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雯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你挤进人头攒动的地铁,这意味着属于你的阅读时光开始了。地铁里很嘈杂,但这嘈杂里有一种无言的宁静在,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区隔开了你和其他人。站在你左手边的是一个穿着皱皱巴巴的夹克显得有几分疲惫的青年,他正聚精会神地埋首于手机上。你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修真、冥界、元婴”等你不熟悉的词汇飘然飞过,提醒着你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的灵魂已然离开了这个世界,登临到某个不知名的仙界。站在你右手边提着公文包的那位,也在看手机,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的是“二号首长”,是“官场”……极现实与极魔幻,就以这种古怪的方式扭合在中国的土壤上。所幸,还有短篇小说。当你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短篇小说集开始阅读时,一个全新的世界向你打开了大门。
有时候,短篇小说说的是生活的一种状态,是生活于其间的人们极力想摆脱却又摆脱不了的时刻。比如,《十一种孤独》,你能够猜到的,这部短篇小说集讲述的就是一个个普通人沉闷的、乏味的人生。作者是理查德·耶茨,没错,就是那个写《革命之路》的那个人。比如,你小的时候,有没有插班的经历,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在那里,同学们彼此熟悉得如同家人一般,即使是敌人,也是熟悉的敌人,只有你是孤零零的陌生人。如果你回忆起了那段时光,你会深切地理解《南瓜灯博士》里的文森特·萨贝拉。这个来自纽约的插班生,明显不像他来的地方那么光鲜,“即使你能对他那乱鸡窝一样的头发、灰不溜秋的肤色置之不理,他的衣服也会出卖他:灯芯绒裤子新得可笑,而帆布胶鞋又旧得可笑,黄色运动衫太小,印在胸前的米老鼠图案只剩下些许痕迹”。相信我,即使是孩子,对于“势利”,也是无师自通,文森特的孤独也是可想而知了。最难熬的课间休息时间,他想不出任何打发时间的方法。为了博取大家的注意,他甚至不惜编造故事,想通过夸张的谎言来赢得朋友。唯一的温暖来自他的老师普莱斯小姐。可是。你比我更清楚,老师再多的关怀,也不如同龄男孩子的友谊来得亲切。所以,文森特所有的矛盾和纠结都在那幅被他命名为“普莱斯小姐”的画像里表露无遗了。读耶茨,你大概想到了他在文学上的友朋,写《都柏林人》的詹姆斯·乔伊斯和这些年来大热的雷蒙德·卡佛。说是友朋,他们也各有各的不同,比如,乔伊斯更清冷更优雅,卡佛则有股啤酒上堆积着的泡沫儿的劲儿。但无论如何,他们书写的都是一种卑微的、沮丧的,甚至令人有些绝望的人生。
日常生活单调、灰暗、压抑,一定会有人不甘于此,想方设法从生活这所监狱里“越狱”。诺贝尔文学奖“新贵”爱丽丝·门罗此前唯一一部被翻译成中文的短篇小说集《逃离》说的就是这样的故事。“逃离”似乎颇能概括这部小说集的主旨。卡拉用逃离来体现她与生活的对峙。在她还是少女时期,她逃离了父母的家,她母亲在给她的信里说的,“你都不明白你抛弃掉的是什么”。对此,卡拉的回答是:“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问题是,什么才是“真实的”生活呢?逃离,能解决生活中的全部问题吗?现在,在西尔维亚的帮助下,她逃离了克拉克。可是,这一次逃离在巴士走到第三站的时候就被卡拉自己叫停了。因为,“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
顺便说一句,门罗老太太虽然被媒体誉为“当代契诃夫”,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盛赞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可她真算不得我的“心头好”。相比之下,我更爱的是爱尔兰的一位女作家克莱尔·吉根。说起来,读书这回事,就跟谈恋爱一样,是说不起因由的。《南极》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同名短篇小说,仿佛是从南极吹来的一阵风,让人有凛冽之感。这个婚姻幸福的女人,看上去,围绕她的日常生活,有着温暖的质感。然而,她也依然对“逃离”有着某种向往,还是会想,“如果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感觉会怎样”。她不是想毁掉她的家庭,不想毁掉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给她带来安全感的日常生活,她只是想尝试一下生活以外的味道,就像,给自己放个假。她似乎如愿以偿了,碰到了一个好情人,让她觉得像个孩子,没有责任,不需要付出,享受就好。但这显然不是生活的逻辑,出乎意料地,“好情人”将她铐在了他的家里,她真正到达地狱了。“南极”这一意象冷静而富有诗意,有着极强的爆发力。吉根是在暗示,所有的逃离,比如逃逸生活的规则,将会使你抵达一个永远难以想象,甚至丧失一切存在性的境地吗?
