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一生风雨,不平则鸣

2013-08-06 09:22小康谭畅
小康 2013年5期
关键词:吴祖光新凤霞

文|《小康》记者 谭畅

责编 罗屿 LuoYu7788@126.com

2003年4月9日,86岁的吴祖光先生走了。这个历经一生风雨仍坚持“不平则鸣”的剧作家,在他十年冥寿之际,在很多人心中激起的波澜未及同样在十年前走完人生的香港明星张国荣,但在他的儿女们看来,对父亲最好的纪念并非念兹在兹。永远悲天悯人的父亲看到社会变好、子女安好,就已足够。

2013年4月13日是个天气晴朗的周末,早晨,吴祖光和妻子“评剧皇后”新凤霞的小女儿吴霜在朋友的陪伴下来到位于北京西郊的万佛华侨陵园看望父母。“为爸爸妈妈献上两束鲜花,跟他们说说我一年来忙了些什么,这是我这十年来必做的事。名人园里漂亮极了,整个浏览一遍,很多都是爸爸妈妈的朋友……”

一出生就风华正茂

爷爷吴稚英任职清朝著名洋务派领袖张之洞幕府、参与辛亥革命全过程,父亲吴瀛曾经参与创办故宫博物院,精诗画、篆刻和古文物鉴赏……用现在的话说,吴祖光是不折不扣的“贵三代”。这样家庭出生的孩子,通常情况下不是佯狂玩世的公子哥儿,就是心怀家国天下的大丈夫。

在儿子吴欢的眼里,吴祖光毫无疑问是后者。

1917年,吴祖光出生于国民政府都肃政使、审计院院长庄蕴宽的家中,那时候正是北洋政府执政、军阀混战的年代,整个社会在酝酿着一场大变局。

“那个大变局时代的种种社会形态、政治生态对成长中的吴祖光影响很大,他在追求他要追求的东西,并不是很明确地去追求什么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但他追求的至少是一种正义,是传统上的正义。”他的儿子吴欢说。

悲天悯人的情怀,吴祖光自小就“带”到了身上。

一年冬天,吴祖光和伙伴们相邀去溜冰场溜冰,整整一天玩下来,到了该换鞋回家的时候,发现母亲为他新做的方头胶底皮鞋不见了,他们马上联想到了溜冰场外那一群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穷孩子,那些“家伙”时常攀着冰场四周的栏杆向里张望,眼神里“饥饿得像发着火”。

走出大门的时候,一个小乞儿狡猾地指着墙角一个更小更肮脏的孩子,对吴祖光说:“是他偷了你的皮鞋。”

正当朋友们兴奋得准备去抓贼的时候,吴祖光喝退了大家,穿着底下有两把冰刀的冰鞋骑车回家了。

“直到如今我仍不能忘记那个可怜的小东西,孱弱、贫血、饥饿、胆怯的神色。当时我说不清我的感触是什么,总之我很不快活,我有很久没有再去溜冰……”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

少年时的吴祖光,作为北京城鼎鼎有名的大少爷,永远走在潮流的尖端:上北京最好的“贵族”学校——孔德学校,买票看戏捧戏子,买乒乓球拍子、自行车,等等。除此之外,他还写得一笔好字,这书法,后来曹禺都夸奖,说我们作家里边就是祖光的字是写得最漂亮的。

1936年,19岁的吴祖光在中法大学就读的第二年,被他的四表姑父、从美国学成归国的戏剧家于尚沅先生说服,到于尚沅任职校长的南京薛家巷国立戏剧学校做校长室秘书,负责校务会议的记录和校长公务函件的草拟。

当时这个学校的专任老师陈治策、马彦祥、王家齐、曹禺等,成为了后来中国现代戏剧的创始人,吴祖光的戏剧生涯也从这里发端。“七七事变”后,年仅20岁的吴祖光写下了抗战题材的话剧剧本《凤凰城》,这部剧作成为抗战八年上演次数最多的剧作。

吴祖光与毛泽东的《沁园春·雪》

家父吴祖光与共产党的合作,最具历史意义的,便是在重庆谈判时,冒着生命危险率先发表了毛主席词《沁园春·雪》。由于当时全国的媒体掌握在国民党手中,共产党一直被宣传成土匪、草寇。毛主席诗词的突然发表,引得全国几百家媒体竞相转载,极大地改变了共产党的政治形象与文化形象,从心理上瓦解了国民党高层。他们发现毛泽东竟然是位大文化人,蒋介石显然不是对手,按今天的话讲,家父为共产党做了一次最具影响力的成功包装。为此他也得罪了国民党而遭到通缉追捕,东躲西藏,险象环生。

