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一
仿佛注定要远离专业,从一开始。
那是1954年,欧阳中石自北京大学哲学系逻辑专门班毕业,学校把他打发到河北,河北把他打发到通县,通县把他安排在女师,女师分派他教学生几何。他倒好,没有嗟叹,没有怨尤,随遇而安,轻装上阵。
几何教得好好的,学校又让他改教语文。语文是欧阳中石的强项,学以致用,立竿见影。很快,他的课堂教学成了校内的样板。然后,又成了县内的样板。再然后……没了下文。因为,学校改派他教物理了。
是欧阳中石精通物理?不,没那回事。因为这事是领导决定的。欧阳中石摊开物理教材,他很快又在其中找到了乐趣。物理的瘾还没有过足,学校又让他改教化学。
议论就蜂起了。正面的看法是:不愧是北大毕业,全才,教什么都行!负面的看法是:这家伙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只能打杂,不能重用!正面的、负面的议论,欧阳中石听完都一笑了之。他以惯有的坚决,一头钻进化学教学。
如此这般,欧阳中石在通县,时间从1954年到1978年,年龄从26岁至50岁,单位忽而是中专,忽而是中学,承担的科目,这学期是语文,下学期说不定就变成物理……
二
欧阳中石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钱锺书评职称的。
评委们意见分歧,焦点在于:不知道钱锺书是干什么的。你说他是搞外国文学的吧,他在中国文学方面比谁都强;你说他是搞研究的吧,他又擅长创作;你说他是搞创作的吧,他那几年主要是搞“毛选”英文翻译……有关评委就此请教欧阳中石的大学老师金岳霖,金先生说:“咱们换一个思路,不要问他是干什么的,而要问他还有什么不会。”此语一出,众人茅塞顿开,是啊,钱锺书是学跨东西、博涉多能的不折不扣的大家!
仿照金先生的思路,笔者也可以说:“不要问欧阳中石都教过哪些课,而要问他还有哪些课没教过。”
回顾既往,欧阳中石教得最久的,是语文;教出革新,教出影响力的,也是语文。有例为证:20世纪70年代末,他调到北京一七一中,专抓语文教改,撇开国家统编教材,另起炉灶,自创一套,试验结果是,初中三年,修完中学六年的课程,在教育界引起轰动。
然而,在内心深处,欧阳中石仍然惦记着专业对口。拨乱反正后,欧阳中石本有机会重返北大,但北大的动作稍微慢了一拍,他被北京师院请去,一待便是30多年。
1981年,欧阳中石跨进北京师院,延续他的语文教改。从此,舞台不再限于北京市。据统计,80年代后,全国有数百所中学采纳了他的教改方案。
绝对没有料到,如此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的教改,竟然半途而废,无疾而终!为什么?现在我们可以揭开谜底:是教育体制在阻碍。欧阳中石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普通教员,焉能与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体制抗衡?
既然无法改变体制,那就只有暂时放弃教改,断然回归逻辑!于是乎,世人看到,在短短几年内,他怀着“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心情,主编或参与编辑了多部逻辑教材。
1985年,欧阳中石57岁,就一般情形而言,即将船到码头车到站。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又在北京师院旗下,推出一个当时绝少有人想到的项目:书法大专班。
在年近花甲之际,欧阳中石重新站上原点。他之所以可爱,在于他竟把自己大半生的行迹,概括为一首顺口溜:“少无大志,见异思迁,不务正业,无家可归。”
(惜 茹摘自《文汇报》2013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