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涵葳
那时候,每天放学我都会经过那条充斥着香樟气味的小路。我在那张布满密密麻麻算式的草稿纸里面写:“树叶绿得透明,灯光在绿色的河流里穿行。”
刘晓把头凑过来想看我在写什么,我把那张纸塞进抽屉里。
“没什么。”
他抿起嘴唇对我笑了笑,继续低头看那本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
日落得很快,没过多久就看不清了。于是我慢腾腾地推着自行车回家。夕阳显得有些落寞,就像日剧里的一张老照片。我沿着湖边的那条小路慢慢地走,桥上有很多人在乘凉,昏暗的灯光下,叶子的阴影覆盖在他们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夕阳里的一切都令人捉摸不透。
我在波光粼粼的湖边缓缓移动,背影有些弯,夹杂在一群乘凉的、捉摸不透表情的人中间。于是17岁那年,这样的画面投射进我的脑海,并长久而不安地蛰伏着。我想起了很小时候的事情:我考了全班第一,请求母亲带我去看镇里的展览,母亲让我自己进去,她站在门口等我。当时我们家的经济困难,母亲心疼票钱。最后,我失望地发现这个展览只不过是一些糊弄人的瓶瓶罐罐。等到我凑近那个装着连体婴儿胚胎的试管,我开始有些明白大人的世界并没有多少高明。在后来我又会莫名其妙地联想起瓶子里的那对胚胎,并且愈加清晰。这隐隐约约提醒着我有种幼年时期的高尚情怀在里面,我幸运地在瓶子外面继续生活。
刘晓突然出现,挡在我前面:“文勋,一起喝两杯。”
一到了南方的台风天气,雨季就频繁来了。潮湿的空气里有些发霉。那个夏天,高中时代的我和刘晓在学校后面破败而繁荣的小巷里买了一扎冰啤酒和一盘花生米。刘晓一声不吭地喝闷酒,我也一句话没说。
“我决定去上海了。”我说。
刘晓突然愣了一下,拿起酒杯的手又放了下来。
“那家佳怎么办?”
我低头望着自己的杯子,长叹一口气:“分手。”
我想刘晓已经猜到了答案,但是语气还是有点吃惊。
“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
我的叔叔死了,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我推开那道阴暗沉重的厨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舅舅的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就在我的眼前摇晃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叔叔,唯一一次腰杆伸得笔直,笔直地悬挂在梁上。
叔叔一生穷困潦倒,居住在城南老巷的祖屋里,是奶奶留给他唯一的遗产。叔叔年轻的时候是县里供销社的职员,过着安稳的日子。后来便娶了一个聪明伶俐、相貌出众的乡下女子为妻。叔叔结婚那天一反常态地喝得酩酊大醉。唯独奶奶眯着眼坐在角落喃喃自语:“新娘子嘴唇薄,怕不吉利。”大家都觉得奶奶上了年纪后开始神神叨叨,但是奶奶摸着我的头指了指我的胸口:“我这心比你们擦得谁都亮哩。”
几年后供销社没了。叔叔下岗了。奶奶死了。
因为木讷和不善交际,叔叔一直没找到工作,赋闲在家领着名存实亡供销社一个月几十块的工资。那段时间开始,婶婶渐渐彻夜不回家,或者喝得东倒西歪,回到家和叔叔大吵大闹。婶婶把碗筷摔得“噼啪”响,叔叔却从来不与她争吵。“陈志君你这窝囊废,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怂蛋!”说完就大声地哭嚎,叔叔只是默默地拿起畚斗清理地上碗筷的碎片。天还没亮婶婶化好妆又出门了。
叔叔最后一次来我们家是前年的春节,这时候的叔叔已经骨瘦如柴而且沉默寡言。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傻了或者患上了很严重的精神病。父亲邀请他们一家来吃年夜饭。婶婶坐在炉前,一面不断地哀声叹气,说天天守着这个傻子怎么活,一面握着母亲的手流眼泪。在生火炉的父亲脸色铁青,不转头去看她们。“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之后,父亲常常对我说。叔叔就缩在另一个角落不停地搓手,也许他觉得有些冷。
一家人坐在桌前,叔叔“啊”的一声,想要伸手去拿桌上的白酒。婶婶用筷子重重地敲在叔叔的指关节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你个蠢蛋还喝什么酒,非把脑子烧坏不可?”于是叔叔又乖乖地把手缩了回来。父亲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弟妹,够了!”
