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
我想,如果不是这个春天的约会,如果不是文友的盛情相约,我是不会这样怀揣着教徒般虔诚的情感走近一个人的,也是不会这样以近乎于赤裸的心淌过一条江的。
我曾在书本上多次读到这位诗人传颂千古的名篇,也曾多次在车上远眺过这条美丽的江水,但却一直没有和这位诗人有过更多的接触,也没有真正涉足过这条江。但我知道,诗人跨越历史风云,远涉万水千山,江水奔流滔滔不绝,吟唱古今沧桑,诗人和江水从未远离过我,他们其实一直就默默不语地陪伴在我身边,偶然还会出没在我的梦里,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悲欢喜乐……
感谢这个美丽的春天,感谢这位热忱的文友,是她们让我坦然面对了一个诗人的天问,是她们让我纵情聆听了一条江流的呐喊!让我在这个桃花灼灼,江草青青的日子经受了一次精神的灵魂的沐浴和洗礼,内心有如春风般温润、花瓣般柔软、梦境般美妙!
一
这是怎样的一条江呀,它从遥远的天际奔流到我眼前,跨越千山万水,走过高山深谷,冲过巉岩峭壁,历经艰难险阻,一路逶迤而来,踏歌而行。她莫不就是围在巴陵大地腰间一条精美的腰带,或是缠在湘楚山水脖颈一条飘逸的丝巾,让家乡这位水乡美女更加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我无法用双足丈量江的长度,也无法去追溯江的源头,但我知道,她是湘江在湘北的最大支流,全长二百多公里。她的上游汨水向东、向西舒展出两只水袖,一只伸进江西修水县境,另一只伸进湖南平江境内东北的龙璋山,两只舞动的流云水袖舞经丘陵山区,层峦叠嶂,绕过粉墙村舍,桃红柳绿,在平江县城西汇合后,向西流一路踏而行。她就像个走亲戚的姑娘,先是顽皮的跨过虹桥镇,之后就来了一个九十度拐弯,一路蹦蹦跳跳,在金坪乡又来了一个华美的转身,再才一口气奔跑到爽口乡,又在汩罗的天井乡和三和乡之间踢了踢腿,在大地上摆出个“几”字的POS,最后在汨罗磊石恋恋不舍地投入湘江的怀抱。
这是一条平凡的江。和别的江一样,她的两岸或高山耸立,绿树环抱,或粉墙村舍,桃红柳绿,或稻田千里,水草肥美,或炊烟袅袅,花香一片,让人不自主地想起《歌唱祖国》中“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桃花香两岸”的美好情景。
然而这又是一条极不平凡的江!因了屈原、杜甫、韩愈等众多诗人的吟唱,江的长度宽度和深度无限延伸和扩展,超越古今,横亘时空。江水滔滔,渔舟唱晚,引得无数文人骚客为她着迷,太多的诗作,让这条江写满了诗的灵动和诗的崇高。
这是一处诗家的圣地,更是一条真正意义上诗性的江河!渐渐地,逆着江水的流向,我探寻并触摸到了诗的源头。那是一个风云变幻、水深火热的时代,我甚至听了诗人的一声哀叹——“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眼前就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战国时代,称雄的秦、楚、齐、燕、赵、韩、魏七国,争城夺地,互相杀伐,连年不断混战。那时,楚国的大诗人屈原,正当青年,为楚怀王的左徒官。他见百姓受到战争灾难,十分痛心,他力谰楚王,楚王却听信谗言,屈原遭谗被疏,甚至被流放到洞庭湖一带,但他始终以祖国的兴亡、人民的疾苦为念,希望楚王幡然悔悟,奋发图强,做个中兴之主。“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明知忠贞耿直会招致祸患,但却始终“忍而不能舍也”;他明知自己面临着许许多多的危险,在“楚材晋用”的时代完全可以去别国另谋出路,他却始终不肯离开楚国半步,始终怀着一颗对故土难舍难分的无限深情,怀着一颗上下求索的拳拳赤子之心,时刻等待报效自己的祖国。公元前278年,楚国都城郢(今湖北江陵县)被秦军攻破,屈原感到救国无望,愤然投汨罗江而死。屈原的怀沙自沉成就了一颗伟大的诗心,也成就了一条江的盛名。汩罗江以一双无限的温情而慈爱的手,温柔地将诗人揽入怀中,接纳了一个诗人“芳草美人”般高尚的灵魂,托起了一个诗人绝望中的梦想。我仿佛听到了他那绝望中“魂兮归来”的揪心呼唤……