周恩来总理了解到他的情况,亲自派人把他送到香港。

1949年新中国成立,日理万机的周总理,心中却还想着他这个党外的年轻朋友。亲自指示把他从香港请回内地。

(摘自《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序篇《吴欢:回忆父亲吴祖光》)

永远都在针砭时弊

在吴霜的记忆中,父亲在享受着良好的出身赋予他的一切时,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社会不平等的挞伐,对弱势群体的关注。

“等到父亲成年的时候,已经是国共两党角力的时候了,在政治选择上,他认为那时候的国民党开始腐败,新生的力量是共产党。共产党的很多政治观点是他钦佩的,从心里边服气的。”吴欢认为。

吴祖光在看戏的时候遭遇国民政府警察的冲撞,会挥笔直言:“我没住过沦陷区,没见过日本兵当年的威风,但现在我们自家的军队好像比侵略者还厉害。因为把‘职务当成了权力,所以在位者永远想着如何统治人民,所以在中国的历史上政府与人民的关系永远是对立的,而不可能是合作的。’”

“神童”才子 吴祖光自幼喜欢京剧,二十岁时便初显创作才华。青年时代的吴祖光,便以《凤凰城》《少年游》《风雪夜归人》《捉鬼传》《牛郎织女》等剧本,一跃成为中国剧坛的名人宿将,而他还有一个“神童”才子之名。

作为剧作家的他,连续撰文抨击国民党统治之下的审查制度,称之为“奴隶的审查制度”。他以曹禺之作《蜕变》在1940年被审查为例,抨击国民党删除“打游击”;嘲笑国民党在审查张天翼童话《秃秃大王》的时候,因为蒋介石是秃头而把剧本生硬地改成《猴儿大王》;他愤怒自己创作的《正气歌》被删除四分之一以上,“把朝廷的昏庸全部删去了”;代表作品《风雪夜归人》也不幸“中枪”,当中一句“大官都是强盗”,早早被删,在二十几场演出后被宣布禁演,“潘公展并在一次招待会上大骂这个剧本”。1949年1月,吴祖光在香港文汇报上发表文章指出:一个民主的国家,所贵就在言论、学术、思想的自由。操之于少数人的事前审查,远不如交给广大的读者与观众予以公平的裁判。

“路见不平、依然奋起、祸惹笔杆、颜遮帽子……”这是黄苗子在《祭吴祖光文》中对他这个一生挚友的论判,他还写道:“凤霞贤淑,惟你是忧:免开尊口,别无他求。”

因为一张敢言的嘴,吴祖光一生饱尝忧患。现在看来,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吴祖光、新凤霞夫妇人生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一段历程,他家客厅里,曾留下太多文艺界精英的身影:齐白石、老舍、曹禺、梅兰芳、荀慧生、艾青、夏衍、丁聪、黄苗子……来来去去。

好景不长。

1957年,身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的田汉,在掀起“反右派”运动时,派人邀请吴祖光参加一场少数人“提意见”的座谈会,而吴祖光不顾爱妻新凤霞的拦阻只身赴会,并谈到一些没有文化、没有专业知识的低能干部高高在上领导一些专家、有知识的、高水平的优秀人才的现象。吴祖光当时的意见被登载到《戏剧报》上,标题改成了田汉拟定的《党“趁早不要领导文艺工作”》。

批判接踵而来,吴祖光随即被下放北大荒(黑龙江垦区)劳动。妻子新凤霞也被上级施压,要求她跟“右派丈夫”吴祖光离婚,但新凤霞顶住了外界的压力。她独自照顾着家里的老人、养育着他们的三个孩子,等了丈夫整整三年。

一起吃苦的幸福

在吴霜看来,对于出身清贫的母亲新凤霞来说,遇上吴祖光无疑是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即便在他们相遇时母亲已经是大名鼎鼎的“评剧皇后”,身边也不乏追求的社会名流,但“戏子”的地位毕竟低下。“我爸爸是她遇到过的男人中最体贴的。最把她当做一个平等的人来对待的。原来那些人都不是那种,像她过去交往过的高官贵人是俯视她的,但我爸爸更多是平视甚至是仰视她,因为她是伟大的演员。爸爸是真正的文化人。”她说。

吴祖光和新凤霞的爱情,有人比作“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对于他们的儿女来说,这必定是值得炫耀的资本,吴欢、吴霜兄妹两人,时常以“伟大的爱情”赞美他们的父母。