你爱读短篇小说,是因为短篇小说这一文体所赋予你的智力快感是其他文学体裁所难以抵达的。博尔赫斯,这位“作家中的作家”已经向你示范了短篇小说所能呈现的另一副模样,许多作家已经通过模仿或阐释向这位作家致敬,用不着我再多絮叨了。是的,只有短篇小说才这么神秘、迷人。因为必须在规定的篇幅内讲完故事,所以短篇小说的作者大多节俭、经济,拒绝旁逸斜出,不好另生枝节。同时,短篇小说还讲究留白。那么丰饶的人性,就像枝叶繁茂的森林,总需要大片的空地来让你思量、揣度、了悟。在这个意义上,我喜欢塞林格的《九故事》远胜于文学史上暴得大名的《麦田守望者》,因为它包含了我所期待的短篇小说的全部元素:智慧、神秘、意在言外……读过《为埃斯米而作》的人大概都不会忘了查尔斯提出的那个谜语——“一堵墙跟一堵墙说什么话了?”谜底是,“墙角见!”这似乎就是“我”——一个年轻的军人和那个早熟聪敏的姑娘埃斯米关系的隐喻。两个孤独的人彼此发现,大概是这个因为战争而污秽凄苦的世界里一抹亮光。麦克尤恩的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也有这样的魔力。不信,你去读读《立体几何》,当“我”把梅茜的腿按照M的故事折叠过去,“她的肢体展现出惊人的美丽和人体结构的高贵,正如纸花,它的对称具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梅茜消失了。日常生活的恐怖感油然而生。
当然,有的时候,你只是需要“逃离”,像小说人物一样逃离到你觉得更为真实的世界去。这个时候,你会选择读安吉拉·卡特。这个像精灵一样的作家,有着最为美貌和神异的文字。你读她的短篇小说全集《焚舟记》,你以为会穿过时间的烟尘,回到童年世界。那个时候,临睡前,妈妈会给你讲一个童话故事。带着“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美妙梦想沉沉入眠。可是不,安吉拉·卡特将你儿时的梦击个粉碎,她要讲述的是童话背后的幽暗真相,有着哥特味道,那是现实世界在奇幻世界的投影。难怪苏童说:“童话作家的原始动机是为孩子们上床入睡而写作,而短篇小说就像针对成年人的夜间故事。”
短篇小说究竟是什么?关于这一种文体,虽然有许多大师在此间建功立业,留下了不朽诗篇,也有不少人因此而折戟沉沙,败走麦城。我得承认,我们对它确实所知甚少。它是轻的吗?看上去是。可是,它的轻,是像卡尔维诺所说的那样,“应该像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羽毛”。那些卓越的短篇小说,无不是朝向人精神世界,谈论那些事关灵魂的最沉重的话题。在犹如庞然大物的长篇小说面前,它更像是一根针,扎进人最敏感的神经。该怎么描述它呢?或者,它就是那一尾最为灵巧的鱼儿,时时逃脱语词和逻辑编织的网。
2013年年末,在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刻,短篇小说因为一个擅长写短篇小说的作家获奖而被重新加冕。事实上,在真正的作家和真正的读者那里,短篇小说的魅力一直在,从来未曾离开。为什么如此?铁凝有篇文章,叫做《人生可能不是一部长篇小说》,回答了这个问题,真真深得我心。她说:“短篇小说给作家提供的条件较之其他体裁大约更为苛刻,它仿佛不给你犯错误的机会,也让你没有改正错误的可能。但那些技艺不凡的写作者却能够在极为有限的字数里创造出无限的可能性,以及意外、活力和美。因此短篇小说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诱惑。我曾经以一位美国作家的话给短篇小说助威,他说他终生喜欢短篇小说,因为人生本不是一部长篇,而是一连串的短篇。我亦在一些文字里表述过我对短篇小说的看重,我说,我看重的是好的短篇给予人的那种猝不及防之感:在滞缓、恒久的大背景前后,正是不同的人在上演着同一剧目的不同片断,走马灯似的。好的短篇小说在于它能够把这些片断弄得叫人无言以对,精彩得叫你猝不及防。因为世界上本不存在一气呵成的人生,我们看到的他人和自己,其实都是自己和他人的片断。或者再精彩的小说,你读过之后愣愣神儿,也会说一句:不过如此。的确不过如此,人生本来如此。重要的在于你毕竟被那猝不及防的精彩迷惑过,不过如此的人生,是不可以没有片刻的迷惑,片刻的忘情的,甚至于片刻的受骗。”这大概是你热爱短篇小说的最大原因吧,在最短的时间内,去领略人生的万千风景,最终,在他人的生活里,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明白,那些曾经以为是残片的,其实就是人生。好了,地铁到站了。在合上书页的一刹那,你知道,阅读后的你和阅读前的你,已经有了些许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