想必这条江注定是会与悲愤二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或许,悲愤就是江的主旋律,它让江水有更宽广的文化底蕴、更深的生命向度和更强的精神力量,也让她承载了诗人太多的夙愿和使命!而唐代的另一位大诗人——诗圣杜甫无疑就是这种文化和精神的注入者。
我的目光沿江而上,在平江县的江水上游,我看到一位孤苦伶仃的老者,抱病在一叶扁舟上漂泊,用生命在江涛中写下生命中最后的诗句,魂归平江。
768年(唐大历三年)元月,杜甫由山川入鄂,意图北上长安,实现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可是那时北方战乱频仍,在鄂一年,他得不到朋友的帮助,生活日益贫困,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衰弱,最后竟到了“饥借家家米,悉征处处杯”(《秋日荆南述怀》)的地步。待到这年冬末,他只好由湖北公安入湘到了岳阳,至此开始了在湖南的两年飘泊游离的生涯。杜甫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无疑是在湖南度过的,他一叶孤舟荡漾在湘江流域和洞庭湖一带,阅尽湖南大地上的战乱和灾难,目睹人民的贫困和痛苦,加上自身的沉疴难起,诗人心里充满了悲凉。在古城巴陵,杜甫登上了慕名已久的岳阳楼,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篇《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南东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诗的意境辽阔,情调悲凉,忧国忧民的诗人的责任感和壮志未酬的叹息和谐地交织、纠结在一起;残酷的现实和永不磨灭的理想的矛盾,又使诗人痛苦彷徨,找不到灵魂的出口。这首诗吐出了诗人生命最后的心声,也成就了诗坛的千古绝唱!
770年(唐大历五年)秋冬之际,他沿湘江北上入洞庭湖,随后经汩罗江来到平江县。在离千年以前屈原行吟投江之处不远的地方,杜甫走到了他光辉而又悲惨的一生的尽头。“故教工部死,来伴大夫魂”(唐代徐介诗),这是多么憾人心魄的悲壮和浪漫,杜甫选择与屈原同江而眠,这冥冥中的契合,定是上苍有意让两颗伟大的灵魂心相印、长相伴吧!
因了屈原和杜甫,汩罗江注定传颂千古!诗人们为江水打下了爱国的标签,注入了生命的最强音,赋予了文学的最高理想。
时光如飞鱼,那跃出水面的白光在我眼前一晃,让我感觉到跨越了千年历史,仿佛来到了唐朝。我见到同样一位杰出的诗人泛舟江水,用涛声唱响自己生命中哀怨的歌。
“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贞元末年,唐代文学家、哲学家韩愈官监察御史,因关中旱饥,上疏请免徭役赋税,遭谗被贬为连州阳山令。政治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在诗人心底激起了无法平息的狂澜。他泛舟汩罗,但见到眼前山猿愁啼,江鱼腾踊,湘波翻滚,内心更是涌起一种神秘愁惨的无限感伤,哀愤的心境让他笔下的诗句凸现出一种突兀动荡的气势。此情此景让诗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他接着提笔写道,“苹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韩愈来到汨罗江本是为凭吊屈原而一泄心中的郁闷,然而就是在这里也得不到感情上的慰藉。江边到处飘浮着可供祭祀的绿苹和水藻,可是屈原投江的遗迹已经荡然无存。当初贾谊尚能投书一哭,今日却连祭奠的地方都无从找寻,唯有江上的渔父舷歌依然,遥遥可闻。韩愈暗用楚辞《渔父》的典故,生动地表现了诗人面对茫茫水天怅然若失的神情,含蓄地抒发了那种无端遭贬的悲愤和牢骚。
韩愈的诗让饱含求索精神的江水更添增了几笔悲怆的冷色调。
我走近汩罗江江岸的时候,正值桃花开得正欢的三月底,春风送来阵阵不灭的清香,汩罗江两岸点缀着几树桃花,更多的是一片片铺着黄金被子的油菜花。这桃的粉红、油菜花的金黄与荒凉的河床和瘦小的江水形成鲜明对比,一暖一冷,一色一素,这鲜明的对比让人不禁有些生疑,难道这就是千百年来文人墨客们歌咏过千次万次的诗性之江?当然,我不担心她暂时的瘦小,我担心的是我们的脚步会惊挠她的好梦!
(摘自《西部散文选刊》,文章有删减)