木板在一次次轻叩大地。在问飘落的雪,在问脚下的路,在问村庄里发生的故事,在叩问明天的回声。每逢冬日,村子里的人都会把收割回家的芦荻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让温暖从容地依附在上面,让寒冷望而却步。木质的鞋底呢,交给六爷。六爷往往会端详半天。槐木,虽结实,但沉重,做成草鞋没走几步,脚就会磨出血泡。桐木虽轻,却耐不住雨雪的浸淫,往往芦荻的鞋面还完整无缺,鞋底早已变成一块弹指可破的朽木。白杨吧,高高的白杨树是平原最挺拔的树种,脚踩大地,头顶蓝天,做出来的草鞋也便仿佛有了灵性。
散发着木质清香的鞋底,像一条轻便的舟楫,洁白的棉线像一条悠长的思绪,在芦荻编织的民间情节里若隐若现。母亲在做草鞋的时候,手指上的铜制顶针闪闪发亮,将一枚长长的银针迎进送出,思路缜密而从容。而今,那些飞扬的芦荻不再向往天涯。而今,她们作为民间的秀女,头顶的光环尘埃落定。而今,当你想象譬如蒹葭苍苍的诗句时,往往会会心一笑,原来原初浮现在少年时的梦幻,也能变成烟火岁月里的淡然与笃定。
草木昨日路,我们走得并不太远,风尘过后,每一次的回望与折返,都能看见农耕社会的优雅与从容。
在通向乡间集市的路上,一双草鞋承载的是粮食,禽蛋,与机杼上卸下来的布匹,还有母亲的温度。在集市的某个角落,你会看见父亲在与一位买烤烟的小贩攀谈,他们在说话的当口,无不跺跺脚,以草履表明彼此同样的身份。
在雪后的旷野,一双陈年的草履走过,除了留下一串清脆的笃笃声,还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是看望雪底下的冬麦呢,还是仰起头眺望天际的飞鸟。是在聆听雪落的声音,还是在寻觅一条通向远方的路?踏雪者沉默着,在雪地的中央,洁白的画板上站成伫立的乡土。
此后的许多年,你还能看见如此笃定的身影么?
此后的时间轨迹上,有谁还肯在田野上驻留片刻,倾听泥土与庄稼的私语。
无人看见草鞋的夜里,我在荒芜的梦境中披衣而起。仿佛看见一束光,仿佛只是雨滴跌落大地,便再也不见那条隐隐的草木之路,徒留一双芦荻编织的草履,在寂寞中黯然远行。
土屋里光线阴暗,我在阴暗的光线中醒来,斑驳的土墙,偶尔会掉下一些土块,硬硬地钻进被窝。几乎,童年的所有记忆从此开始。老屋静默,像飘荡在一片无边的汪洋大海。人呢?母亲,父亲,姐姐和哥哥们,此时散布在乡土的哪一个角落。我知道,或者装作惶然无知的样子;但是,这样的孤独并不足以让人恐惧。土墙上挂着一把高粱穗,或者一张泛黄的墙画,墙画上,芭蕾舞剧里的红色娘子军,目光坚定,仿佛在面对百万敌军,依然英雄无悔,仿佛一个人、几个人的单薄队伍,走在坎坷的漫漫征途,必须以某种风骨或信仰,作为肉体的重要支撑。
而我不懂。手指伸进被当做屏风的高粱箔的缝隙,一片片剥落,那些粗糙的包衣枯皮。这样,高粱杆明亮顺滑的一面就凸显出来,摸上去柔和细腻。日头偏西,太阳在走过中午之后,会和蔼得像一个老人,目光穿过窗棂,穿过高粱薄细而密的缝隙,落在我的腿上,脸上,掌心,形成了无数光影的格子。
有时我们太需要一面墙,父亲和母亲睡在里屋,我们则挨挨挤挤睡在堂屋。乡下怎么可能有一面雕花镂案的屏风呢,那些影像我们只在电影或者书页里才能看见。殷富之家的女儿,羞答答坐在床沿上,丫鬟,仆人,管家婆子,一个个在屏风的遮掩下鱼贯而出,鱼贯而入。那是一个女儿的成长空间,同时,用一扇雕满青山绿水或者一幅大西厢图案的屏风,隔离开来的小小世界。当然,偶然到来的书生,眼角总是抑制不住地往里瞄了又瞄,在女孩母亲佯作严厉的咳嗽声下,面色通红。
而乡间的屏风如此简陋。一张简陋的高粱箔,将一座低矮的土屋象征性隔离,企图隐藏什么秘密,却总是被钻进屋子里的风,窥探到了风声。
雪花是我的堂姐。雪花是堂姐里肤色最白,性格最是温柔的女孩。我还小,倚在母亲的怀里,听大人们说雪花姐的婚事。而高粱箔的后面,传来嘤嘤的啜泣。要出嫁的雪花姐,男方家丰厚的聘礼,堆满了整个堂屋,果品,酒品,布匹,和装了很多钱的朱红礼匣,放在桌子上,地上。一只毫不知趣的狗,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最后被大伯一脚踢了出去。
“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由不得你!”