婶婶像呕吐一样“呜哇”一声地哭了出来,嘴里喊着“你们姓陈的就会欺负我一个乡下的,你们就以为我会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伺候这傻子一辈子?我告诉你们你们他娘的做梦!”说着便要去揪叔叔的领子。叔叔那天穿着结婚时候穿的中山装,领子反复洗得已经有些发白。
叔叔突然暴怒起来,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桌上的碗筷跟随着倾倒的桌板“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叔叔用力地掴了婶婶一巴掌。“刘玉珍,别以为你做了哪些事情我不知道!你简直是有辱门风,斯文扫地!看我今天不杀了你!”说完便冲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要来砍她。婶婶怪叫了一声,跟兔子一样窜出去,一面怪叫着一面跑了出去。
叔叔倚在门柱上,眼睛愣愣地望着我们一家。他手里的菜刀应声落地,叔叔顺势也就跪了下来,扯着父亲的衣角涕泗横流。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不久,叔叔就被警察带走,关进了城西的精神病院。父亲偶尔去看他,我一次也没去过。听人说,城西的精神病院半夜老远就能听到凄厉的哭嚎和狂笑。
我开始收拾行李。刘晓来过很多次,家佳一次也没有来过。我们就挤在我的狭窄的出租屋里,空调的风开得很大很凉,刘晓直打喷嚏。窗外的空调水不停地向楼下滴着,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小镇灰蒙蒙的天空。刘晓随手翻着我书架上的藏书,说:“文勋,你是不是有心事?”我说:“没有。”然后我和他一起把我的书架搬到楼下。看门的老王乐呵呵地看着我们,这个书架已经任他处置了。我有些不舍地抚摸着书架上的每一层木板,想象着这个陪伴了我几个春秋的书架被当做柴火烧得一干二净的命运——尽管这个年头已经很少人烧柴火了。
刘晓站在绿阴下远远地冲我挥手,转身上了一辆绿皮的43路公交车。我看着公交车后面拖起一串长长的烟尘,在炙热的空气下,路边的植物都被扭曲了身影,蝉“嗡嗡”地鸣叫着,提醒着我盛夏来了。
我精疲力竭地躺在一堆杂物中间。一个硬本子触碰到了我的额头,我把本子从杂物里抽了出来。是叔叔的书,一本封面破烂不堪的《茶花女》。
叔叔葬礼那天我没有去,父亲同意了。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小巷里开走,我躲在祖屋的中央,睁大眼睛适应着房里幽暗的光线:叔叔走了,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奶奶还在的时候,叔叔住在二楼的隔层。那时候的叔叔还是一个孑然一身的单身汉。我闻着满屋子的酱油味,顺着木梯“吱呀吱呀”地跑到楼上,转过幽暗的储物间就是叔叔的书房,那是祖屋里唯一明亮的角落。叔叔在书桌上写着东西,叔叔顿了顿放下笔看着我良久,突然说:“钱真是个好东西,钱能让你吃饱对不对。饭都吃不饱了还当什么文学青年?”说完他突然开始懊恼地撕扯面前的稿纸,撕成一片一片的雪花,然后颓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低着头不说话。叔叔走过来握住我的肩膀,“文勋,你一定会比我有出息,你要到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叔叔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呆在这个小镇里,你会发现这是多么愚蠢而且目光短浅。”这时候,奶奶冲着楼上喊我们下去吃饭。叔叔将地上的纸屑捡了起来,一并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站在叔叔曾经度过无数个日夜的书桌前。那个陈旧得掉漆的书桌是爷爷留下的,除了这张桌子,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被婶婶清除了出去。我将抽屉拉开,里面只有一些陈旧得泛黄的稿纸和一本《茶花女》。我把那个小本子收进口袋,此后这本书就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叔叔死后两年,我第一次见到了家佳。那个时候她坐在我的前排,当时她显得很丰腴,没有现在这么瘦、这么憔悴。那时我刚刚考进县里的重点高中,在新的氛围里显得有些拘谨而且格格不入。她转过头冲我笑,眼睛就眯成一条长长的缝,“他们说我长得像郭富城怎么办?”她指着周围那群围着讨好她的男生,然后就“咯咯”地笑。我被这个女生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之后我自然而然地就融入到了新的氛围里。
我的同桌刘晓用手肘捅我,痴痴地笑了笑,说着家乡话:“这女的长得真水。”
家佳就住在我家附近,于是,每天放学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跟家佳一起回家。那年夏天来的台风一个接着一个,放学的小路上铺满了被昨夜台风刮断的枝丫,我们轻轻地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在那条充斥着香樟气味的小路上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看着我,眉眼成了两道弯弯的月亮。她一直笑。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没有。然后她叫我吻她。
我俯身下去,碰到了她额前细细的刘海。我觉得有些痒,然后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樟的气息。那个时候的高中生,讨论的更多是哪家开房便宜、哪种避孕套好用,但她微笑地看着我的时候,我恍惚间体味到一种叫做“永恒”的东西。
高三的时候,母亲替我在学校对面租了一个单间,以后我便一个人住在那个狭小的隔间里。也许是青春期的苦闷,我体会着前所未有的压抑,甚至是叔叔的绝望。于是我学着叔叔开始疯狂地写作,那几乎成为了一种宣泄苦闷的方式。
