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治华
又一次,我摸回村庄。
我听见葫芦舀水,
天空澹澹映在屋檐上。
炊烟。瓦楞草。一只鸟
一朵云一颗星不能看见,
它们的痛藏于厌倦,
它们的厌倦深入泥土。
我默想牛,念及溪流。
我闻到草木灰,
我采下葱兰和萱草的花。
溪岸,我看见山峦轮廓恍然,
我必得进入竹林才能取回一双筷子,
我必得攥紧一双筷子才能触痛泥土的根。
它们如此遥远,
我的目光像落在井里的雪。
我的脚步悄悄,
像落在井里的雪溅起静的雾岚。
醒来,牵牛花。
醒来,狗尾巴草。
炊烟也同时醒来,
逆着晨光的路线升起。
升起,屋檐上的瓦蓝挑向高处,
流离失所的神仙居于白昼的人世。
他们的形象隐入瓦的榫头,
他们的脚印藏于野槭木的火焰,
道路那么漫长、清晰。
瞧吧,走向天空的泥巴那么憨厚、诚实,
它覆盖更广袤的土地,我们内心的冰凉——
就如埋在地下的水井有月亮降落,
而升起的炊烟把蜂蝶举起,
牵牛花的根朝下,
踅入火塘,牵走地灰里仅存的温暖。
月亮翻过院墙,
蚂蟥闻水而来。
月亮再次翻过院墙,
猫狗入笼,农人上床。
一只飞蛾掉进前清的煤油灯罩,
一只毛毛虫在地沟阴影中孵育。
下半夜,月亮离开了,
蚂蟥遁入夜的静脉,
溪中螃蟹躲在卵石下蜕掉它的壳。
而月亮离开墙院时,
野芹菜轻轻走过,
橘子是寂静的。
橘林旁,白菜踮起根须,
带出淋漓的星光,
仍够不上橘皮的釉彩。
白菜的根不须照亮,
它包裹的心不须停止。
墙院外,月光流水一样浪费。
我的悲伤从未接近一棵白菜。
它长得那么矮,不是为了接近真理,
而是为了靠近泥土。
它知道泥土的鲜美,
也知道泥土里的鹰和风暴眼,
它跟我一样无所不知又懵然无识。
枫叶落荻花干,白鹭在飞翔,
它裹在自己的肉体里,就如白鹭。
它长得那么矮,不是为了接近我,
而是为了接近我的无知。
当虫子列队从脚底爬上,
填充我生命每一个可疑的漏洞时,
白菜仍然流连于长势,不赏芳草。
瞧它的根须带有褐色斑纹,向深处掘进,
无数扇门埋在泥土下,却向我关闭。
我的悲伤从未接近一棵白菜。
叮咚,它听见泉水,
自己啄破蛋壳。
探出头,看见树叶飞。
那是深渊,
它长出翅膀。
那是烟雾它修正方向。
噢这儿是蓝天,它飞于阳光,
歇在杉皮屋檐上。
它学习说话,
说出花草虫豸和白云。
此时听见婴儿啼,
又一次,它听见泉水叮咚。
在寂静中展开——
寂静自枝条淌出逆光,
映在溪里,那白日的星空,
有薄薄的雾气缭绕。
东方的针叶。第四纪冰期。
低八度重复,单音的主旋律。
我在寂静中哼唱一万次的曲谱,
一万次展开,在事物的上游:
泉脉,蓟草,青石,螃蟹的鳌,
小野兔一个蹦达跨过水杉裸露的根。
岸上的昆虫和水中的蜉游,
它们比时间更执着。
悬铃木在风中倾斜,
水杉的球果如尘谙尽溪水的蓝,
而在它的下游,
在它缓慢延伸的寂静里,
我的村子已临近混沌的汛期。
深夜,月光收缩进稻谷,
静静的,它在灌浆。
那贞洁像镰刀上的锋刃
未及在禾稻上收获。
在水井的东边,
我家有一亩九分田地。
再往东是一条小河,
我家的田水和着井水,
悄悄地注入河水。
深夜,月光收缩进河水,
河里的蟹蜕下它的壳,
河里的蚌分娩它的珠,
那贞洁像一粒灌浆的稻谷,
像一条怀孕三个月的老母牛。
在荒僻的土坯路上,
那长在牛粪上的鲜花,
让牛粪成为村子的鲜花。
我采一朵送给小童,
小童送给土蜂,
土蜂又转赠给屎壳郎。
屎壳郎啊屎壳郎,
它有充沛的热情,
跟我一样它有徒劳的执着,
不能言传的寡言,不能自禁的自嘲。
多年后我离开村子,
在光鲜的外衣里囤积、翻滚,
我吃食,食囊越滚越圆,
我喝酒,酒杯越滚越壮,
我灌药,药罐越滚越大,
啊!我至今能闻出牛粪里的甘草味。
她死了,五岁。
没有摇篮曲,一床竹席把她卷到后山。
山上有条小溪,
我时常跟她去抓螃蟹、扯水竹笋,
在溪畔的野木筒子上采蘑菇。
她穿得破烂,比我矮一大截。
她说蛇莓不能吃杨梅和狗巴不能吃,
旋栗的毛毛不能吃认不得的漂亮野果不能吃。
她人漂亮说话很快,
她说人是会死的,
“你晓得什么是死吗?”
那时我六岁摇着小光头。
“死就是埋在土里,不说话。”
树上的黑鸟叫,那时我六岁,
想起这句话一天没说话。
她死了很久,我忘记她的名字时
又来到后山。“你晓得什么是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