隐隐知道,这是说给雪花姐听的。而她则失去了辩解的努力,只能任凭媒妁之言,将自己嫁给那个她从来没喜欢过的人。
高粱箔,在幽暗的灯光下,影影绰绰。里面的人看不清外面人的面孔;外面的人听不懂里面的人为什么哭泣。当我趁大人们一眼不注意,溜进高粱箔后面时,听见痛苦的挣扎与呻吟。一只白色的农药瓶子丢在地上,刺鼻的农药,泼洒一地。
本地的高粱,按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真正的高粱。或者叫秫秫,编织高粱箔的秸秆通称为秫秫秆。高高的高粱秆子,细细长长,密密匝匝,生长在一片野地里。大约人们从来不把高粱作为主食,所以无暇管理,只用茎秆做箔,用高粱穗做炊帚,笤帚,简单的家庭用具。但我喜欢在高粱地里穿行,火辣的日头,经过高粱的过滤,情绪稳定了许多。有野瓜,野鹌鹑,野雉,也有叫声响亮的绿肚子蝈蝈。有蓬勃的野草,飞舞的豆娘,当然,更有野地上应该发生的那些事儿。
那天的我冒然闯入那片密密匝匝的高粱地,衣衫凌乱的雪花姐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她面色羞红地向一个穿绿军装的大男孩说:没事,叔家的小四。而我,则被几枚花花绿绿的糖果虏获。从此,将一件往事当做一个从来不曾发生的秘密,封藏起来。
其实那天的雪花姐只是有惊无险。后来在大伯铁青的表情下,还是遵从了家人的意愿。——那些丰厚的聘礼,转身成了堂兄的聘礼;同样,将另一个高粱箔后面的女孩引到了现实的世界。看过一出折子戏,哭哭啼啼的女子甩着水袖,在屏风后面,一声“苦哇”,扭身到了台前。不记得是什么了,仿佛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全是心中的哀怨。怨恨心的父母不该将自己许配不爱之人。怨天地无眼不能结成连理。怨恨心的媒婆长着一只八哥的巧嘴,硬生生将一对金玉良人拆散。
高粱箔,起到了一面墙的作用。
人在面对一堵墙时,要么豁出命来拼争;要么就得听从命运注定的安排。自从在高粱地里遇见那个大男孩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当然,雪花姐的生活也和常人一般无二,波澜不惊。
我无意将一些隐秘浮出水面,也无意将一面高粱箔当做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只是,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对编织高粱箔充满了好奇。父亲一面叮嘱二哥,将捆成扎的高粱杆裁剪整齐,一面将两个三脚架支撑起一根木头。线绳是从泥塘起来的沤好的青麻,坚韧而粗粝。每一条麻绳上挂着一块砖头,颠来倒去,就把一根高粱杆固定在上面。薄,越织越长,织好后可以晾晒棉花,也可以盛放过年时的大白馒头。当然,或许作为一扇屏风才是一卷高粱箔的最终命运,从此将清晰的现实与模糊的乡间纹理,一分为二。
乡野里的丧事,也离不开一卷高粱箔。跪棚,祭棚,大概都是从一卷高粱箔里引申出来的含义。人死如灯灭,黑漆漆的棺椁停放在灵堂里,一旁跪着痛哭流涕的儿儿女女。唢呐声响起,祭拜的人则在一扇高粱箔前,瞻仰逝者的遗容,一具冰冷的血肉之躯,灵魂早已在恰如屏风的高粱箔的遮蔽下,悄然离去。
我不能参悟一些旧物上难以解密的符码,但是透过旧年的光影,依然能触摸到一缕熟稔的气息。也许,在一扇高粱箔上,那些透过木格窗棂的斑驳光影,早已在岁月深处结痂成茧,但愿在一扇岁月的屏风上,依然能读到曾经的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