叔叔从精神病院出来后的几个月,一直住在祖屋里。我们一家去探望他。父亲提了两斤猪头肉和一瓶白酒——这些都是叔叔喜欢的东西。这时候婶婶已经搬走了,传闻跟县里的局长住在一起,虽然她和叔叔还是名义上的夫妻。我们进门的时候,叔叔正端坐在爷爷的太师椅上,他的头发很短,两遍的颧骨高高隆起,显得面容颇为消瘦憔悴,身上带着一股轻微的馊味。今天叔叔的精神状态比平时都好,跟父亲寒暄了一阵,然后利索地把那猪头肉提进厨房准备下厨,并且坚持不要母亲的帮忙。“你们就在这坐嗑瓜子,一直麻烦你们我也不好意思,今天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说完从橱子里掏出了一碟散发着刚出锅的香气的炒瓜子。父亲和母亲对看了一眼,神色缓和了下来。父亲开始跟我讲他童年时期在这个宅子的故事,说他闭着眼睛也能在里面转三圈。
“文勋,你去看看你叔叔有要帮忙的没有。”母亲忽然对我说。后来发生的事情印证了母亲的直觉非常准确。
等我推开厨房门的时候,叔叔已经笔挺地吊在上面没了气。他死前的神情仿佛在说:“还得最后麻烦你们一次,真是不好意思。”
那段时间家佳时常来我的出租屋,有时候听我念新写的一两首小诗,然后没等我念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吻我,最后两个人久久地纠缠在一起直到精疲力尽。久而久之这就成为了一种程序,我不再为她念诗,在房间里见面然后直奔主题。我拥抱着她看着窗外的云变幻无常,我突然地想起叔叔的话:“到外面去”。但是我想我大部分情感已经在这里消耗殆尽。我想写一首诗,关于我和家佳,还有那条充斥着香樟气味的小路。于是我就开始动笔了。
家佳的成绩并不好,只能留在省内,我则在这镇上名列前茅。高考考完那天,父亲为我斟了满满一碗冰凉的啤酒。“我儿子真棒。”他大笑着拍我的肩膀,然后继续为我添酒。我当时只觉得酒这种东西真苦真难喝。
那几天我每天都跟家佳见面,家佳希望我陪她留在省内一起念书。但是我的父母却确定了我将要去上海,而且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我也同家佳说了很多次。那年头小镇里有许多台球室,我们常常在那里消磨时光,有时候还带上刘晓。有一天她狠狠地把黑八撞进底袋,然后瞪着我不说话。我说你这是乱来,哪有人上来直接就打黑八的?她说陈文勋你妈逼就是个人渣,然后一杆子狠狠地敲在了我的肚子上,最后飞快地跑了出去。刘晓担忧地看着我,我说没关系,我们继续打。
我们每天都要去学校听老师讲解填报志愿。但是那天以后家佳再也不同我说话了。我接着在草稿纸上写我的诗。我慎重地补上最后一段:我要好好爱她。我自以为这是个绝妙的结尾。
第二天醒来头很疼。我四处闲逛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叔叔的老屋前。老屋的大门半开着,我好奇地推门进去,因为除了我们一家,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来这。我听见二楼有声响,我顺着那个陈旧的木梯轻轻爬上去。我躲在阴暗的一隅,看见了婶婶坐在窗前,坐在那张爷爷留下的掉漆的大桌子上,坐在那一抹金黄色的阳光里。那个局长跪在地上搂着她的腿,惹得婶婶笑得花枝乱颤。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爬了下来离开了那间带着霉味的房子。我想,这个小镇上曾经苦苦维持的东西这些年忽然不见了,我们开始撕破脸颊搏斗,叔叔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中成了永远的失败者。这世上唯一属于叔叔的角落,却想不到连叔叔死了婶婶依旧在践踏他——如果叔叔还在意它的话。
此刻我想,我应该跟家佳谈一谈,因为我突然体会到,在这个世上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是多么地来之不易。或许叔叔一直把自己当做《茶花女》里的阿尔芒,把婶婶当做玛格丽特——年轻时候的婶婶认真地笑的时候是多么动人啊。
我呆呆地蹲在放学时的那条小路上,不知道往何处去。我发现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幌子,太多人以“爱”的名义去侵占、去掠夺、去束缚、去强加沟壑,无论是我的父母、老师或是家佳甚至是我自己。我只是比叔叔活着更难堪。想到这眼泪就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至少在看见家佳和刘晓手挽着手走进那间破旧的宾馆之前,我是已经下定决心同家佳一起留下来了。我看见家佳的侧脸,仿佛一夜之间就那么消瘦下去,眼神里也多了一种叫做妩媚的东西。我突然意识到,那一刻,含苞待放许久的家佳终于盛开了,而且繁花似锦。我第一次从那个爱笑的无忧无虑的女孩身上看见妖娆的万千风情。一晚80元的霓虹招牌在我眼前闪动,我想的是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一切都结束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误会,误会的本身是我们自己。我起身回到租来的小屋辗转反侧了一夜,最后在志愿表上郑重其事地填好志愿。
那晚,我同刘晓喝得酩酊大醉,我紧紧地抱了他一下。“再见了,兄弟。”
“兄弟,再见。”他有些犹豫,最后一把搂住了我。
我们在学校门口挥手再见。我想起了他站在树荫下冲着我招手转身上了绿皮车的场景。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刘晓,也再没有见过家佳。
我看着这个满目疮痍、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欲望的小镇渐渐落在了我的身后。出发去上海之前,我独自去为叔叔扫墓。我走到他的墓前,那里已经放了一束干干净净的盛开的百合花。我想这会不会是婶婶送的,但是,一切对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