吴霜长得像妈妈,年过五十仍窈窕、妩媚,但是性格却像爸爸,正直、爽朗。在回忆起父亲下放北大荒,处于文化“扫盲期”的母亲在老舍先生的鼓励下带领孩子们给父亲写信的情景时,吴霜伸出一双秀气的手比划道:“就是这样的,妈妈好多字不会写,就把我们的手掌一个个印在纸上,画我们的小手,画完寄给爸爸,一星期一封信,我爸爸是很幸福的,感情上非常满足。所以我爸爸为什么性格好、我们家为什么没出问题,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他家庭幸福。灾难的时候很多人自杀了。父亲真正的支撑是家庭。”

伟大爱情 吴祖光和新凤霞的爱情,有人比作“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作为儿女,吴欢、吴霜兄妹两人,时常以“伟大的爱情”赞美他们的父母。然而,晚年的吴祖光夫妇也不是没有摩擦。1992年的“国贸案”,让时年75岁的吴祖光作为“被告”走上法庭,这又让新凤霞惊起一身冷汗,但吴祖光却依然固我,刚直、磊落。

吴霜坦言,父亲不在的那三年,母亲吃了不少苦。她拼命拍戏,在台上是众所瞩目的明星,下了台还要承担剧场扫厕所等脏活、累活。当拍戏所得支撑不了家里的用度时,齐白石的大弟子、后来的大画商许麟庐来家里劝说新凤霞卖画,“据说从我们家拉了一平板车的画,爸爸回来后,一方面感觉许麟庐有点乘人之危,另一方面又为母亲苦苦支撑这个家感到心疼。”

吴祖光永远难忘从北大荒回家那天,新凤霞带领三个孩子把四合院装扮一新,贴满“欢迎”字样的剪花、剪字,喜气洋洋的光景。

文革时期,新凤霞被剥夺了做演员的权利,她的身体也遭受了极大的摧残,1975年,她因脑血栓发病导致偏瘫而不得不告别深爱的评剧舞台。

每次看到妻子艰难辛苦地走路或吃力地活动,吴祖光就会联想到新凤霞被迫害的情景,不免愤怒责骂。妻子的伤痛是吴祖光最不能容忍的事。

“我母亲生了病,我父亲比我母亲还着急,还上火,他一上火就要冒泡,就要对当时的社会进行抨击,他就这么一个最爱的老婆被人弄病了,他就发这火生这气。”吴欢回忆道。

为了安抚丈夫的情绪,新凤霞开始学习写作和画画,吴祖光这才安下心来。一来二去,新凤霞成了真正的作家和画家,从新凤霞残疾到她去世的二十三个年头里,她留下了长达四百多万字的回忆录,画了几千幅齐白石风格的水墨画,每幅画上,吴祖光都为爱妻题上字,是为“夫妻画”。

晚年的吴祖光夫妇也不是没有摩擦。1992年的“国贸案”,让时年75岁的吴祖光作为“被告”走上法庭,这又让新凤霞惊起一身冷汗。

事情缘起《中华工商时报》所报道的,北京一家叫做中国国际贸易中心惠康超级市场发生了一起顾客被疑偷盗,被强行推进仓库解衣检查的事件,吴祖光看到报道后,在《中华工商时报》上发表一篇名为《高档次的事业需要高素质的员工》的文章,大力抨击商场伤害顾客自尊的行为。这招致“背景”深厚的国贸中心的起诉,控告吴祖光“在文章中捏造的事实和使用侮辱性语言侵害了原告的名誉权”。

拖拖拉拉的国贸案直到1995年才最终宣判吴祖光胜诉,这又让新凤霞担心了三年。每当听到吴祖光怒责社会上不公平的现象时,新凤霞都会出言阻止,这使得吴祖光不得不愤怒地责备妻子破坏他的“言论自由”。对于“国贸案”,吴祖光却依然固我。“我爸爸才不怕呢,他抱着一副看好戏的心态等着最后的结局。”吴霜回忆。

和丈夫潇洒自在、一生固我的性格不同,底层出身的新凤霞一辈子都在忍耐与担心中度过。他们的好友、著名画家郁风在寄自澳大利亚的悼新凤霞文中写道:祖光啊,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担心!生怕你在纸上胡说八道,再惹祸端。

新凤霞是在1998年4月12日11时逝世的,那时他们夫妇回吴祖光故乡常州参加刘海粟美术馆落成典礼,新凤霞因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她一生仰视的爱人。

新凤霞去世之后,吴祖光花了半个月才写就一篇“怀凤短文”,这个周恩来总理口中的天才竟第一次感觉到写作上的吃力,“写写、哭哭、停停……在凤霞天天坐的座位上、书桌旁,清晨、黄昏,灯下,总恍惚凤霞仍旧坐在这儿,但她却真的不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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